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鍾松齡堅持之下,方春意到底還是讓她嫁給了關靜。
「但是你每天要回家。」這是方春意開出的條件。
關靜去上班,博叔就來載她回鍾家;等他快下班,再送她回關靜的公寓。
他們的婚禮十分簡單,關靜對方春意有意大宴賓客嗤之以鼻,他可不要成為忙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傀儡新郎。一口回絕她的可笑提議,在冷笑聲中保證如果她真這麼做了,那她將會有一個新郎失蹤的笑話婚禮。
鍾松齡向來甘於平淡,屈己從人;反倒是方春意很介懷,她最疼愛這個小女兒,以前她總計劃有一天要風風光光把她嫁出門的,奈何天不從人願。
他們的婚禮只有幾個至親好友參加,關靜盛裝起來,果然教人眼前一亮,不忍移開視線。若是新郎能多些笑意,別老闆著一張臉,這個婚禮就十全十美了。
他們並沒有去度蜜月,關靜的理由是鍾松齡身體不好,不宜長途勞累。那只是他不想去的藉口,其實真正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婚後關靜大半流連在外,天天都很晚才回來。他在外頭做了什麼,鍾松齡不知道,也不想過問。他若想讓她分享他的心情,自然會開口。
關靜有時半夜回來肚子餓,打開冰箱就看到有保鮮膜封好的菜肴。她每天都煮晚飯等他回來用餐嗎?一人獨坐在冷清清的屋子中,等待丈夫回家的她又是怎樣的心情?
他常坐在床前凝視她無邪的睡臉,這時候他才能暫時收起傷人且自傷的芒刺,任眼光流轉在這個名為他妻子的女人身上。
他這麼對待她,難道她沒感覺嗎?
他本以為她很快就會委屈地逃回母親懷中,而結婚到今天一個多月了,她仍安睡在他的大床上,佔據原本屬於他的地方。
鍾松齡輕吟一聲,醒了過來,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你回來了?」
他不搭腔,逕自起身往房外走。
她下床跟出來,看他在廚房摸索,便問:「你肚子餓了嗎?我弄東西給你吃。」
他從冰箱中拿出一顆蘋果,咬了一口。「不用你管,去睡你的覺。」
她沒走,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好久沒看見你了。」
「你在抱怨嗎?是你自找的,現在怪在我頭上?」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忙說:「我知道你忙,我不會煩你的,我只是很想你。」
他皺起眉。「你讓我清靜清凈成不成?回家就聽你羅羅嗦嗦的,你好煩知不知道?」
「我——」
「去睡你的覺,別老在我眼前晃,看了你就討厭!」他低吼。
她不是不委屈,但她選擇閉上嘴巴,把空間留給他,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她始終睡不着,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靜悄悄的,不知他在做什麼?
她執意要嫁給他,是不是一項錯誤的抉擇?他們的關係一日比一日惡化,他的心早已沉到冰海底下,她的叫喚還能傳到他耳中嗎?
「恭喜你,關太太,你懷孕了。」
走出婦產科醫院,腳步輕得似乎踩在雲端。
鍾松齡懷孕了,她有了關靜的孩子。
這幾天早上起來她吐得很厲害,連胃酸都嘔出來,以前從沒有這種情形。她以為自己得了什麼重病,忙到醫院去檢查,才知道她的肚子裏有一個小生命在成長呢!
止不住心頭雀躍,這消息她要第一個告訴關靜。
回到了鍾家,方春意不免問長問短。她隱瞞兩人形同陌路的情形,只撿好的說。她今天氣色特佳,喜氣洋洋的,方春意信以為真,到底關靜對鍾松齡還是有情的。
「今晚留下來吃飯,有重要客人要來。」
「可是關靜他會等我——」不管他回不回來,她總是在家等他。
「你哥哥會叫他下班后一道來,吃飽飯你們再一起回去。」
「也好。」
快六點了。關靜的車子開進鍾家庭院,鍾蘭生坐他的車一道回來,自己的車則叫司機去載那位重要來賓。
「哥。」鍾松齡喚。
「松齡,你愈來愈漂亮了。」
頰上飛上一層薄暈望向關靜,他故意漠視她的眼神。她按捺下興奮的心情,現在不是告訴他的時候,等私下無人再說吧。
「哥,是什麼客人要來?」
鍾蘭生笑笑:「一個大老闆,這次我們要和他們談投資設廠的事,對方很有興趣。他說想見見我們家裏的人,所以我邀他回來吃飯。」
「談生意也要見家人?這倒奇怪了。」方春意接到鍾蘭生電話告知,對於詳情並不了解。
「日本人多古怪,他們有到人家家裏作客的習慣吧?」
關靜聽到日本就極敏感,他最不願回想的記憶和最重要的人都在斯地。這樁生意是鍾蘭生親自接洽的,他完全沒有參與。
「那人叫什麼名字?」關靜隨口問。
「小田切源太郎。」
關靜聞言臉色大變,掉頭就走。
鍾蘭生追了上去,在背後喊:「你怎麼走了?關靜!」
關靜疾步閃出屋外,走向自己車子,此時鐘蘭生的座車回來了,司機下來打開車門,後座出來一個身量不高的男人,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深沉的霸氣。
「小田切先生。」鍾蘭生上前相迎,笑意盈盈。「歡迎、歡迎!」
而小田切的笑看來很虛偽,他無視鍾蘭生招呼,眼光落在關靜身上,像是貓見了老鼠般閃着黠光。「靜君,十多年未見,俊逸更勝往昔。」見到關靜,他毫無訝異之色。
他使用日語對關靜說話。關靜由初遇他的震驚,隨後便恢復神智,用日語回答:「彼此彼此。你還沒死,我也挺訝異。」
鍾蘭生雖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看他們的神情也明白兩人是舊識。關靜的「過去」他略知一二,卻不知小田切就是關靜最深惡痛恨的人。
「關靜,你認識小田切先生嗎?」鍾蘭生低聲問。
關靜的臉色比地獄裏的惡鬼還要難看。
「鍾先生,讓客人站在外頭,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小田切身邊的翻譯轉述他的話。
「是我疏忽,請入內。」鍾蘭生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田切笑睨著矗立不動的關靜:「你不一道來嗎?」
關靜像是吞了什麽骯髒東西似的難受作嘔。這個人,他多看一秒都想吐。
「關靜,你這時候走了,不是分明教我難做?」鍾蘭生拉住他手臂。
「那是你的事,要我留下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話說得又快又絕。
鍾蘭生還是第一次見他翻臉,他愈來愈不可理喻。
方春意和鍾松齡也出來了,方春意是唯一知道內情的人。關靜的第一個「主人」居然是他們要合作的老闆,他急於離去是可以諒解的。
「鍾先生,這位是你什麼人呀?」小田切目示關靜。
「是我妹婿。」鍾蘭生一一為他介紹:「這是家母、舍妹。」
小田切打量着鍾松齡秀美的臉龐、單薄得過分的身子,似笑非笑地朝她伸出手去。「原來你是靜君的妻子,幸會幸會。」
她聽不懂他的話,但猜得出他是要和她打招呼,微笑着伸出手說:「您好,歡迎來到台灣。」
關靜甩開鍾蘭生的手,快速地坐上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
「關靜。」鍾松齡呼喚他的名字,但他早已揚長而去了。
鍾蘭生尷尬不已。關靜處事一向遊刃有餘,像是天下沒有能讓他皺眉的事;而他今天舉止反常,哪來那麼大的脾氣?
「對不起,讓您見笑了。」
小田切是一副看好戲的心情。「不要緊,我不介意。」
「請進來吧。」鍾蘭生在前引路。
方春意對上小田切那雙若有深謀的眼睛,心頭襲上一股不安。真的是巧合遇上的嗎?她不敢想下去。
有一隻手扯拉她的衣袖,鍾松齡心懸拂袖而去的關靜,無心留下來陪客。「媽,我想先回去看看。」
方春意點頭。「也好,這兒有你哥哥就行了,讓博叔載你回去吧。」
一路橫衝直撞,有好幾次險些釀成意外,但關靜絲毫沒有放慢車速。
完全沒有目的地、完全沒有理智,腦中只有一個影像——小田切源大郎那虛偽邪惡的笑容。
他都已經逃遁了大半個地球,連這個最後的存身之地也不容他苟存嗎?
心神不寧的他,在超車的時候,真的撞上對面車道的來車。登時交通大亂,後面的車流全因此而堵塞了。
警察來處理事故,論起來是關靜的錯,他則始終站着不吭聲,那種失神恍惚的落魄風采,反教對方住了口,疑心起是不是遭遇了重大變故才如此?
關靜肯賠償,對方也就算了。
到警局去做筆錄,車頭毀損得厲害,得拖吊到車廠去送修。無車代步的他,便叫了計程車回家。
打開大門,客廳燈亮着。
聽到鑰匙開門聲的鐘松齡從廚房探出頭:「你回來了?吃飯了嗎?」
她竟沒有留在鍾家。剛才折騰了那一段,他着實累了、餓了。他走到飯桌前坐下,桌上擺好了菜肴碗筷。
「我來盛飯。」她去添了兩碗飯,端給他一碗。
她坐在他對面,看他吃着她煮的菜。結婚這麼久,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家裏同桌吃飯。
他的碗底空了,她伸出手,他順勢把碗交出去,讓她去添了第二碗飯。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她心裏甜孜孜的,他們總算像一對夫妻了。
「我有跟你說。」她還沒把好消息告訴他呢。
他心裏有病,第一件事就想到她要談小田切源太郎,臉色幡然一變。
「我不想聽。」
他們之間又出現鴻溝了嗎?她為之沮喪。不,她不能放棄,她探前身子說:「這件事很重要的——」
但他已認定她要談小田切的事,怒火說來就來。難道她非得狠狠探他的傷口,讓它鮮血淋漓不行嗎?
「我說了我不想聽。」他推桌而起,扭頭進房。
不一會兒,他拿着換洗衣服出來,進了浴室。
他心情不好,鍾松齡也沒了胃口,把飯菜收到冰箱去,坐在客廳里。
關靜沐浴出來,一張臉被熱氣蒸得紅通通的。
說來也可笑,這是他們婚後第一個相聚的夜晚。只因關靜不過十二點絕不回來,她向來睡得早,自然兩人見面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關靜,我想跟你說,今天我到醫院去,醫生說我——」
他冷然打斷她的話:「你的事我沒興趣聽,要說跟你媽說。」語畢,便走進書房。
她忍不住淌下淚來,多少次告訴自己不要流淚,但是,委屈積蓄久了,她終究還是支持不住了。
他們要有新成員了,這事他也「沒興趣」嗎?
她有滿心的喜悅極待與他共享,他卻一再拒絕她。不!她拭去眼淚,她不該讓自己沉溺在悲情之中。
關靜不肯踏出塔外,但她不能退縮,是她做得不夠讓他對自己信任。
去敲書房的門,門內沒有迴音,她大着膽子進去。門外的光跟着流瀉而入,刺着關靜的眼,他沒開燈,這是他一貫的習性。
「我要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口氣還不算大壞,但也不友善。
「我想跟你說。」刪去了一切不必要的枝節,她直接說:「我懷孕了。」
關靜的心頭震了一下!她懷孕了。是那天有的?從那天後,他沒有碰她一下。
他竟沒有任何反應,她好生失望。
「我們有孩子了!你不高興嗎?」
他的回答是石破天驚的:「把孩子拿掉。」
「你說什麼?」她睜大眼睛。
「我說把孩子拿掉。」他語氣很重。
她怎麼能生孩子?閑聊中鍾蘭生曾提起他體弱多病的妹妹不堪承受生產的風險,醫生勸誡她最好不要懷孕生子。
他們的婚姻可不可保,都還是未定之數,他怎麼還能讓她冒着生命危險去生下一個可能見不到母親的孩子?
「我要生這個孩子。」她不知他是為她設想。
一命換一命,值得嗎?他真懷疑她的腦袋是漿糊做的。
「拿掉他,別讓我說第三次!」他怒氣攻心。
她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她幽幽地說:「你可以不要他,但我不會不生他。」
她走了。房內恢復黑暗,關靜懊惱地揉着臉。看似柔弱的鐘松齡,其實比誰都堅強,她說了要生這個孩子,那就別想勸她改變主意。
他怎能眼睜睜看着她死?
關靜在書房躺椅上窩了一夜。
拿掉孩子的事不宜拖延,他打算今天就帶她上醫院。
鍾松齡照常為他準備早餐,昨天她沒睡好,眼下有抹淡淡的黑暈。他的薄情使她痛苦難眠,他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要。
「等一下我們去醫院把孩子拿掉。」他在餐桌上宣佈。
「我不去。」她堅定道。
「去不去由不得你。」生死交關,怎容她意氣用事?
「你這麼討厭這孩子?」她難以想像天底下有人會扼殺自己的親骨肉。
索性話再放重些,非讓她徹底斷了這條心不可。「我就是要孩子,也不要你替我生。」
她像被人痛毆一拳,搗心震肺。
他的話比毒藥更猛惡,比詛咒更狠毒。他說這些話時面無表情,他的心已經冷血到這地步了嗎?
這時門鈴響起,頓時打斷兩人僵硬對峙的場面。早上七點多,並不是訪客的好時機。
鍾松齡開了門,竟是小田切源太郎。
「你——」關靜震驚得說不出話,小田切竟然找上門來。
「不請我坐?」不等關靜招呼,事實上他怎會歡迎他?他逕自往沙發上坐下。
「你給我出去!」關靜手指大門,雙眼怒睜。
小田切笑得不懷好意,手放在大腿上,右手四指輕拍。「何必發那麼大脾氣?我可是千辛萬苦才找到你,我一來你就擺臉色給我看。」
「這裏不歡迎你!」他吼。
他們用日語交談,鍾松齡有聽沒有懂。關靜跟這個日本人有什麽過節嗎?昨天他不顧禮儀拂袖而去,今天這個日本人又找上門來,他看來簡直快氣炸了。
「這是你的妻子吧?長得真美。」小田切注意力轉向她。
「你快給我滾,不然我對你不客氣!」他撂下狠話。
小田切是黑道龍頭,大小陣仗他都見過,怎會把他的話放在眼裏?
「不用動那麼大火,你以前多乖巧啊!不過我更喜歡今天的你,一隻成長壯大、威猛神氣的獅子!」
關靜強自壓抑着想殺人的意念,饒是如此,額上的青筋還是暴起。
「坐啊,這是你家。」小田切反客為主,大大方方端坐如山。「還是你要站着說話?我看你還是坐下來,仰着頭看你,我脖子會酸。」
關靜一張臉氣得快青了。「你要談公事到公司去!」
「我不是來談公事的,我要談的是——你的事。」
「我沒有什麼好跟你談。」
「話別說得那麼早,世事難料。萬一有那麼一天你低頭來求我,到時候不是下不了台?」
到底不是年少無知的小毛頭,關靜冷靜沉思。
日本和台灣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哪有那麼巧就遇上小田切?昨晚見到自己,他毫不訝異,好像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莫非他安下了什麼陰謀?
「你在耍什麼把戲?」他冷哼。
小田切不懷好意的眼光在鍾松齡不解的臉上轉了一圈,再轉回他身上。「我要你回來。」
這禽獸!他咬牙:「你作夢!」
藤田英夫恃強奪走關靜,一直是小田切心頭大恨。在關靜之後不是沒有代替的人,但得不到總是最好的。
「藤田當初用經濟壓力追我讓手,我可沒忘記這段仇。今天我的實力要毀掉十個藤田都綽綽有餘,你要是回來我身邊,我或許會考慮放過他。」
「聽你一面之詞,就要我上當?」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實俱在,我何必騙你?」勝券在握的小田切志得意滿:「你真的以為我是來台灣和鍾蘭生做生意嗎?」
關靜屏氣凝神,等待他公佈手上的籌碼。
「藤田英夫半身不遂,卧病在床;他的重要部屬又帶著大批手下跳槽到我這邊來,藤田株式會社已經面臨解體的危機。」
「是你搞的鬼!」關靜怒吼,想也知道是他做的好事。
「誰得罪了我,我就要他生不如死。」小田切說得像是捏死一隻螞蟻簡單。「鍾家也一樣。他們的存亡掌握在你手中,你不回來,我會投下大筆金額去操縱股市,弄垮他們,到時候你這個美麗的妻子恐怕會恨你一輩子哦!」
「你愛弄垮鍾氏企業,隨你的便。」鍾家與他無仁無義,死活與他何干?「這個女人她自己要來纏我,我巴不得她快滾!」
小田切分辨不出他是有意出脫兩人的關係,好保全鍾氏,還是……
「也罷,反正還有藤田,你不會不管藤田英夫的死活吧?」站起身來,他很滿意此行結果。「你的性子我還不了解嗎?這是我的電話,你決定好了就打電話給我,希望早日得到好消息。」
小田切的翻譯在外頭等候,兩人一同下樓。
可惡!關靜一拳搗在牆上,震得指骨作響。小田切如附骨之蛆,這輩子註定避不開他的陰影嗎?
鍾松齡呆站在一旁,兩人的話她半個字也聽不懂。小田切到底說了什麼,讓他這麼氣怒懊惱?
「發生什麼事了嗎?」夫妻本是一體,她想替他分憂,雖然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至少把心事說出來會讓他快慰點。
偏這是有冤無處訴、有苦無處吐的屈恨。鍾松齡來問上這一句,把關靜的怒火撩得老高:「不知道就別問,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左臂一揮,推開她示好關懷的碰觸。
她一個沒站穩,肚子在沉實的椅背上撞了一下,跌在地上,疼得爬不起來。
她忍着不喊疼,但是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
他的心刺痛了一下。如果她有什麼錯,就因為錯愛了他。
伸出手扶起她,他放軟了聲:「沒事吧?」
她抱着肚子,沁出一身冷汗,腹中疼痛難忍。「我……」
關靜也看出她的不對勁,連忙抱起她送至醫院。
他們的孩子離開這個世間了。
母體太過孱弱,再加上受到外力撞擊,孩子自然不保。
鍾松齡沒有嚎啕大哭或歇斯底里地大叫,而是任眼淚默默地淌下,哀悼緣薄的小生命。
她不怪他,他並沒有因此好過一點。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劊子手,他親手害死他的孩子。
流掉也好,這樣他可以了無掛地離開。
「別哭了,孩子沒了就算了。」刻意裝得冷酷:「這樣一來不用墮胎,倒是省事不少。」
鍾松齡身心俱疲,流產的打擊使她心力交瘁。
關靜擬好腹稿,拉近椅子,將要說的話在心中理了一遍。
「這一個多月以來,你努力想扮好一個好妻子的角色,真是辛苦你了。」他和言安慰,引來鍾松齡一陣詫異。他回心轉意了嗎?
不!他的眼神里沒有愛意和憐惜。
「我看,我們離婚吧。」
她從床上坐起身,急急追問:「為什麼?」
「因為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家家酒。」他頓了一下,續說:「我是為了氣你媽,才一時衝動和你結婚。我為了你,和許多女朋友都失去聯絡,算算實在划不來。我這個人啊,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你是長得不錯,家世又好,可是很不合我胃口。」
「我知道你不愛我。」她顫著聲,雖然心痛,但這是事實。
「知道就好。」他的笑有着譏誚和自嘲。
「但是我卻不能停止愛你。」是惶惑、是悲苦,也是不可自拔的執着。
「那可真抱歉,愛我的女人有很多,我可沒辦法每個都娶回家。」鍾松齡是他交往過的女人中最會流淚的一個。眼淚在他心中等於是軟弱的代名詞,但為何她的淚水最能引起他的心悸?
她抹去眼淚,剛剛小產的她容顏蒼白,顯得有些憔悴,儀容也凌亂,但鍾松齡依舊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只不過是蒙了塵而已。
「能維持這麼久,我還挺訝異。本以為不出一個禮拜,你就要哭着回娘家了。你媽她看不起我,我在你們家公司做事也不痛快,看人家瞼色辦事,我受不來這個氣,我是走定了。現在跟你把話說清楚,大家好來好去。我承認當初我的作法卑鄙了一點,沒辦法,我是天生壞胚子。現在孩子流掉了,等於是我們之間的孽緣到此為止,你以後不用再為我傷心掉淚了。」
他都表示得這麼露骨,她還不放手,難道要到心化為碎粉才看破嗎?
愛上這個時冷時熱、捉摸不定的男子,註定要傷到此身成灰。
「你讓我考慮一下好嗎?」雙手抓着被,她心裏掙扎不已。
關靜抓住她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教他人受罪的性情,不給她閃避的機會:「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不過你也甭考慮了,三天後我就要回日本,不會再回來。你不簽離婚協議書,我也不會回到你身邊。大家這麼拖延下去,徒然耽誤彼此的青春。」
「你要回日本?」她訝異道。
他是臨時起意的,因藤田英夫的事業危在旦夕,他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但這他覺得不必跟她說。
「我義父膝下無子,他的事業我不幫誰幫他?在台灣幾年,玩也玩夠了,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真的已無法挽回?
「明天我們去辦離婚?」他催問。
他這麼急着擺脫她這個大包袱?她心亂如麻,進退兩難地說:「讓我想一下,你先回去好嗎?」
「你簽了,對大家都好。」他站起身。「好好想想我的話,你休息吧,我不吵你了。」
他關上房門走了。
隔壁病床的婦人從頭到尾聽完他們的交談,忍不住發話了:「這位太太,你老公真絕情。我看你很溫柔的樣子,長得又漂亮,這樣的老婆他還嫌啊?靠他長得帥,所有的女人都可以讓他一個一個輪着玩?男人喔,真的是犯賤,家裏為他辛苦忙碌的好女人不要,就愛去外頭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妖精。你的孩子流產了,他居然說這樣可以切斷什麼孽緣。這麼沒良心的男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我看這種男人不要也罷,早早和他離了好了,等着看他以後的報應……」
擠出一絲虛弱的微笑,鍾松齡頹然躺下來,婦人仍絮絮叨叨個沒完。
反覆自問——她真的要離婚嗎?
關靜要回日本的聲音一直在腦中盤旋,關靜挑明了說並不愛她,為了兩人好,她該快刀斬亂麻,但她一腔衷情此後該何去何從?
方春意得知鍾松齡流產,心疼萬分,堅決出院後要接她回家休養一陣。
關靜推她而導致流產一事,她隱瞞了沒讓母親知道,怕方春意因而責怪關靜。
「你這孩子,懷孕怎麼不告訴媽?」如果保住了,這是方春意第一個孫子。
「我也不知道我懷孕了。」她撒了個謊。
「唉!」話題一轉:「我常在想,把你嫁給關靜到底對不對?你這個孩子太死心眼,什麼事都不說,他那種男人什麼事做不出來……」
她攔住方春意的話:「媽,你別這麼說他,他並不壞,只是他的遭遇比普通人不幸罷了。」
「我真不知道你上輩子欠了他多少債,才一心一意要嫁給他。我實在該狠下心別答應你才對。」方春意語帶嗔怪,眼一抬,像是想起某事的神情。「那個日本人小田切,就是他的包養人。」
竟會有這麼巧合的事?鍾松齡吃了一驚。不!不是巧合。小田切親自登門,找到關靜居住的地方,雖然她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但關靜對小田切不表歡迎甚至是狂怒的態度,全落入她眼底。
他急着和她離婚,與此有關嗎?
「那天他來,我見他瞧關靜的眼神,看來還是忘不了關靜的樣子。男人長得太美,也不件好事。」方春意評論着。
關靜的容貌彷佛有致命的魔力,他傲絕塵寰的吸引力很少人不被迷惑的。
第一天、第二天,關靜都沒來看她,丟她一個人在醫院冷清清的。方春意白天來看她,晚上便被她催回家休息。獨自躺在床上,萬般心事全涌了上來,潮起潮落,常哭得枕頭濕了一片。
第三天他來了,一副準備要來劃清界線的樣子。
「怎麼樣?想清楚了嗎?」一開口先不問她身子是否安好,急着要知道她的答覆。
她沉吟一會兒,小田切的事情讓她的想法改變了。他曾說過日本是他的傷心地,現在卻又前後矛盾急於要回日本去,事情肯定不單純。
更重要的是,離了婚之後,她和他就成了兩個世界的人了,要上哪兒去尋渡人的鵲橋?
「別想那麼多了,簽吧。」他拿出離婚協議書,上面已經蓋好他的章。
鮮紅的印信,在眼前擴大成觸目驚心的血痕。
「不!」她別過頭,低聲而堅定:「我不要離婚。」
「你還在作白日夢,以為我會回心轉意嗎?」他用冷酷鄙夷的音調說。
「我不離婚。」她重複。
關靜把協議書放在桌上。在來之前,他打算過了,這次是他和鍾松齡最後一次見面。她簽也好、不簽也罷,他要走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相見。
「我說了我要回日本,你愛守着關太太的虛名由你,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纏人的女人!」腳步聲往門口移動,消失在門外。
才剛決定不再流淚,這會兒又決堤不止。
桃園中正國際機場,下午兩點多,關靜坐在候機室,等候通知上機。玻璃窗外藍空無垠,再過不久,他即將揮別台灣。
這次離開,他不知何時才會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唯一愧疚的,是他傷了一個痴心愛慕他、全心為他設想的女人。
離開他,她會覓得更好的歸宿。
播音器響起:「搭乘日亞航班機的旅客,請準備上機。」
走進登機甬道,他要把不該也不配擁有的感情丟到腦後,前方等着他的是重重的荊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