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魔音劍舞（一）
“呔！你們這些個狗官污吏，從來只知欺良怕惡，四處造孽，不知悔改！如今天怒人怨，瞧俺替天行道，殺了你們這群狗賊！”麻油兒燈火大亮，透過一層薄薄的幕紙，倒映出一個皮影小人，頭戴金冠，身披蟒袍，掣三把巨斧，手舞足蹈，拖着一口花腔，高聲唱道。
此時間，鼓聲簫吶紛紛奏起，宛如千軍萬馬奔騰，聲樂中滿是蕭殺，**迭起。台下觀眾瞧得熱鬧，驀地掌聲如雷，大聲喝彩道：“好，好！這些狗官只會搜刮民脂民膏，早就該全部殺了！”
“英雄饒命，小人知錯了！小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兒，若小人就此死了，勢必家破人亡，慘不可言。還請英雄從輕發落，饒小人一命！”一個肥頭大耳的皮影人兒跪倒在地，抖糠般不住磕頭，連聲求饒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罷。俺就饒你這次。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俺限你三日之內，將家中銀兩財物盡數捐出，否則，你狗命難逃！”金冠小人微一默然，悠悠邁了個步子，將三板斧收起，昂頭唱道。
台下觀眾氣憤難當，紛紛不忿道：“放屁，大放狗屁，怎地就這般輕易放過這些人，實在太便宜他們了！”“是啊，這些狗官不死，天理難容！”一時間民憤激昂，喝罵如潮，鋪天蓋地也似，充斥整個戲場。
一人忽地笑道：“妙極，本該如此，這些貪官愛財如命，若是讓他們將家產盡數捐出，那可是比殺了他們還要痛快。”說話的是一名青袍道士，頎長個兒，生得天庭飽滿，面如冠玉，一雙眸子神光湛然，身負一柄古樸長劍。
眾人一怔，恍然道：“不錯，確是如此，這些狗官沒了錢財，那真是要了他們的命啦。”那道士又道：“世上貪官何其之多，殺了一批胖的，又來一批瘦的，實在殺之不盡。新來官吏油水未足，欺壓百姓，搜刮財物，恐怕只會變本加厲，愈演愈烈。故殺人一法，無疑乃是下下之策。”
此言一出，眾人均是默然，嘆氣之間，忽聽一個稚嫩聲音大聲道：“你說的不對！”那道士軒眉一蹙，遁聲望去，見這說話之人竟是一名總角小童，不禁微微訝然，道：“小兄弟，有何不對？”
那小童生得劍眉大眼，靈動逼人，只是衣裳鄙陋，手中攥着一根黑乎乎的木棍，神色有些惱怒，沖那道士嚷道：“你說的就是不對，壞人殺一人便少一人，總有殺盡的時候，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法，這世上的好人終究會越來越少！”
那道士啞然失笑，搖頭道：“真是個孩子。”那小童怒道：“我才不是孩子，我是你老子！”那道士臉色一變，欲要發作，但他涵養極好，隨即釋然道：“我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笑了笑，將頭偏向一邊，再不言語。
那小童見這道士屈服，不禁得意萬分，揚起小臉，就要接着看戲。一旁卻有人認出他來，嘻嘻笑道：“喲，這不是李大俠么？幾日不見，李大俠神采依舊，小人敬仰萬分吶。”
姓李的小童漲紅了臉，睨了那人一眼，忽地冷笑道：“王二狗，打趣你爹么？”
王二狗素來遊手好閒，乃一地痞流氓，聞言眼皮一耷，霍地起身，森然道：“李一兮，你狗膽倒是不小，有本事再說一次？”話未落音，同時三人站起身來，雙手抱胸，冷眼打量着李一兮。
李一兮抿了抿嘴，脖子一梗，舉起小拳頭道：“我說我是你爹……”話未說話，便聽王二狗怒道：“兔崽子，老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大腳一踹，足尖正中李一兮胸口。這一腳勢大力沉，李一兮人小體單，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其餘幾人不待王二狗呼喝，俱衝上前去，對着李一兮拳打腳踢。
眾人見李一兮撲倒在地，剛要出聲阻止，卻聽王二狗怒道：“誰來幫他的，老子連他一起揍！”眾人瞧他神色兇狠，心中一陣怯懦，竟無人上前。李一兮左手護臉，右手掣着那根木棍，胡甩亂舞。眾潑皮一不留神，臉上挨了幾計暗棍，心中怒火更熾，下手絕狠，拳拳到肉，落拳之處砰砰有聲，直揍得李一兮連滾帶爬，叫也叫不出來。
那道士瞧得暗暗皺眉，忖道：“不過一個孩子，下手何必這般狠毒。這樣打下去，就算是鐵打的人兒也要被打壞了。”他心懷慈悲，沖前幾步，扣住一個潑皮的手腕，沉聲道：“諸位，得饒人處且饒人，這般對付一個小孩子，未免也太過了些。”
那人“咦”了一聲，甩手欲掙，不料手腕好似被鐵鉗牢牢嵌住一般，絲毫動彈不得，心頭駭然，驚道：“他***，你……你快放開我，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言辭雖硬，但口氣卻已軟了。王二狗見多識廣，眼見這道士氣宇恢宏，身負寶劍，舉重若輕般制住自己同伴，倒也不敢小覷，當即道：“道長求情，王某豈敢不從，他***，今日就放這小子一馬。”另一人不知好歹，大聲道：“王老大，這牛鼻子敢來壞咱們好事，不如……”話未落音，臉上已挨了王二狗一巴掌，聽他喝道：“少廢話，走！”登時不敢再言語。餘下一人見同伴吃癟，急忙將桌上瓜子糕點一股腦塞進懷中。三人不敢停留，隨王二狗徑直去了。
李一兮躺了半晌，方才恨恨起身，拭去身上灰塵，啐道：“臭道士，你裝什麼好人，我不用你救！”
那道士一怔，萬料不到李一兮性子乖張，自己好心相救，竟惹來一身騷，不由苦笑道：“也罷，倒是貧道多事了。”說罷大袖一拂，轉身便走。
李一兮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卻又拉不下臉來道歉。陡見那道士大步離去，拐過牆角，這才幡然醒悟，高聲叫道：“臭道士，等等，等等！”也不顧渾身疼痛，一溜小跑躡隨而去。他穿出小巷，耳邊驀地傳來陣陣喧鬧喝賣之聲，放眼望去，但見通衢十里，貫縱東西，車馬轔轔，行人接踵，滿城星羅，卻惟獨不見那道士身影，料來人流涌動，早已去得遠了。
李一兮甚覺氣悶，游目四顧一陣，忽覺渾身上下火辣辣般疼痛，心頭怒火騰起，不住罵道：“天殺的王二狗，唔……打得我這麼痛，哼，待我日後學了本事，定然十倍奉還。”罵了一陣，忽地想起自己溜出來已有一個多時辰，不由急道：“這下完蛋了，我看戲入了迷，定要被那姓趙的王八蛋狠狠罵一通了。”他隨手將木棍插入腰帶，慌忙往東邊跑去。
李一兮邁開大步，小跑了一陣，拐過一個衚衕，欲要往左邊拐去，一個白影倏忽從巷中躥出，來勢如風，李一兮收勢不及，狠狠撞在那團白影上，只聽“哎呀”一聲尖叫，李一兮只覺撞在一堵軟綿綿的牆上，未及反應，驀然間巨力涌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飛去，一下子摔倒在地。
這一下如火上澆油，李一兮但覺周身無處不痛，眼淚幾乎流了下來。他掙紮起身，剛要張口罵人，陡聽一人嗚咽抽泣道：“你……你這人，沒長眼睛么，嗚嗚，痛死我了……”聲音娟秀婉轉，宛如黃鶯啼叫，說不出的動聽。
李一兮定眼瞧去，只見一個白衣少女仰倒在地，年歲不過豆蔻，肌膚勝雪，娥眉如畫，一雙秀目隱隱泛淚，髮髻被撞得散亂，一頭烏絲直瀉而下，一面掙扎爬起，一面怒視自己。李一兮與她四目相交，心頭湧上一股怪異感覺，忖道：“這位姊姊生的挺好看的……哎喲，不對，生的好不好看，又關我什麼事了。”
那少女見他默然不語，咬牙嗔道：“你……你這人，還不趕快扶我起來。”李一兮呸地一聲，道：“放……你亂說，你跑得比我還快，明明就是你先撞我的，怎地賴到我頭上來了？”那少女不料他耍賴犯渾，不禁羞怒交加，一骨碌起身道：“你……”
李一兮驀地插口道：“你什麼你，我看咱們一人退一步好了，我撞了你，你也撞了我，大家都有錯，都吃了虧，我看這事就這麼算了。小弟還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言畢拱拱手，就要離去。
那少女卻一把拉住他，急道：“你……你不許走！”李一兮趕着回去，這少女糾纏不休，甚覺惱怒，恨不得給她兩記耳光，卻又自忖下不了手，便耐着性子道：“你還有什麼事？趕緊說！”那少女面上一紅，剛要開口，忽聽“汪汪”幾聲狗吠，由遠至近，呼啦一聲，巷中竄出一條大黑犬，齜牙咧嘴，惡狠狠地盯着那少女。
那少女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啊呀”一聲尖叫，雙手緊緊地攥着李一兮的衣袖，顫聲道：“它……它……就是它，它幹麼一直追着我不放……”
李一兮不覺失笑，敢情這少女慌不擇路，卻是惹了這條大黑犬。心念於此，笑道：“這位姊姊，我要是幫你逼退了它，你就放我走，好不好？”那少女點頭如搗米，急道：“一定，一定，我發誓！”
李一兮上前一步，拍拍大黑犬的頸背，笑道：“趙掌柜，別淘氣了，快跟我回去吧。”那隻黑犬口中嗚嗚低鳴，雙目半閉，似乎極是享受。
那少女杏目圓睜，結結巴巴道：“它……它為什麼不會咬你？”李一兮一面摩挲大黑犬的頸脖，一面道：“趙掌柜是我養大的，你說它會不會咬我？”少女神色一松，破顏笑道：“原來如此，這壞東西竟是你養的。”忽又奇道：“你為何叫他趙掌柜，這個名字既不威風，又無深度，怪難聽的。”
李一兮面色一變，撅嘴道：“哼，要你管！”也不理那少女一頭霧水，口中呼喝道：“趙掌柜，別理她，咱們回家。”一人一犬，須臾已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