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關靜今天特別提早結束公事,離開大樓的路上,會社社員紛紛向他敬禮招呼。
今天是他三十七歲的生日,藤田英夫囑咐他早點回來慶生。他是不重視這些俗套的,但不願違拗尊長的美意,遂答允早些回家。
車子不直接回藤田家,藤田英夫交代,他得再去接一個人。
來到一棟花木扶疏,院宇宏深的西式建筑前,司機知會大門守衛,不一會兒,走出來一位風姿綽約、盛裝打扮的成熟女子,司機下車為她開門:「石川小姐,請上車。」
石川明雪款款一笑,坐進後座,明媚的笑容照亮入眼:「阿靜,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他客氣笑說。
到藤田家時,已經六點多了。
藤田英夫讓朝倉等門。朝倉翹首凝盼,來來回回不知道走了幾遍。待黑色的賓士駛入視線之中,他笑逐顏開地喊:「回來了、回來了。」進去通報主人。
關靜表現紳士風度,開車門扶石川明雪下車,她甜甜地笑了。
兩人聯袂而入。藤田英夫穿着寬大的和服,精神健爽。
這個生日宴,只有藤田英夫、關靜和石川明雪三人,是個純屬親人的小聚會。一來是藤田英夫行動不便,怕他操勞;二來關靜不喜歡擺排場——不過是藉個理由熱鬧熱鬧,邀請石川明雪則是藤田英夫的意思。
席間石川明雪成了靈魂人物,她走過的地方很多,見識過許多奇風異俗。她說故事的本事極佳,一件小事經過她口述加油添醋,教人百聽不厭。她個性很活潑,伶俐沒有心機,藤田英夫對她欣賞極了。
反觀關靜,一言不發吃他的東西,半點也不感興趣似的。
趁石川明雪去補妝的空檔,藤田英夫開口探問:「阿靜,你看明雪這女孩怎麼樣?」
「不錯。」關靜隨意敷衍。
「你覺得不錯就好。」拍手而笑:「明雪這女孩我觀察很久了,論人品、家世、相貌,那真是無可挑剔的了。這樣的好女孩你要是放過了,以後想提着燈籠去找,也找不到。」
關靜沒接口。
「你不喜歡明雪?」
「不是。」關靜說:「我對她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把她當妹妹看。」
估量短時間石川明雪不會入席,藤田英夫直說了:「阿靜,七年了,你要讓我等多久才能抱孫子?我怕我等不到看你結婚。」
藤田英夫這幾年健康狀況大不如前,年輕時積壓的文明病都出來了,這也是他催促關靜結婚的原因。除了石川明雪常來走動,關靜幾乎斷絕了和女性的所有交往。
「您別說這種喪氣話。」
「叫我最喪氣的是見不到我的孫子。」他假意賭氣:「阿靜,你要眼睜睜看着藤田家無人繼承香火?」
藤田英夫對他明示、暗示許多次,他侍父至孝,唯有這件事不得親心。前幾年,會社處於重新整頓期,事務繁多,關靜也還年輕。當會社逐漸步上軌道,關靜依然沒有半點動靜。眼看快要逼近四十大關,兒子不急,急死父親。
「你若另有對象,我也不反對,把人家帶回來我看看。她不一定要有錢、家世好,只要你喜歡最重要。」看關靜還是興緻索然,他忽轉了話題:「你還惦着松齡嗎?」
關靜做出漠然的表情。
石川明雪來到門外剛好聽到這一句,停住了腳步。
「我已經把她忘了。」關靜如是說。
「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在你中彈昏迷不醒的時候離開你,實在無情了一點。」藤田英夫評論。
仰頭飲了一杯酒,關靜說:「別再說她好嗎?」說他忘了是假的,提及這名字就教他痛心。
「不要因為一次錯誤的相遇,就讓你對婚姻失去信心。」他鼓舞關靜:「我的眼光不會錯,明雪會是個好妻子。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試着和她交往看看。」
石川明雪屏息聽關靜如何答覆。
他考慮了約莫十秒鐘,沉聲說:「好吧。」
一時激動萬分,後背差點撞到了柱子。她不敢讓兩人發現她在偷聽,躡手躡腳走到比較遠的地方——這才敢大聲喘氣。
她的心事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告訴大家她愛關靜嗎?
當關靜說願意和她交往,狂喜溢滿她的胸中;下一秒,整個人又墜入冰谷里。
七年前,在藤田家初見開門而入、落拓不羈的關靜,她就已愛上這個一身滄桑憂鬱的男子。當時他是他人的丈夫,她也不明白自己對他的心事,事事看他不順眼。現在她才知道,全是愛情在作祟啊。
這分愛七年來有增無減,關靜也恢復自由之身,她依舊不敢有所表示。因有一個人比她更愛關靜,那就是——鍾松齡。
別人不知道,她最清楚,鍾松齡為關靜犧牲有多大。
正因如此,教她怎麼坦蕩地接受關靜的愛?她會覺得自己是拆散他們的惡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重整笑顏,推門而入。
藤田英夫略感疲累,於是回房休息。
關靜送她回家。石川明雪向他道了再見,正要下車,他忽出聲叫住了她:「明雪。」
她回眸,眼神詢問他叫她做什麼?
「和我交往好嗎?」他一如談公事的平淡,一點也沒有浪漫的火花。
她眼神一點,過了一會兒,說:「讓我考慮一下。」
他點頭,吩咐司機掉頭回去。
悅耳的電鈴聲柔柔響起,一個佣婦打扮的中年女子忙去開門;門外站着一個高大俊秀的男子。
那男子問:「鍾小姐在嗎?」
話未說完,鍾松齡出來了;一頭及肩的秀髮,纖瘦的身段,永遠是溫柔可人的微笑,看不出她已經三十一歲了。
「荻原先生,怎麼有空來?」
荻原透有些着迷地看着她,隨即正了正臉色。「小田切先生想見你。」
鍾松齡換了一件外出服,拿了皮包,和荻原透一同前往去會見小田切源太郎。
小田切在辦公室等她。每個月小田切會叫她來見上一面,這樣的聚會已持續了七年。
鍾松齡能守諾不變至今,令他不是不訝異的。怕時間會沖淡一切,他特意派人去調查關靜一舉一動,把他的狀況告訴她——用意是讓她相思痛苦,但卻是適得其反。她總是滿心期待徵信社報告的來臨,那成了她生活的重心。
鍾松齡坐定后,小田切這次得了最新消息,認為是刺激她的大好機會,故意把她叫來,要看看她的反應。
「關靜有了要好的女朋友,你知道嗎?」
「我知道。」石川明雪早把關靜要求交往的事告訴她。
對她毫不訝異的反應他很不滿意,語帶挖苦又說:「他的對象是你的好朋友石川明雪,被好友背叛的滋味如何?」
「明雪沒有背叛我,是我拜託她照顧關靜的。」石川明雪傾心於關靜,她早看出來了。石川明雪如冬日的陽光,給人溫暖,她相信關靜從此可以遠離黑暗。
「你還是徹頭徹尾的蠢女人!」等他們進了禮堂;她再說這大話試試。「裝瀟洒是沒有用的,嫉妒怨恨就說啊,你為他做這麼多,他半點也不知情,現在還要跟別的女人結婚,你真的無怨無悔嗎?」
「愛一個人,不是要佔有他。」
兩人的思想觀念背道而馳,怎麼談也不投機。忿忿不悅的小田切揮揮手,像逐小狗把她趕出去。她欠欠身,這個月的會面結束了。
「鍾小姐,你要上哪兒?」荻原透負責送她。
他這是多問了。和小田切見完面,鍾松齡例行要去看望一個人。
「麻煩你送我去高橋精神病院。」
到了病院,荻原透在門口放下她,從駕駛座探出頭來:「我去停車。」
荻原透看着她進入院裏,才將車開往停車場。
停妥車,按下電動鎖,迎面而來一個教人不禁為之側目的英俊男子。荻原透心一震,來人他是認識的,在照片上見過無數次,他是藤田株式會社現任社長,也是鍾松齡的前夫——關靜。
關靜看完姊姊關婷,準備要回去了。兩人目光不期而遇,荻原透正好大大方方打量他——好冷冽的一雙眼睛。
視線交會一閃而過,面無表情的關靜坐上車,荻原透目送他離去。
他本人比照片更攝人心魂,荻原透舒了一口氣,這種男人有強大的魅力驅使人為他生、為他死?
鍾松齡在廊上找到關婷,兩人微笑着相互靠近,四手相握。
「婷姊。」
「曉芳。」
鍾松齡一有空就來看她。關婷病情慢慢有了好轉,也認得人了,認得關靜自不在話下,而鍾松齡是她在這裏比較熟稔親近的人,因為她們來自同一個家鄉,有共通的語言。
鍾松齡用方春意的姓為化名,這是她怕關婷一時不防在關靜面前漏了嘴。
關婷只以為鍾松齡是一個充滿愛心、熱心助人的台灣女孩。
「哎呀!」關婷一副很懊惱的模樣。「阿靜才剛走,你們沒碰到面,好可惜。每次我想介紹你們認識,為什麼就是錯過?」
關靜剛走?鍾松齡慶幸沒碰到他,否則那場面就很尷尬難解了。
關婷心思走得很快,這會兒又滔滔不絕興奮地說:「我弟弟關靜是個很棒很帥的男人哦!你見了他一定會喜歡上他的。他從小就很貼心,我下班晚一點回家,他都已經把晚飯煮好了等我回去吃……」
這些話鍾松齡反反覆覆聽關婷說了不下上百回,關靜小時候的種種事迹,她都可倒背如流。這時她只是微笑聽着,當關婷最佳的聽眾。
關婷忽然叫了一聲,她想起一事:「你跟我來。」她拉着鍾松齡跑。
小跑步回關婷的房間,這個運動讓鍾松齡心臟有輕微的負荷。
關婷打開抽屜翻出畫冊,喜孜孜地笑說:「有了、有了,你看!」
關婷要給她看的是一張素描,她側頭看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認出畫中人是她。眼睛像,鼻子和嘴巴的比例卻不大對。關婷沒學過畫,能畫到這個程度已算不錯。
「我說要畫一張畫給你的,畫得好不好?」仰着臉,她像個討賞的小孩。
「謝謝你把我畫得這麼漂亮。」
又說了一會兒閑話。關婷說到正高興,忽然把眉一皺。「我要離開醫院了,醫生說我可以出院。阿靜他下個星期三要來接我回家。」
「恭喜你。」鍾松齡真心為她高興。
「但是我就看不到你了。」原來這是她不開心的原因。
鍾松齡無言,感動充斥胸中。
「啊,我給你地址和電話,你來我家玩嘛;不然,我去你家找你。」鍾松齡編了一個假地址和電話。
「好。」關婷如獲至寶珍藏起來。
她們大概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因此鍾松齡特別珍惜這次相聚,坐着不捨得走。荻原透在外頭等了很久,進來看看。
「我該走了。」鍾松齡對關婷過意不去,再次向她道謝:「謝謝你的畫。」
「我出院後去找你喔。」關婷殷殷不忘訂下后約。
鍾松齡笑了笑,拿着關婷送她的畫告別離去。
關靜向石川明雪提出交往的請求,兩人偶爾出門吃頓飯,和以往普通朋友時沒什麼兩樣。他依照了藤田英夫心愿,藤田英夫不是太滿意,但也只能如此了。
這段日子可說是他最順心的時候。會社在平穩中發展,昨天去探關婷,醫生診斷她病情痊癒,可回家休養了。
牆上貼了一張技法拙稚的素描,是關婷給他的。據她說,畫中人是個常到病院陪她說話聊天的女孩。
他盯着畫中人出神,不知怎麼地,她讓他想起某個人。
不可能!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暗氣自己,隨便一張塗鴉,就把他的原形打了出來。多年來在人前鍾松齡這人似乎已被他遺忘,有時不提不念,反而是最無法忘懷的。
藤田英夫料得沒錯,他確實還忘不了鍾松齡,他早已不記恨她了。
之後冷靜想想,他虧欠她多得多。她對他的所作所為,從頭到尾沒有怪他半句,包括他婚後在外流連、她追到日本來,他對她更是粗聲惡語。試問這樣的丈夫,誰能忍受得了?
拋下她一個人獨自回日本,始亂終棄的罪名他是擔定了,離婚也是他先提出的。她有十足的理由和他一刀兩斷,拒絕可怖的精神煉獄。
「靜少爺!」朝倉氣喘吁吁地跑來,打斷了他的冥恩。「不好了,老爺昏倒了。」
關靜迅捷地搶出房門,衝到藤田英夫房門,藤田英夫倒在門口,臉朝下,一動也不動,彷佛已經死了。「備車!」關靜臨危不亂,指揮眾人行動。
送進急診處,關靜心情無法寧定,背靠着牆,左手拇指和食指用力捏着眉心。
朝倉口中念念有辭,向上天祝禱。
醫生出來后,指名找藤田英夫的親人。
關靜上前道:「我是他兒子。」
「令尊只剩兩個月生命,你們好好準備後事吧。」醫生道。
「怎麼會?」
醫生驚訝道:「他是肝癌末期,你不知道嗎?」
關靜愕然一怔,接不下話。
朝倉面色凝重地說:「老爺叫我不要告訴你,你公事忙,不想你再增加負擔。」
長嘆一口氣,這些日子他的眼睛長在哪兒了?竟看不出日益消瘦的藤田英夫罹了重病。
他守着打了鎮靜劑而沉睡的藤田英夫,深陷的雙頰,眼睛下是陰沉的暗黑色。父親病得這麼重了,他猶不知,關靜愧疚得無以復加。
睡了一個多小時,藤田英夫醒了,看見關靜在身畔。
「爸。」這一聲好沉鬱、好痛悔:「您怎麼不告訴我?」
「你現在不就知道了嗎?」藤田英夫說:「看看你,一臉憂愁,像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嗎?」
生死有命,他早看開了;何況他半身不遂,早點走對他反而是種解脫。
「我太不孝,竟然不知道您生了重病。」
「知道又怎樣?你又不是神,救不了我的,別想那麼多。」藤田英夫語氣輕鬆起來:「最近你和明雪怎樣?交往得還順利嗎?」
既是事實,傷心無益,頹喪只有多傷長者之心。關靜強打起精神:「還不錯。」
「明雪這女孩很好吧?石川家的家教我是敢打包票的,你若覺得不錯,早早把人家定下來,不要再拖了。沒看見你結婚,我走得都不安心。」
這番話等於是交代遺言,關靜情何以堪?
藤田英夫待他猶勝親生,他什麼都沒報答。這是藤田英夫最後的心愿,至少要讓他走時無憾。
「我明天上石川家求婚。」
藤田英夫驚喜交集,眼睛都亮了。
「你決定要娶明雪了?好,好!」忽又覺得不妥,聲音低了低:「你這麼突然,是為了爸爸嗎?婚姻不是兒戲,你得自己好好想一想,以免將來後悔。」
關靜笑了笑。「您的眼光還有錯嗎?這時候才謙虛起來?剛剛您還打包票說石川家的女兒絕對家教優良,我不聽您的話,聽誰的?」
關靜真是決心娶石川明雪的模樣。
藤田英夫這才安心地笑了。
「你明天登門去求婚,禮數要周到,我理該跟你一道去才隆重……」
關靜一口否決:「您身體不舒服,不宜走動,我自己去就行了。」
「朝倉代替我去。」想出一條折衷的辦法,藤田英夫續說:「你有什麼問題問朝倉就沒錯。」
「我會的。」無論藤田英夫說什麼,關靜都滿口說好。
八字都還沒有一撇,藤田英夫已興高采烈地在計劃婚禮的進行。
如果結婚能讓藤田英夫這麼高興,關靜心中最後一絲遲疑也消失無蹤。
為了藤田英夫,他不但要結婚,還要辦一場熱鬧隆重的婚禮一償父親宿願,讓他無怨而去。
隔天關靜帶了四色禮物,登門造訪石川一朗。
石川一朗以銳利而謹慎的眼光在審視關靜,論長相、論氣度,他都是萬中選一,無可挑剔的天之驕子。
他對關靜十分滿意,石川涼子更是連連點頭,看着關靜的眼中充滿激賞。
石川明雪接到他電話,說今晚要到府造訪,一顆心便怦怦亂跳、七上八下的。
他來家中拜訪石川夫婦,是有進一步的表示嗎?她不敢亂猜測。但如果真是如她所臆想,她該如何自處?
呈上禮物,關靜正襟危坐,向石川一朗直抒來意:「石川伯父,非常冒昧來拜訪您,我誠懇地請求伯父能將令嬡嫁給我。」
他真的是來求婚!石川明雪心頭大震,坐不住了,只想逃回房裏去;但這時起身離開,也太唐突失禮了。她僵在母親身邊,進退失據。
石川涼子斜睨了女兒一眼,眼光帶著笑。
石川一朗行事比較持重,他這關是過了;但一來婚姻不是小事,二來也要端端身分,所以沒有立刻答應。「令尊身體好嗎?」他岔開話題。
關靜面色沉重了下來,語帶戚戚:「家父得了肝癌,時日不多了。」
石川一家聞言吃了一驚。
「藤田兄病得這麼重嗎?」石川一朗不勝唏吁。他是思人及己,他和藤田英夫同年,一隻腳已經踏入棺材了。
「這麼說很失禮,但家父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見我步入禮堂。做人子的,應竭盡所能完成父母的願望。明雪和我認識多年,感情穩定,我們結婚後我一定會好好善待她,不教她受苦,請伯父、伯母答應我們的婚事。」說完,他深深一鞠躬。
石川一朗閉目思慮了一會兒,轉頭徵詢石川明雪的意思:「小雪,要嫁的人是你,你的意思呢?」
她略為驚慌:「我……」支吾地說不下去。鍾松齡的面容清晰地浮在眼前,想到了痴心的鐘松齡,她心中掙扎得厲害。
「明雪,請你嫁給我。」關靜真摯的語氣幾乎瓦解了她的心防。
她早愛上他的,愛到眼中沒有別的男人存在。心愛的男人在懇求她,她的心早已千肯萬肯,只是道德感在作祟,這個頭她點不下去。
「明雪,說句話啊。你的終身大事你沒有意見嗎?」這孩子怎麼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險難峻岭都要去闖一番的悍娃,遇上這事也害羞得說不出話了?畢竟是女孩子。
「我……」又是這一聲,把頭垂得低低的。誰知她心亂如麻?
正為難時,關靜走到她面前,雙膝落地,把她嚇了一大跳!她扯着他的手臂要拉他起來,急說:「關靜,你幹什麼?」
她卻拉他不起。關靜反握住她的手,說:「這樣你還懷疑我的真心嗎?」
兩個旁觀者被他不顧身段的舉動感動了。石川一朗已站在關靜這邊,幫着他來勸女兒:「小雪,這樣的好男人你不好好把握,以後後悔就來不及了。」
「是啊。」石川涼子也加入勸說行列:「藤田先生都向你下跪求婚了,你還在猶豫什麼?」
關靜背脊挺得直直的,一個偉岸的大男人跪在地上,最教人憐惜。
所有的遲疑、迷惑、掙扎隨風飛散,她投入他懷中,將臉埋在他肩上,雙臂繞上他頸項,激動不已地輕喊:「我答應你,我願意嫁給你!」
他輕輕抱了她一下,拉開身子。
婚事已定,接下來是婚期的敲定。考慮藤田英夫恐怕不能久等,關靜希望愈快愈好;石川夫婦也體諒他的處境,盡量配合。
石川明雪送他出門口,關靜說:「明天我們去選戒指。」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到現在還有如夢幻般的不真實。含羞帶怯地微點頭,站在門口揮手送他。
在車上,朝倉欣慰地說:「靜少爺,這麼順利談妥婚事,真是太好了,石川社長真爽快。老爺知道了,一定很高興;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見你娶妻生子。」
相對朝倉的興奮,關靜只是平靜地應了一聲:「我知道。」
他很明白,如果不是藤田英夫病危,他是不會再輕言結婚的。石川明雪會是個稱職的好新娘,這就夠了。婚後也許不能給她浪漫的生活,但他會盡到做一個好丈夫的本分。
世界上許多夫妻不也是一生平淡如水地過日子嗎?
石川明雪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來找鍾松齡,她答應關靜的求婚,心裏卻有極大的波瀾起伏。
「明雪,坐啊。」好友來訪,鍾松齡熱情相迎,忙着泡茶待客。
「別忙了。」
鍾松齡還是把茶點飲料都送上桌來。
「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你和關靜交往得順不順利?」她溫柔道。
她含羞帶愧地避開鍾松齡的眼睛。說呀!遲早都要說的,石川明雪十分艱難地開了口,舌頭像有千斤重:「他向我求婚了。」
鍾松齡愣了一下,隨即恢復自然,笑說:「太好了,恭喜你們。」
「你不要這樣說。」聽鍾松齡如是說,石川明雪更不好過了。鍾松齡若肯罵她幾句,她的罪惡感會稍減些。「我覺得我好像在搶人家的丈夫。你是這麼好的女人,關靜卻被蒙在鼓裏,什麼都不知道。」
鍾松齡忙寬慰她:「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我怎麼會怪你?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你的個性我還不了解嗎?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關靜的過去你最了解,我相信你一定能好好愛他,給他幸福的。」
每個人都得到幸福,那她呢?飄零在異鄉虛度青春的女子,要到何時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你們結了婚,我和小田切的約定也結束了。我準備回台灣去,我媽常念着我呢。」
鍾松齡和關靜離婚後,為了要遵守和小田切的承諾,她騙方春意要留在日本念書進修,但方春意不放心讓女兒一個人留在日本。後來還是鍾松齡求了好久,又帶她到石川家拜訪,保證她臨時有急或患病,石川明雪會好好照顧她。
女兒大了,有自己的主張想單飛,做母親的再不舍也要放手,難道能一輩子守着她?最後終是首肯了。為了不被識破真相,鍾松齡真的去找了一間語言學校學習日文。
本以為念個兩三年書就回來了,而一年一年過去了,鍾松齡總以學業未完為藉口,再拖延回台灣的日子。
「你要回台灣?」
「等見過小田切吧。」
「他真是個變態!」石川明雪忿忿罵著。「沒有人性的傢伙!這個老不修惡性不改,還是到處在搞那種變態遊戲。」
鍾松齡不知道她從何得知,不過她倒是見過幾次小田切身邊常有美男子相伴。
他相當自負,一些不法的事情他也不避諱她在場,就吩咐手下如何行事;其中有好些令人髮指的慘事。他是故意在她面前顯現他的惡勢力,終無人能制裁、奈何他。
「什麼時候結婚啊?」她轉移話題,笑盈盈地問。
「藤田伯父得了肝癌,關靜希望早一點辦,讓他老人家能親眼看見他結婚,好了了他一樁心事。」石川明雪想起關靜下跪求婚一幕,心頭不免甜孜孜的,不自覺浮現笑容。
看樣子,石川明雪很愛關靜,把他交給她,自己可以放心了。
轉頭忽見牆上掛了一幅素描,石川明雪是從那道疤認出畫中人是鍾松齡。鍾松齡後來去整容磨皮,但仍留下一道淺紅色的痕迹;不經意看,還以為是不小心沾上了染料,如雨後輕灑的新虹。
「誰畫的?」石川明雪站到那張素描前評頭論足、細看起來。紙張左下角,寫了小小的一個「婷」字。
「朋友送的。」鍾松齡輕描淡寫道。
石川明雪走了之後,荻原透後腳接着來訪。鍾松齡正想小田切必會來找她見面,一面招呼他,腳步一面往房裏移動:「你先坐會啊。小田切先生叫你來接我是吧?我換件衣服就走。」
「不是小田切先生叫我來的。」
荻原透的眼中燃着異樣的光采,鍾松齡心中隱約瞭然他的心意。
「那你陪我去買東西吧。」她要去選禮物,不知該上哪兒採購,正好借重荻原透出點主意。
他們去了一家珠寶店。
女店員將琳琅滿目的首飾擺出來,女店員笑問,「來選婚禮要用的首飾嗎?」女店員誤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
他尷尬地搖搖頭,而鍾松齡接下了話:「是朋友要結婚,想選一樣禮物送她。」
「那這幾款不錯,大方又好看。」女店員指了幾件給她看,供她作為參考。
看了好幾家,才選定一對設計別出心裁的小鑽,她特別鍾愛它的名字——天堂之心。
荻原透建議去公園走走,她答應了。
「鍾小姐。」荻原透鼓起醞釀已久的勇氣,一鼓作氣地說:「我很喜歡你,請你嫁給我好嗎?我保證我會給你最大的幸福。」
「謝謝你。」
他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鍾松齡盈盈微笑,但不是兩情相悅的歡喜。
「我是認真的。」他以為是自己不夠莊重。「我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到今天我才有勇氣說。我會用我一生好好來愛你,還是你覺得我沒辦法讓你過好日子?我會努力賺錢……」
「荻原先生,我們不適合。」鍾松齡委婉地說。
「你顧忌你大我五歲嗎?年齡不是問題,我不在乎年齡。」
她搖頭,放緩語氣:「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弟弟。」
荻原透心涼了半截,她一句話便把他的感情完全封殺了。
「你還愛你丈夫?」關靜的風姿氣質是他遠不及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她仰頭狀似在問蒼天,而蒼天卻無言。
「你和社長的約定——你不覺得你太傻嗎?」
「我願意做個傻瓜。愛上他,我從來不曾後悔過。」
荻原透性格瀟洒,很快從失戀中振作精神。他所愛的女人雖不愛他,但他心中對她更增敬意。或許他錯把對鍾松齡的崇敬誤認是愛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