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翌日--
雖說眾人已看過好幾回,但在暖房門開啟的剎那,吳家僕役們站在門外,相爭目睹自家主子再顯神威。
敖敏軒從頭到尾作陪,但面對這整間花房瞬間綻放的花朵,他仍恍若夢中。
吳雙走出花房,無打了兩個噴嚏,不理會身上的汗漬,只忙着交代家丁後續的事兒,這才回滿庭芳小閣旁的小舍里更衣。
「怎麼包成這樣?」石榴早在屋內等候。「我聽說敖敏軒昨日也跟着進暖房?」
「就是因為他,才變成這副德行。」
瞧着吳雙的大花臉,石榴嘻嘻一笑。「交給我吧!水放好了,快去沐浴。」
之後,幾乎是用哄帶騙的,石榴才將睡眼蒙眬的吳雙架回床上。
吳雙咕噥地交代:「今晚我不回蘭苑去了,記得讓人在園外守着。」
「知道了,我會吩咐不準任何人進來;另外,吃的東西都放在桌上,妳醒了,餓了,便自己吃。」
「嗯,壯小子就麻煩妳了。」
出了小舍,敖敏軒迎上。「吳夫人,吳兄弟她……」
咦?稱兄道弟了?石榴瞇眼而笑。「我說敖老爺,您還是回去歇息吧,我家相公今晚要『待在這園子裏,哪裏也不去』,您是見不着面了。」
敖敏軒目送石榴離去,心想──她這是在暗示他嗎?
好不容易盼到天色暗了,敖敏軒待四下無人後,縱身一躍,翻入小舍。
他忽然有種像個採花大盜的感覺,雖如此,但為了讓佳人再重回懷抱,也顧不得「正直」二字了嗎?
他進屋,悄聲入室,來到床邊。
床上的人兒熟睡着,沒有黑粉遮蓋着的是他所熟悉的面貌,他在床沿坐下,貪婪地瞧着失而復得的寶貝。
僅着單衣的她,看起來益發瘦弱,他忍不住心疼地觸摸那睡得通紅的臉蛋,滿足地嘆了口氣。
「雙兒?」他俯向她,愛憐地輕喚。「雙寶貝?」
回應他的是一記嚶嚀。
這使他難以自持地吻上她的唇。
神魂顛倒的感覺呵!一樣的甜美,一樣的讓他無法招架,他真想將她揉進骨子裏,為了她,他甚至連命都可以不要;他不懂,怎麼會這麼愛一個人?
「雙兒?醒醒。」他吻着她睡紅的臉頰。
「雙兒?醒醒,咱們好好地談一談。」再吻着她的俏鼻。
「雙兒?再不醒,我可要不規矩了哦。」貼上她的眼,之後他的唇撫觸到她似乎過熱的額。「雙兒?」慾望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搖搖她。
她沒有醒來,只是輕微地呻吟了一聲。
他摸摸她燙得嚇人的額。「該死!定是今日出花房時受寒了。」
迅速地翻開衣櫃,敖敏軒找了件披風替她穿上,抱起她立即往門口走,卻忽然停下腳步,想想不妥,於是轉往牆邊,縱身一躍才出園。
街上的行人好奇地瞧着他懷抱着人卻還能健步如飛,他緊緊包裹着吳雙,不願眾人瞧見她的臉蛋。
進了醫館,大夫把了脈后,搖搖頭。
「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這九氣尊夫人這些年來全遇上了,此次風寒只是個引子,我開個藥方讓她服下,不過她體質極虛,又過於操勞,這身子骨定要好好地調理調理,否則恐難活過四旬。」
敖敏軒聽見這噩耗,臉色一下子刷成死白。
吳雙睜開眼,熟悉的屋子使她又閉上眼,慵懶地翻個身繼續賴床。呼,她好久沒睡得這麼滿足了,身子覺得懶懶的,不想起床。
有人進房,杯盤的碰撞聲,食物的香氣傳來。「石榴,我肚子好餓。」
「睡了幾天,當然餓了。」低沈渾厚的男音回答。
吳雙一下子翻身坐起。「你……你……」然後她發現自己白皙的手,又摸了摸臉卻不見黑粉落下。
完了,穿幫了!索性倒回床上,以被蒙頭,不願面對現實。
奇怪,她不是睡在滿庭芳小舍嗎?怎麼卻在這裏醒來?還遇上這煞星?
「來,先起來喝點湯。」敖敏軒翻被將枕頭立起,攙扶她坐好,端着湯輕輕地吹着,然後喂入她微張的小嘴裏。
不敢相信!他在幹什麼?然後湯的味道讓她苦了臉。「這是什麼湯?好難喝。」
「這是調理妳身子的湯,我已經派人快馬從京城送來上等的藥材了,這幾日就先湊合著喝。現在妳先把這湯喝完再用膳,乖。」
「我不喝,我又沒病,幹麼喝這怪湯?石榴呢?你走開,我不想見你。」
敖敏軒好脾氣地輕哄。「大夫說這些年妳操勞過度,身子虛,所以要調理體質。」
「哼,我操勞過度,是誰害的?」
「我。」
「你倒是敢做敢當。」
「乖,喝湯。」敖敏軒不反駁,只是耐着性子勸。
「不喝。」
「雙兒……」
「你早知道我是吳當家的?」
點頭。
哼,肯定是花房內,汗漬讓黑粉泄了底。「你怎麼在這兒?我又是怎麼回來的?」
「妳在小舍受了風寒,我抱妳回來的。」
吳雙懷疑心頓起。「你怎知我受了風寒?那些夥計竟敢違背我的命令放你進園?」
「好好,妳先別惱,他們不知道我進園。」
「好哇,他們擅離職守,沒守在門口?」
「不是,我有點功夫底子,躍過圍牆進去的。」敖敏軒狼狽地承認。
吳雙驚奇地睜大眼。「『正直不阿的敖大老爺』,竟有偷窺的癖好?」
「我是情非得已。」
「你不怕石榴也在?」
「我見她走後才進園的。」
「哼,我不相信你早知我是雙兒,蘭苑那一幕我明明看見你失望離去。」
「妳的確唬過我,」敖敏軒無奈地苦笑。「本來我已死心準備離去,是壯小子重燃我的希望。」
「壯小子?」
「是的,他說妳白日與晚上面貌不同。」
「這個不肖子!」吳雙氣呼呼地罵道。「他不過是個娃兒,他說的話你也信?」
「所以……所以為了更確定妳就是雙兒,我……我曾經夜探蘭苑。」敖敏軒心虛地避開視線。
「你!」吳雙惱火地瞪着他,末了悶聲地問:「你看見什麼?」
敖敏軒先是咧嘴傻笑,接着耳際微微泛紅。「我瞧見妳……妳正在……沐浴。」
「你!你無賴!」吳雙羞得氣血瞬間全往臉上衝去。
敖敏軒怕弄翻手中的葯汁,急忙擱在床邊的茶几上,然後乘機擁佳人入懷,至於她的花拳繡腿,他倒覺得被搥得甜滋滋的。
這一折騰,吳雙下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只得靠在敖敏軒的懷裏喘氣,在他懷裏,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般的眷戀着他。
「先把補藥給喝了,再吃飯?」敖敏軒柔聲低哄。
「不要。」
「雙兒寶貝,別任性。」
「哼,要我喝可以……」她抬起頭,使性子地說:「求我。」
「我求妳。」他毫不遲疑地就說。
「瞧你這模樣,莫非我得了不治之症?」吳雙胸口忽然一緊。
「不許胡說!」敖敏軒輕斥,重新拉她入懷緊抱,身子卻微微顫抖。「不過大夫說妳一定得好好地調理身子,否則年不過四旬。雙兒,我的寶貝,妳別嚇我,我不準妳離開我,求妳別再離開我,我會受不了的……」說到最後,敖敏軒已激動得哽咽了。
這大老爺突然顯露的脆弱,讓吳雙呆了呆。
「哎,好啦,好啦……」她拍拍他的背安撫,沒想到自己還有對他這麼做的一日。「你別抱這麼緊,我喝便是。」
「全喝光?」
「是啦,是啦。」
「飯也吃完?」
「好啦,好啦。」
然後她看見敖敏軒終於滿意地「破涕為笑」。
接着,吳雙的妹妹、弟弟們,得知大夫的診斷後,一夜之間全長大了。
吳極二話不說地一肩挑起吳家的生意。
吳情掌管財務,她雖有孕在身,但有關展鵬乘機討好幫忙,也做得很順手。
吳憂、吳慮也收了鬆散的態度,打理着園子裏的花苗。
石榴幫着吳極,還搬出蘭苑,讓敖敏軒可以自由自在地進出。
「石榴,我想妳……」現在吳雙成了吳家最閑的人了,完全沒事幹,只好纏着她的「夫人」。「今晚不如回來陪我睡?」
「去去去,去找妳的敖大老爺。」石榴好笑地擰擰吳雙的臉。
「咱們是夫妻耶!」地委屈地抱怨。
「說到這個,我才要問妳,為什麼拒絕敖敏軒的求親?」
「我又還沒原諒他。」
「妳這又是怎地?真沒瞧見自己的心?他這般服侍妳,將妳小心地捧在手上,就怕摔着了,妳瞧他曾對誰如此,難道還不夠誠心?」
「我……」
石榴眼角瞥見走進廳來的人影。「好啦,好啦,」她將吳雙往後推,任由她跌入敖敏軒的懷裏,朝他警告。「快把這磨人精給帶走,我忙着呢!」
所以吳雙就這麼被架回蘭苑。
「哎哎哎,你放手。」她懊惱的拍開敖敏軒的手。
「先把這補藥給喝了吧。」
「又喝?我都想吐了。」
「人稱『神醫』的郎大夫,最近剛回順昌府,今兒個這些藥材是他重開的方子,配上咱們鋪子裏的上等藥材,味道好多了,妳嘗嘗看。」
「你又哄我?我不喝,你自己先喝看看。」
敖敏軒莫可奈何地笑了笑。「我身子健壯,讓我喝豈不糟蹋?」
「我不管,從現在起,你喝一口,我才喝一口。」吳雙無賴地說。
鬧不過雙兒,敖敏軒最後還是喝下半盅的湯藥,接着拉雙兒躺上床。
「你做什麼?」吳雙彆扭地推他,不讓他接近。
「咱們躺着說說話,妳陪我歇息歇息。」
她想起這些個夜晚,他借口照顧她與她同眠,但卻睡得極不安穩,時常半夜驚醒,之後如溺水之人緊緊的將她抱住,彷佛怕失去她似的。「我跟你有什麼好說的?」放軟了心,她背過身不理他。
敖敏軒乘機從后環抱。「壯小子搞不清楚誰才是親爹,妳說怎麼辦?」
那懊惱的語氣使吳雙忘了嘔氣,格格輕笑。
「妳還笑?」敖敏軒將她摟得更緊,親親她的頸項。「不怕孩子讓妳給搞糊塗了?」
「他聰明得很,不過若你要做他親爹,自己去教。」
「好哇,妳不幫我,倒站在旁邊涼快。」
「要我替你去教,那我只好繼續做他的親爹嘍!」
「當真?」敖敏軒揚起眉。
「吳當家的說話一諾千金,還有假?」
「看來不讓妳受點教訓,妳是不知道我的厲害。」敖敏軒威脅的話一說完,即朝吳雙的胳肢窩搔去。
嬌笑聲響起,吳雙像只蟲子似地扭動,一心想避開敖敏軒無處不在的祿山之爪。「饒了我吧!哈哈哈,饒了我,哈哈,饒了我,敏軒~~」
攻擊的動作忽然停止。「再叫我一次。」他滿臉希冀地央求。
吳雙俏臉一紅。「敏軒~~」
「嗯?」他俯近她。「再一次。」
「敏軒~~」
他貼近她的耳際,嗓音低啞地說:「雙寶貝?」
「嗯?」
「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想要妳。」
她因心結,終究沒給他。
見他難掩失望,卻只是體諒地笑笑,依舊輕摟着她直至入眠。
憶起往日,他從不接受拒絕,必定用盡心機達成目的。而如今,霸氣早已不復見,他尊重她,全盤接受她的要求,甚至不計較她那些惡意的胡鬧。
她對他呢?石榴要她仔細瞧瞧自己的心,她的心又是怎麼個想法?
十六歲時的無知、被動,那時她只知他是天上的明月,兩人是天與地的差別,她小心地侍候他,從來不敢妄想其他。
誰會想得到這天邊似的男人竟會看上她!
他不動聲色地將她保護在羽翼之下,在她對情事仍懵懂無知時:心卻早已給了他。
接着是五載的離別,她拚命地往前沖,為的就是向他證明自己的骨氣。她對他有怨,卻不曾停止愛他。
然而這五年來,他從不放棄尋找她,為了她放棄門第之見,說她不感動是騙人的。任誰被這樣一個男人如此痴心愛着,都抵擋不了。五年來,她在心中所植的那個小小夢想,不就是希望老天垂憐,有朝一日能讓他跟她再破鏡重圓嗎?
唉!
她起身着衣看了看,發現他已不在房裏;心想,定又是張羅那些補藥去了,她心口甜甜的,忽見案台上有張紙條,她走上前一看。
是他表白這些年來對她不變的執着,句句愛意,字字真情流露。
吳雙痴了!
撫摸着已乾涸的字跡,那蒼勁有力的字跡一樣霸氣,可心境卻早不同於以往,她也心疼他、不舍他呀!可他知否?她這些年也不好過啊!
提筆,她換了張紙,秀麗的字跡道出了她當年的苦。寫罷,她轉身出房。
在花圃中發現兩個忙碌的人影。「吳憂、吳慮,妳們做什麼?」她上前問道。
「大姊!」吳憂高興地招呼,而吳慮只是靦腆一笑。「我跟吳慮正在依這松葉牡丹的習性來替它取別名呢。」
「哦?那妳們都取了哪些名?」
「我叫它半日花、金錢花、太陽花。」
「嗯,這花是有日頭時才開花,的確也只開半日,又像極了金錢的模樣,取得不錯,那吳慮妳呢?」
「午時花、掐不死、死不了。」
「這花過午便閉,午時花這名倒也符合,但掐不死、死不了……吳慮,妳倒說說典故為何?」
「此花原是易栽易活,但每每過午便莖葉軟弱無力,一副可憐兮兮又要死不活的模樣,豈不是掐不死、又死不了?」
吳雙拍手笑了。「這些年來,妳隨着蘇家少爺伴讀,腦子鬼靈精怪的。妳們兩個雖說是雙生子,但吳憂卻是老實,不似妳聰敏,記得要多照顧她些。」
吳慮淡淡一笑,算是答應。
「哇!大姊,蘭苑外掛着什麼?」吳憂突然怪叫。「天啊,姊夫好痴情!」
吳雙回頭一看,發現大布條上寫着--
敖敏軒負荊請罪,念郎情天下吳雙。
吳雙滿臉羞紅地奔回蘭苑。「你!堂堂一位大老爺,竟做出這等有失身分的舉動,羞是不羞?」
敖敏軒笑着說:「我對我夫人情深意重,有何羞?」
「誰是你夫人?」吳雙含瞋嬌斥,推他往門口走。「還不去拿下來?」
敖敏軒取下掛布,回頭卻見房門緊閉。
「雙兒!」敖敏軒低聲輕喊。「我難道不知妳的苦、妳的怨?當年我原不知妳有孕在身,一心只想尋妳回來,累妳吃了許多苦。這些年來,我為了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甘願,我縱有千般萬錯,但看在我對妳情痴如此,妳難道不能原諒我一次?」
門內幽幽嘆息。「你別胡鬧了,難道你準備在這裏跟我耗下去?」
「有何不可?」
他竟要為了她連敖家的產業都不要?「你又何必在意我這個小丫頭?當年我原就配不上你,現在你卻低聲下氣的,何苦?」
「那就回到我懷裏來吧!」
「可是我心有不甘。」
「讓我有機會補償妳。」
「你要如何補償?」
「妳先開門,我告訴妳。」
短暫的寂靜,良久,門「呀」的一聲打開。
抬頭對上他深情的黑眸,吳雙心中忽地一片清朗。往日的不堪又何須再回首?把握當下才是幸福之鑰!何況折磨他就如同折磨着自己,看他不好過,她又何嘗好受?
敖敏軒深情地凝望門內的人兒,跨入門內,愛憐地緊緊擁抱眼前的人兒。這回,他有個預感--
今後,他不再是孤獨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