第二章
調養數日,葉寇終於能下床了。雖然葉鳳涼叫他不要拘束,在他府內可隨意走動,但葉寇還是不敢。
他小心地守在自己的房間,以及房外那個不大的院子內,每日起來到院子裏練練功,然後就是關在房間內,冥思苦想那殺人兇手的相貌,笨拙地在宣紙上勾勒出一個人形。
葉鳳涼踏入他的房間,見葉寇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一隻手還握着畫筆,桌子攤着一張畫。探過身子看看那張畫,葉鳳涼在心底嘆氣──畫上的那個人,可說是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大概是畫者實在沒有一點功底的緣故,那張臉只能用「異形」二字形容。天下誰的臉會這麼長,眉毛會這麼粗,眼睛會分這麼開,鼻子會這麼大,嘴唇會這麼小!
更詭異的是,葉寇還特意用硃砂給那張唇上了色,紅彤彤的像是剛剛吸完血。
這簡直就是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怪物!肖殘骨要真長成這樣,那麼死在他手裏的人,十有八九是被他給活活嚇死的。
看着葉寇睡得呼嚕嚕的蠢相,葉鳳涼深深覺得,把時間浪費在指望葉寇能畫出肖殘骨的樣貌,哪怕只是一分相像的自己,真是個白痴。
他一直在追查肖殘骨的下落,但是自從滅了謝家莊滿門后,肖殘骨也突兀的失蹤了,再沒有任何他的消息傳入鳳涼城。葉鳳涼有些焦躁,探不到肖殘骨的蹤跡,他又怎麼帶葉寇去認人?而他更怕葉寇活一天少一天,突然哪天就死了。
葉寇朦朦朧朧醒過來,忽然看到葉鳳涼站在自己面前,嚇得連忙站起身子:「城主,你什麼時候過來的?」又連忙捧起那張自己用盡心思畫好的畫像,討好般遞到葉鳳涼麵前,「這、這是我剛畫好的,可能不是很像,城主看看吧。」
葉鳳涼懶得伸手去接那幅「異形圖」,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辛苦你了。」
葉寇聽出他的語氣中並無欣喜之意,猜想是自己畫得實在太糟糕,讓葉鳳涼失望之極,不由羞慚萬分,深覺自己是個廢物。
「我……我再仔細回憶一下,一定能畫得更像一些……」他訥訥地說,試圖重新喚回葉鳳涼對他的信任。
「不必了,你只要把身子調養好就行了。」葉鳳涼吩咐守在門外的下人送上湯藥,「要是覺得哪又疼痛,一定要立刻告訴我。」
葉寇受寵若驚:「多謝城主,我身子已經好多了。」
葉鳳涼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說:「保重好自己的身子,你對我很重要。」
葉寇被他這句話驚呆了,捧着葯碗,傻愣愣地站在那裏,連葉鳳涼何時離開的都不知道。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葉鳳涼順着朱漆長廊,往自己房間走去。剛到門口,掛在門外籠子裏的翠綠鸚鵡撲騰着唧唧喳喳:「給城主請安,給城主請安。」
葉鳳涼不由微微一笑,這鸚鵡大概是每日都聽到有人隔着門向他請安,時日一長就學會了這句話。伸手逗弄那鸚鵡一番,心情似乎也好了些。
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閃過,伏在他身後。葉鳳涼收回手,頭也不回地道:「探聽到什麼消息了?」
「回城主,沒有探到有關肖殘骨的消息。」
眉頭一皺,葉鳳涼冷道:「沒消息你回來作啥?」
「屬下探到另一個消息,城主也許會有興趣。」
葉鳳涼眉毛一挑:「進來說話。」
進了房間,黑衣人反手關上門,葉鳳涼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開口道:「說吧。」
「京城傳聞,國師府的二公子近日突然失蹤了。」
葉鳳涼一驚:「京城肖府。」
「正是。」
「何時失蹤的?」
「正是謝家莊事發之後。」
葉鳳涼微微沉吟:「那肖家二公子,不是說他天生殘疾,連床都下不了,怎會無故失蹤?」
「這位肖公子,失蹤的也蹊蹺,不像是被人脅持掠走,國師府也並未將此消息傳開,只是暗中找人尋找。」
「這倒怪了。」葉鳳涼冷笑,「堂堂國師府的二公子失蹤,照理應當立即報官四處尋找才是……怎會封鎖消息,不敢讓外人知道?」
「所以屬下斗膽猜測,此事恐怕與肖殘骨有關。」
葉鳳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心底細細思索。肖殘骨究竟是何來頭,天下無人知曉,國師府應當與肖殘骨扯不上一點關係才是,肖國師的三位公子,大公子在朝為官,小公子行走江湖,唯獨那位二公子,深居簡出,從未被人注意過。
這種人,怎會無緣無故自己失蹤呢?
不過……越是有秘密的人,越不希望引起人注意。絕不會有人懷疑肖殘骨會是國師府的二公子,一個行動不便的殘廢,一個出身顯赫的貴公子,一個除了家人之外幾乎與外界沒一絲牽連的人……
如果他就是肖殘骨呢?恐怕天下無人會信。
葉鳳涼微微一笑:「你可曾見過這位肖家公子?」
「這……屬下從未見過。」
「我也從未見過,不過,總有人見過吧?」
要找這位肖家二少爺,比起幾乎只是傳聞的肖殘骨,似乎要容易多了。「可知國師府的人正往何處尋找這位二公子?」
「似乎是蘇杭一帶,不過國師府行動頗為神秘,屬下還需再查。」
「很好,你先行一步,我隨後啟程,務必要趕在國師府之前找到這位肖少爺。」
「屬下遵命。」
心情大好,葉鳳涼一刻也不願耽誤,立即起身去了葉寇的房間。
葉寇正呆坐在床沿,瞅着窗戶發愣,也不知在想什麼。門帘一掀,葉鳳涼快步走入,笑道:「葉寇,你那仇人有消息了!」
葉寇從獃滯中驚醒,忙站起來:「真的?」
「當然是真的。」葉鳳涼從未這樣從內心深處開心笑過,「明日你便隨我起身去蘇杭。對了,你的身子經得住長途跋涉吧?」
不過是隨口一句話,也不是真心挂念他的身體。葉鳳涼最會收買人心,即使心裏不屑到極點,表面上也是笑語盈盈,似乎關心之極。
「多謝城主關心,小人身體無礙,請城主放心。」葉寇心中一陣感動,葉城主為了替謝家莊報仇,真是費心費力。
葉風涼點頭,又囑咐道:「此行甚為危險,途中如有打鬥,你作壁上觀便是,以免傷了身子。」
言下之意,你可得好好保住這條命,別在半路上因為無妄之災就翹掉了。
聽到葉鳳涼對他如此照顧,葉寇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葉寇任憑城主差遣!」他第一次抬頭正視着葉鳳涼,「萬死不辭!」
***
煙花三月,杭州城內四處可見遊玩踏春的宮家子弟、富家少爺。西湖畔上坐落着一間間別雅精緻的小院,玩慣風月的人都知道,那是杭州城內幾位名妓的住所,每到傍晚便會在門楣上高懸燈籠,倚門待客。
能出入這些別院的,也不是普通子弟,不是富商巨賈,便是高官權貴。倘若遇上了心上人,這些才貌雙全的女子便會從此閉門謝客,只等意中人登門,譬如:忽然隕命的寇溫。
那紅牆琉璃瓦的小院,門楣上還題着三個字「斂眉居」。寇溫自從遇上了葉鳳涼,從此情根深種,甘願為他洗盡鉛華,「斂眉居」三字之意,便是表明自己從此以後,只為葉鳳涼一人展顏。
葉鳳涼佇立在熟悉的小樓前。江南好,風景舊曾諳,只是當年陪他賞月、為他彈琴斟酒的故人,再不會回來。
葉寇站在他身後,雖然不解葉鳳涼為何站在這房子前發怔,但也不敢多嘴。這一路上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往杭州,葉鳳涼說此行秘密,所以只隨身帶了他和己的貼身侍衛葉塵,其它下屬則批而行。
站了良久,葉寇覺得腿都有些軟了。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着錦衣華服的少年閃了出來,腳步匆匆,一下子撞到葉鳳涼身上。
「哎喲!」那少年叫了一聲,葉鳳涼下意識的扶了他一把,看清懷中人的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阿寇?」
那少年掙扎着站穩,揉着額頭:「對不住啊,沒撞疼你吧?」
葉鳳涼還在發愣,站在他身後的葉塵也吃了一驚:「寇……寇姑娘?」
「誰?」少年東張西望,「哪兒有姑娘?」
葉鳳涼定下心神,仔細一瞧,這少年雖然長得和寇溫極為神似,但是他聲音清亮,喉結分明,個頭也遠比寇溫高得多──自己怎會看走眼?
可是……世上怎會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二人?
當下掩飾般地一笑,葉鳳涼道歉:「在下一時認錯人,小兄弟莫怪。」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嘻嘻笑道:「這位公子,莫非將我錯認成寇姬?」
葉鳳涼一驚:「你認識她?」
「打我踏入杭州,不知多少人盯着我的臉瞧,隨便抓個來問清楚了。」少年從袖子裏掏出一把摺扇,「啪」地展開,甚為瀟洒地搖了兩下,「在下姓寧,單名一個風字,兄台貴姓?」
葉鳳涼看着他,恍若看着寇溫:心神一搖,不自覺回答:「在下葉鳳涼。」
葉塵吃了一驚,沒料到葉鳳涼竟會對陌生少年報出自己的名字。忙輕聲咳了一下,葉鳳涼回過神來,自知失言,臉色微赧,那少年卻似乎從未聽過這名字,毫不在意地搖着扇子:「葉兄也是寇姬的舊識嗎?」
葉鳳涼神色一暗:「曾為故交。」
「小弟也久聞寇姬美名,可惜來晚一步,佳人已逝。」寧風唉聲嘆氣,「本想在這裏留宿一晚,見不到佳人面,聞聞香氣也是好的,誰知那老鴇恁地可惡,居然將本少爺趕了出來!」
葉鳳涼見他一臉憤憤的樣子,不覺好笑。這斂眉居早已被他買下,自然不容旁人居住。想了想,開口道:「這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帶你進去,包管那老鴇再不會趕你出來。」
「當真?」寧風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如此甚好。我與葉兄一見如故,可否做個朋友?」
葉鳳涼微笑:「當然可以。」
一旁的葉塵雖覺得主子對這少年未免太無防備之心,卻也下敢多嘴,只得跟在他們身後進了屋子。一回頭見葉寇還站在門口,不悅道:「還不進來?」
葉寇被他一句話驚醒,忙跟着走了進去。
當晚美酒佳肴,葉鳳涼與剛認識不到幾個時辰的寧風把酒言歡,葉兄來寧弟去的,彷彿八拜之交般相談默契。
「哎,你那侍衛,是不是很久沒吃過飯了?」寧風指着葉寇,「從一開始到現在,話都沒說一句,一直在那裏吃!」
葉鳳涼抬眼望去,只見葉寇低着頭,目不斜視,果真在不停的往嘴裏挾東西,那樣子好象十天半個月沒有吃過飯一樣。
「這……這也許是連日趕路,所以有些飢餓過度吧。」葉鳳涼乾笑了兩聲,葉塵忙悄悄踢了葉寇一腳,他一愣,獃獃地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着葉塵。
「吃相別這麼難看!」葉塵在他耳邊低聲訓斥,葉寇一下子羞紅了臉,尷尬地停下了筷子。
「繼續吃啊。」寧風笑眯眯地看着他,「想必餓壞了吧?」
葉寇偷偷瞄了一眼葉鳳涼,見他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這才訥訥地笑:「我……我吃飽了,多謝寧公子。」
「吃飽了,那就早些下去休息吧。」葉鳳涼看了他一眼,葉寇不敢多說話,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轉出大廳去了。
「葉兄的這個侍衛,老實得可愛。」寧風目不轉睛的望着葉寇的背影,握着酒杯笑得很開心。
葉鳳涼淡淡一笑:「他沒見過世面,寧弟見笑了。」
夜露已深,葉鳳涼和南風盡興而散,各自回房。
睡到半夜,一條人影悄悄潛至寧風的房外,隨即窗子被人挑開,跳進來的人悄無聲息的走到床前,一把掀開了床帳。
「葉兄深更半夜潛進小弟房內,莫非是捨不得小弟獨眠?」笑吟吟的聲音響起,寧風站在那人身後,「小弟真是受寵若驚啊。」
房間中燭火爆開,葉鳳涼轉身,冷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小弟不是早表明身份了么?寧風啊。」
「在我酒內放葯,你什麼居心?」幸好他慣於行走江湖,聞到杯中酒氣味不對,立刻便知遭人暗算。
「哈哈哈,葉兄果然一早就發覺了啊。」寧風面無愧色,笑得坦然,屋外突然變得嘈雜起來,無數腳步聲傳來的聲音,葉鳳涼霎時變了臉色。
房門被一把推開,葉塵和葉寇焦急萬分地闖入:「城主,我們被包圍了!」
屋外一片火光衝天,只見密密麻麻的官兵舉着火把,嚴守在房外,寧風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衣裳:「嘖嘖,來得這麼慢。」
葉鳳涼臉色鐵青,剛要運功,忽然一陣氣血上涌,身子一個踉蹌,又驚又怒。
寧風揮着扇子:「素聞葉城主心思縝密,區區一杯藥酒小弟實在不放心,所以早在寇姬的閨房中,為葉兄燃了一爐好香。」
葉鳳涼陡然記起寇溫的房間內隱隱的香味,寇溫生前喜歡在房內焚香,當時只道是老鴇見自己前來,特意燃香,誰知竟是寧風弄的鬼!他對人防心甚重,從來只有暗算別人,何時着過別人的道?只因為乍見寧風酷似寇溫,心中已存下了幾分好感,才會一時不查,遭他算計。
竭力控制中體內四處竄溢的真氣,葉鳳涼冷冷一笑:「憑這種不入流的玩意對付我,你也太小瞧我了。」
勉強壓制住藥力,葉鳳涼自忖還能撐上半個時辰。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趕快從這裏逃出去,再作打算。
寧風哈哈大笑:「不入流的玩意?葉兄,你可知……」話還沒說完,臉色突然一白,身形一飄,向房外疾疾掠出,聲音在半空中響起:「放箭!」氣息竟有些不穩。
頓時屋外嚴陣以待的弓箭手齊齊向房內放箭,葉鳳涼身子一晃,提起葉寇躍上橫樑,葉塵也揮開劍花,護住了周身要害,跟着躍上了橫樑,在他身邊低聲道:「城主,你帶葉寇先走,屬下斷後!」
葉鳳涼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在葉塵的掩護下先行脫身,留下一句:「自己保重!」街上屋頂,穿越滿天箭影,融入茫茫夜色中。
寧風站在院中,眼看着兩人逃了出去,立在他身後的一名手下急道:「小王爺,不去追嗎?」
寧風一語不發,忽然一口吐出大灘鮮血。
「小王爺!」數聲驚叫聲響起。
「無妨。」寧風緩緩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是我小覷了那人……葉鳳涼身上有我的追魂香,他逃不遠!」
伸手揭下臉上的人皮面具,月光下竟是一張絕艷的面孔。眸子一縮,寧風冷冷笑道:「竟敢出手傷我……那就別怪我不客氣,連你和葉鳳涼一併殺了!」
***
葉鳳涼抓着葉寇一路疾行,身後追兵近至,他輕功再高,畢竟受了暗算,真氣凝聚不易,又帶着葉寇這累贅,速度漸漸遲緩下來。
背後又是一陣亂箭齊飛,葉鳳涼勉強閃開大半,臂上還是中了一箭,抓着葉寇的手一松,身子忽然被葉寇一把抱住,在地上翻滾幾圈到一塊岩石后,躲過了那陣箭雨。
葉鳳涼撐到此時,已是強弩之末,聽到馬蹄聲漸漸傳近,卻無力再提起真氣,不由長嘆一聲,難道當真命喪此處?眼前一黑,恍惚中聽到一個聲音:「你在這躺一會,別亂動。」
是……誰?
意識漸漸模糊,這輩子從沒吃過虧,不可一世的鳳涼城城主,終於難看的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