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從那一夜之後,鍾松齡的行李便移到了關靜房中。
「他把你當什麼?說不要你,又要你住到他房裏,這個混帳傢伙把女人當成他洩慾的工具嗎?」不知打哪兒來的火氣,石川明雪和關靜大概八字不合,跟他杠上了。
「你彆氣,他嘴巴是壞了點,但他沒有惡意。」
「你別讓他把你吃得死死的,你對他好沒用的,他不會記你的情。」石川明雪對她曉以大義。
鍾松齡嫣然一笑,儼然陶醉在幸福中:「我只要能愛他就好了,我並不求他以同樣的感情回報我,可我是幸福的。」
「松齡。」石川明雪一片熱心為友,明明知道她在跳火坑,卻勸不了她回頭,有一股使不上的勁,空白焦急、無奈。
方春意知道鍾松齡隻身跑到日本找關靜,還是鍾蘭生幫的忙,大發雷霆,也要追來日本將她帶回去。鍾松齡得知,硬是不肯。
「媽,我已經長大了,請讓我決定自己的人生。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就算我真的遇人不淑,我也不後悔。」
方春意又悲又喜,女兒是長大了,但關靜惡跡昭彰,她着實放心不下,生怕鍾松齡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最後,她決定尊重女兒的意見,不去日本;不過有個條件,每天要回電報平安,鍾松齡笞應了。方春意不說,她也會這麼做。
會社的事愈來愈難以收拾,提出的理賠數目,喪生的工人家屬仍不滿意,天天圍堵會社抗議。資金來源不足,任關靜如何神通廣大,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維持會社正常運作。
「社長,二見堂的小田切社長來電話,您要不要接?」秘書用內線電話告知關靜。
這個老不修打電話來必無好事。積了半天高的公文也無心看,不妨聽聽看他要說什麼。
「很忙啊?」小田切諷笑兩聲,關靜的一切他瞭若指掌。
「有話快說。」他沒好氣。
小田切笑說:「你這火爆的脾氣總要改一改,不過我就喜歡你這倔個性。你生起氣來,反而更有魅力。」
「你打電話來就是要和我談這些廢話?恕我不奉陪了。」
「等等,別掛。」小田切喊停:「不然你會後悔的。」
清了清喉嚨,小田切用貓戲老鼠蠱魅般的聲音說:「藤田株式會社已經很危急了吧?你是很努力去籌措資金,可惜處處碰壁,沒一家銀行肯借你們錢。這也難怪,誰會借錢給一家快倒閉的會社?這不是把錢往水裏扔?我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你只要回到我身邊,我可以助你度過難關,讓你安坐社長的位置。」
「我還真值錢!」關靜對他骯髒的心思嫌惡不已。「如果我不答應又怎樣?」
「恐怕你禁不起工地再次爆炸吧?」他語出威脅。
小田切源太郎出身黑道,表面上是個正經商人,實際上黃、賭、毒無一不來。他為了奪利爭權,手段極為卑劣。爆炸、恐嚇、施暴是家常便飯,因為他政商勾結,警方動不了他,才能安枕到今日。
「我絕不會向你求饒!」他拍桌大吼。
「藤田英夫這老傢伙病得差不多了,你說若再讓他聽到幾次意外,不知道他會不會一命嗚呼?」
關靜恨不得一把擰下小田切的頭,他這樣糾纏不休,已把他的耐性磨得半點無存。
「你敢這麼做,大家走着瞧!」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在心裏萌起——不如同歸於盡。
小田切有恃無恐,不把他的話放在心裏。我強彼弱,關靜手中有多少籌碼他清楚得很。硬碰硬,吃虧的是關靜。
「你有幾條命跟我並?你還沒碰到我,只怕就先被我的保鑣宰了。你該慶幸你色相誘人,我對你興趣不減;看在你的分上,我會放藤田老匹夫一馬,讓他拖老命活下去。敢搶我小田切源太郎的東西,哼!」小田切嘴角勾起獰笑。
他不會讓得罪他的人稱心如意過日子的。
關靜當年背叛了他,小田切一直深記在心;更令他痛恨的是,藤田英夫用錢和權壓倒了當時實力尚不穩固的他。
摔下電話,關靜的心情惡劣無比。小田切不是空言唬人,難道自己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做他的玩偶嗎?
不!那地獄般的三年,至今還常讓他滿身大汗地從惡夢中驚醒。他絕對不會再回去。
天無絕人之路。他叫秘書進來,找出藤田英夫私交甚篤的名單,他要一個個去拜訪央托。他不信上天給藤田家的,是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石川明雪坐在石川一朗桌前,棒著腮。一向明朗活潑的石川明雪難得添了愁色,話也少了許多。
「小雪,這麼沒精神?來看老爸不高興?」石川一朗少見女兒多愁善感的一面,故而逗她。
「不是啦。」她有氣無力的,也不知為何提不起勁。
是為了誰?心版上為何有一個峻厲而又瀟洒的影子徘徊不去?最近老想起他,因為心裏虛,連鍾松齡的臉也不敢看了,像做了虧心事般。所以她向鍾松齡告假,逃回石川一朗身邊喘口氣。
石川一朗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石川明雪是他四十八歲才生的小女兒,和最大的兒子整整差了二十七歲,從小就讓哥哥姊姊給慣壞了,想幹什麼就去做,反正有人替她善後;幸好她天性善良,只是孩子氣愛玩,也沒桶出什麼大摟子出來。
小小年紀就找了幾個朋友去自助旅行,足跡踏遍各個國家。可她就不愛規規矩矩念書,什麼好玩的她都要參一腳。剛滿二十歲,看了報紙上東南亞旅遊據點要找個中英文俱佳的公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去應徵,居然讓她以半生不熟的中英文矇混過關。做了一年,她在當地認識一位經過此地的美籍船長,又跟着他行船了兩年;頭一次出航就遇到颱風,在海上漂流兩天,差點把小命弄丟了。
幾次遇險並沒使石川明雪心怯,反將膽子練得越發大了。走南闖北,石川一朗這個做父親的要見她一面,比會見日本天皇還難。
「聽說你最近在擔任翻譯兼導遊的工作?」他愛憐地看着石川明雪。
沒來由的,石川明雪臉上一紅,訕訕地說:「是啊。」
他抬了抬眉,小妮子分明是情竇初開,她愛上誰了?
「順利嗎?」
「很好。松齡是個很好的台灣女孩,她到日本來找她老公,我現在和她住在一起。她那個老公真不是人!」
「說來聽聽。」
她將關靜的惡行加油添醋誇大了十倍有餘,還不時大做手勢,以表示她對這個關靜恨極了;殊不知自己的過度反應,已落入父親眼中,石川一朗沒見過她對什麼人這麼在意過。
別人的事他不管,他的女兒可不能陷入不倫之戀,有句話得先說在前頭。
「小雪,你不能愛上有婦之夫。」
石川明雪羞窘轉怒,拉下臉來,沒好氣地說:「你胡說什麼?我哪兒說我愛上關靜了?我石川明雪又不是丑得沒人要,追我的人足足可繞地球一圈,我會去愛上一個狼心狗肺的薄情郎?」
他趕緊安撫她:「別生氣,爸爸不是這個意思。我的女兒冰雪聰明,當然不會做出這麼笨的事。」明裡是褒,實則用話點醒她,教她不得真和關靜有所牽扯。
她將皮包甩在肩上,站起身不悅地說:「我不和你說了,教人生氣。」轉身要出門。
桌上電話響了,石川一朗按下通話鍵:「什麼事?」
「社長,有位自稱是藤田社長兒子的先生想見您。」
本來要出去的石川明雪聞言猛旋身,緊張地問:「那個社長是不是叫藤田英夫?」
他狐疑地看了女兒一下,點點頭,奇怪她如何知道。
藤田株式會社這一兩年運氣極背,連連出了好幾次意外。他和藤田英夫交情還算不錯,在藤田病倒時曾去探望過他幾次。
「爸,你和他談一談,看他要做什麼,我先迴避。」一溜煙閃進旁邊的小會議室。
弄什麼玄虛?這般神神秘秘。
反正他還有時間,遂知會秘書讓來人入內。
「社長,藤田靜先生來了。」臨去一瞥,秘書小姐的秋波情長,留戀不已。
石川一朗陡覺眼前一亮,先在心中喝一聲采:好個風流不羈的俊爽人物!倒像是畫裏走出來的人。
這種絕美,不分男女,見了人要為之深深傾倒。關靜是此中之冠。
「石川社長,冒昧前來,多謝您給晚輩一個見面的機會。」挺直背脊,行了一個四十五度的禮。
「不用這麼客氣,坐吧。」擺了擺手。
坐定之後,石川一朗問:「你是藤田社長收的義子吧?」藤田英夫的獨生子在一次意外中不幸喪生,他也參加了那次葬禮。
「是。這些年我都在國外,家父又隱瞞會社的情況,所以這麼遲才回來。石川社長,我有一事相求,請看在您和家父多年交情的分上幫助藤田會社。」
石川明雪偷偷打開會議室門,從縫中偷窺動靜。
關靜一改平日的飛揚跋扈,變得異常的謙遜,姿態擺得雖低,卻不至於令人輕鄙。他也有仰面求人的一天?
隨即覺得自己居心大壞,人家遭難,她卻在一旁幸災樂禍。
石川一朗早猜到關靜的來意,一時委決不下。交倩歸交情,但藤田株式會社情況惡劣到什麼地步他並不知,到時候幫人反將自己拖下水,徒成眾人笑柄。
「藤田株式會社的事我聽說了,好像有個叫小田切源太郎的在從中作梗是不是?這個人在黑道勢力很大,很不好惹。」他邊思考措辭邊說:「你不是外人我才直說,要我幫忙不是不行,只是我要估量倩況,不能為了幫你連我自己也拖垮了。」
他肯如此表態,足見誠心。因來此之前,關靜吃了不少閉門羹;趨炎附勢原是人之常情,他並不遷恨。石川一朗願意量力相助,已教他大大承情。
「您肯幫忙,我已經感激不盡,哪敢爭多論少!」起身深深一鞠躬:「我代替家父謝謝您出手相助。」
關靜又說了一些道謝的話,便告辭離去。
石川明雪走出會議室,問:「爸,你會幫他們嗎?」
她對會社大小事情向來沒有興趣,難得她會問起。
石川一朗笑說:「你不用操心這些,爸爸會處理。」
「你多幫他一點好不好?」
「你很關心他?和他認識?」把首尾連在一起,他猜出大概來了:「他就是那個『混蛋老公』?」
她點點頭,被他猜中了。
是這樣風華絕代的美男子,難怪女兒要為之神魂顛倒;就算是閱人無數的石川一朗見了,也有心旌搖蕩的勾魂懾魄之感。
關靜長得大俊,愛上他必有一大堆麻煩接踵而來,尤其他還是有婦之夫。
他只有溫言以勸:「小雪,辭了這個工作。」
「不要。」她明白父親在想什麼,噘起嘴:「你根本在瞎操心,我說了不會愛他。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說不是小孩子,說的都是孩子話。
「好了好了,有空回家看看媽媽。」結束了這次父女談。
在關靜儘力奔走下,肯幫助藤田株式會社的人仍是少之又少。石川一朗的幫助無異於杯水車薪,怎麼也填補不完這個無底洞。
為了不讓藤田英夫擔心而加重病情,關靜報喜不報憂,只說一切在步上軌道中。
會社每況愈下,他只是苦苦撐持。實際上要維繫會社於不墜已不可能,早早結束或讓度才是明智之舉。但這是藤田英夫畢生的心血結晶,他實在做不到。今天會社走到這個地步,他是罪魁禍首。
他心中壓力大,小田切又常來騷擾他,使他變得暴躁無常。在藤田英夫面前扮完笑臉,回房后鍾松齡就成了他的出氣筒。
他不是不矛盾。無論他用多難聽的話譏諷她,她總是一笑置之;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不計較他一切不成熟的行為。
這艘在風雨中飄搖的破船,毀滅在即。他不希望她捲入這場風暴,陪他受苦;但是真把她趕走,誰又來支撐他打這場註定失敗的仗?
待她愈惡,愧疚愈深。宵來的時分,抱住她更不肯放了;嘴上說不出,便由身體代他表衷曲。天一亮,他又恢復成冷冰冰的關靜。
石川明雪亦是苦在心裏。見兩人親昵,她就一陣一陣心痛;關靜對鍾松齡言語上稍微重了些,她又替鍾松齡不值。
她到底是怎麼了?她自問。
鍾松齡和滕田英夫是這場風暴中最悠然自在的人。會社倒也好,不倒也罷,到了這把年紀,還以為能帶着什麼進棺材?他想得很開;鍾松齡則是只要能待在關靜身邊就心滿意足了,她什麼都沒想。
苦的是想不開、放不下的人。
「明雪、明雪。」
叫到第三聲,石川明雪才恍如夢醒,鍾松齡很溫柔地問:「叫了你好幾聲了,你在想什麼?」
「沒有啊。」她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
「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鍾松齡關心問。
「我真的沒事。」
「沒事就好。」
這時關靜在會社召開緊急會議,處理工地善後案;為了付出高額的賠償金,他不得不將十家子公司賣出。
併購的買主,正是在後緊咬不放的小田切源太郎。
出現在藤田株式會社的小田切,掩不住的得意。身後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隨侍在側,以保護他的安全。
「我說過你鬥不過我的。這次你賣了十家子公司,下次你要賣幾家?你何不省省力氣,求我會快得多。嘖嘖嘖,看看你,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火氣太大對身體不好。」小田切調侃他。
「你不要太得意,你不會永遠得勢的!」關靜牙恨恨地說。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逼近關靜,呼吸噴在他臉上。
大笑聲中,小田切揚長而去。他只是來看關靜無計可施的窘樣,好突顯他的優越。
「可惡!」一拳捶在桌上,疼痛稍減了心頭怒火。
秘書進來報告:「社長,我們的股票大跌……」
「出去!」他吼道。
秘書吃了一驚,不敢再說,退出社長室。
沉靜了好久,他思前想後,到此須有個決斷,不宜再拖。他決定向藤田英夫全盤托出,想到即行,立刻回家。
跪坐在榻前,他一五一十向藤田英夫報告會社情況。藤田英夫雙手兜在大袖裏,不發一語。
聽他說完,藤田英夫平靜地笑了:「孩子,辛苦你了。」
「是我無能。」他難辭其咎。
「不關你的事,你別攪在身上。別顧忌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重要的是別讓會社社員生活無靠。」
「我知道了。」心頭一輕,竟能微笑了。
「阿靜。」藤田英夫有句話想說很久了。「你還想和松齡離婚嗎?」
離婚?他已經很久沒想過這事。
「人要朝將來看,再回憶過去的事徒增自己痛苦罷了。松齡是個好女人。」
關靜的心如一面澄澈的鏡子,鍾松齡千般柔情他都盡覽無遺。
「好好把握她,不要讓過去的陰影影響你,等到將來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是。」
走出房外,腳步格外輕鬆。不見鍾松齡,一問之下,她和石川明雪出去了。方想見她面的心是那麼迫切,就像是個初戀的少年。
晚上就見得着面了,何必急在一時?
再回會社,他宣佈藤田英夫的指示。
鍾松齡上醫院檢查,證實她又懷孕了。
醫生特別叮囑她,她的體質差,上一次才這麼容易流產。這一胎也可能不保,要她小心碰撞,放鬆心情。
謝過醫生,石川明雪雙手護着鍾松齡,左顧右盼,注意四周狀況,大為緊張。
鍾松齡被她的舉動逗笑了:「明雪,你輕鬆點嘛,好像懷孕的人是你。」
「你沒聽醫生說嗎?你不能碰撞的,我在替你預防那些莽撞的傢伙。」低頭看著鐘松齡平坦的肚子,裏頭有關靜的小孩。「你什麼時候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鍾松齡怔愣了一下,該不該跟關靜說?他說過他不要孩子,要是他仍堅持原意,她該怎麼辦?
「等他比較不忙,我再跟他說。」暫時先別說吧。
經過服飾店,石川明雪要挑幾件孕婦裝送她,但她不肯讓石川明雪破費。
石川明雪假意惱火:「怎麼我送你一件衣服都不行?你當不當我是朋友?」
鍾松齡說不過她,只得依她。
石川明雪興高采烈地挑選了起來,一件一件在鍾松齡身上比,最後買了兩件。
「謝謝你。」
「跟我客氣什麼。孩子出生,我可要當他乾媽,說好的哦。」
「沒問題。」
兩人邊走邊說笑,背後一個小男孩飛快地跑過來,遠處另一個小男孩在追他;他一面跑一面回頭看,後面那個小男孩愈追愈近,他嚇了一跳,沒注意前頭還有人,一頭撞上鍾松齡的背部。
被他疾奔的身子一撞,鍾松齡站立不住,歪向牆壁,人便倒在地上。
小男孩看撞倒了人,一溜煙拔腿跑了。
「有沒有怎麼樣?」石川明雪趕忙來扶她。「摔到哪兒?」
不料鍾松齡站不起來,肚子痛得她大汗淋漓。不祥的預感攫住她,這痛楚和第一次流產時一模一樣,她又要失去這個孩子?
鍾松齡疼得說不出話,石川明雪慌得心都快跳出胸腔了,使勁在腿上一捏,強自鎮定下來,現在不是慌的時候。
二度進醫院,她又被送進急診室。
石川明雪不安地來回走着,祈禱上天保佑鍾松齡母子平安。
手術室燈滅了,醫生神色黯然:「很抱歉,她流產了。」
她跌坐在長廊的椅上。只見鍾松齡躺在活動病床上被推出來,臉色和床單一樣白。
送到病房,石川明雪握着鍾松齡的手,其冷如冰;冷意經她的手直送到心裏,情緒一陣激動,眼淚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鍾松齡緩緩轉醒,睜眼看見雪白的天花板,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
側頭見石川明雪守在床邊,兩隻紅通通的眼睛,顯然哭過了。
「我又流產了嗎?」她多少明白了。
石川明雪點點頭,眼淚隨着頭顱晃動而滴落。
「都是我沒好好照顧你。」
「跟你沒關係。」鍾松齡反過來安慰她,拍拍她的手。「是我身體差,醫生也這麼說不是嗎?」
說著,她眼眶不禁濕了。她的孩子啊!
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她問:「現在幾點了?」
看看腕錶,石川明雪哽聲答:「快五點了。」
「明雪,麻煩你打電話回藤田家,說我們今天要住你家,不回去了。」她不想讓關靜知道她懷孕又流產的事。
「你不用委屈自己,流產又不是你的錯。」
「我不想再多添關靜煩惱,公司的事就夠他操心的了。」
將心比心,自覺比不上鍾松齡,關靜何幸能被她所愛?
眼淚又要掉下來,彷佛要把從前沒哭的分一次掏干。「我打電話去。」哭也該在背後哭去,別再惹鍾松齡傷心。
得知鍾松齡今晚不回來,關靜無聲地嘆了口氣。
房間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是因為今夜鍾松齡不歸嗎?他躺下來卻睡不着,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總覺得身畔少了什麼。
快些回來吧。見到鍾松齡,他要請求她原諒他,讓兩人重新開始。
小田切源太郎獲悉藤田株式會社將尋賣主讓售,來解決高懸不下的債務,氣得臉色鐵青。如此一來,他逼關靜就範的計策不就泡湯了?
豈能讓他們稱心如意?他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
想不到藤田老匹夫比他想像中要有魄力,偌大的家產連掙扎一下都不肯,就準備全數放棄了。
財產他不要,那有什麼是關靜最重視的?
翻閱調查資料,關靜有個妻子追到日本來,可也沒有利用價值。當初他娶她,是為了報復她母親加諸在他身上的侮辱。關靜回日本前,還簽了離婚協議書。她能留在藤田家,完全是藤田英夫的關係,否則早被關靜攆回台灣。根據藤田家的傭人透露,關靜房內時常傳來怒氣騰騰的斥責聲。種種跡象顯示,關靜根本沒把妻子放在眼裏,想利用她來威脅關靜,說不定他還拍手稱慶,從此拔去眼中釘呢。
擄走藤田英夫?也不行。他老病之身,根本不出門,難道光天化日之下硬闖去抓人?
想來想去,竟找不到關靜半個弱點可下手。想到最後,一抹陰毒的凶光在眼中升起。既然得不到,他就毀了他。
翻騰許久,快天亮時關靜才睡着。朝倉來叫他起床;他捏捏鼻樑,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才憶起鍾松齡昨夜在石川明雪家過夜。
他不禁啞然失笑。只不過一夜沒回來,便思念得睡不着;先前還大言不慚地揚聲要離婚。
梳洗完畢,便到會社展開忙碌的善後工作。
宣告售出會社的消息一傳出,不少財團紛紛表示感到興趣。藤田株式會社制度井然,經營的事業有可期的前景。若能接下它的棒子,將來利潤必定可觀。
一個上午,關靜會見前來商談併購事宜的代表,忙雖忙,但心不紊亂,是卸了重擔的自在。有幾個財團開出的條件不錯,或許這幾天就可以談妥。
下午他要到工地去看修繕結果,叫司機備好車等他。
電梯降到三樓停住,兩個戴着五顏六色毛線帽的十八九歲青年跨進來,一人拔出槍來對着關靜。
「乖乖地跟我們走。」
關靜一凜,這兩個人是什麼來路?「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你是藤田靜,我們沒搞錯。少羅嗦,跟我們走。」較矮的那個也拔出槍來,一人一邊,用槍抵着關靜。
關靜被兩人挾持出了電梯。他思索着自己得罪了何人,想來想去沒有頭緒。
「為什麼抓我?」他問。
「你別想從我們這裏問出什麼,死了之後你就知道。」
「殺了我,你們是要坐牢的,有什麼好處?」
較矮的那個青年得意洋洋地說:「我們把你解決后丟到海里,神不知鬼不覺,誰會知道是我們乾的?」
路邊停了一輛不起眼的灰色小車,用力推關靜進車後座。高個子開車,矮的那個用槍頂着關靜,警告他不準亂動。
「我和你們無冤無仇,有人來叫你們殺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他也要問清楚。
「你還真不死心。好,我就做做好心告訴你……」矮的那個話多,守不住口風。
「喂!你少說一點話行不行?」高個子轉了一個彎,車子開向海灣路。「跟他說那麼多幹嘛?快點把他殺了,好拿錢走人。」
「我第一次殺人,興奮得手腳發抖咧。」
「嗟,真沒用。」
「哲也,拿到錢之後,你要做什麼?」
「花啊!笨!」
車子開到海灣,高個子先下來,以防關靜趁機逃走。一前一後都有槍指着,四下一望,半個人影都沒有。關靜心一沉,看來只有靠自己了。
「喂!你要自己跳下去,還是我們開槍送你上路,自己選一條。」高個子扣下扳機。
望望腳下數丈深的巨岩白浪,這一跌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但不跳也是死。
關靜不甘心他的人生就這麼完了。
「你還在婆婆媽媽地拖什麼?你不敢跳,我一腳送你下去。」矮個子性子急,走過來就要給他一腳。
這給了關靜機會。待他走近,關靜欺上前去奪他的槍,矮個子沒想到斯斯文文的關靜竟會反擊,兩人扭打在一起。
高個子想開槍射關靜,卻始終瞄不準。眼看矮個子的槍被關靜搶到手,情急之下不再細想,砰砰兩聲,要制止關靜反撲。
關靜只覺胸口劇痛,兩腿一軟,跌倒在地。在他即將合上雙眼之前,他看見矮個子睜大眼睛,額心有一個小洞,暗紅色的血液冒了出來,流了滿面,表情似乎不敢相信。
眼前一黑,關靜昏了過去。
高個子意外打死同伴,嚇得三魂走了七魄;矮個子倒在血泊中,兩眼圓睜,嘴巴微張,似乎死不瞑目。
他不敢再看,抖着聲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他還記得他們是奉派來殺人的,轉頭看關靜臉色慘白,胸口的血還汩汩向外流着,似乎沒了呼吸;意外發生,他只想趕快離開現場,手腳的力氣彷佛全失,不敢再補關靜一槍,剛才的槍聲會不會引來警察?
掉頭要走,發現殺人兇器還在自己手上,忙將關靜手裏的槍奪下來放在懷裏,再把自己的槍胡亂擦拭一遍,抹去指紋,塞到關靜手上。
佈置成兩人鬥毆互相殘殺的場面,這樣他就安然無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