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鍾家上上下下很快就知道關靜和鍾松齡過從甚密的事情。

前陣子鍾家的寶貝消沉得令四周都籠罩上一層灰色,而這些日子鍾忪齡出去的時間卻愈來愈多。人坐在家中,常常坐着坐着就泛起神秘的痴傻笑容,分明是一副墜入愛河的狀態。

在方春意向博叔追查之下,方春意才得知鍾松齡已然與關靜來往。

感情這檔事,有時真教人摸不清。

方春意猶記得關靜擲地有聲地否決了和鍾松齡進一步交往的可能性,但這會兒兩個人竟又親親密密地兜在一塊兒了。

何必去插手?人的力量哪兒比得上天意的安排?關靜這孩子她是極欣賞的,而鍾松齡是她的心頭肉,他們能在一起,是她樂見的美事。

關靜打電話來,約鍾松齡出去吃飯。她一向都讓博叔載她到他公司樓下等,因為關靜工作了一天,她不忍讓他來回奔波。

約了五點半,快六點了關靜還沒下來。鍾松齡忖度,他必是還忙着公事吧,她站在風中等候,微有寒意。

一隻手拍在她肩上,是關靜。「等好久了?怎麼不上去找我?」

他在辦公室里聽音樂耗時間,公事早處理完了,剩下的不急之務明天再批也無妨,他是有意讓她在樓下枯等。從他的窗口往下望,她每次都依時前來,站在行人路上安靜地等他。

有時真是公務纏身,但大半他都在辦公室里拖延時間,他是在等她忍受不了而主動切斷兩人絲絲縷縷無形的牽絆。

「你在忙嘛!」她什麼都不懂,只怕成為他的負擔。

說也真奇怪,只要一見到鍾松齡,關靜煩擾的心潮就會化為平靜。

鍾松齡,這個柔弱的小女子,彷佛像天地間最無害、最溫暖的生命之泉。在她身邊的人,都能感受到她最純凈的撫慰。

天色一下子暗淡下來,一大片烏雲遮去了天空,跟着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路上的行人紛紛走避。

她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關靜忙拉她到廊下避雨。這雨又快又急,兩人頭上、肩上都濕了一大片。

鼻端痒痒的,鍾松齡身子向前一傾,打了一噴嚏。

關靜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上殘留的溫熱體溫如一張柔網包裹着她。

「你都淋濕了,我送你回去,免得感冒。」他露出少見的關心。

關靜對鍾松齡有時溫柔,但有時又會冒出一兩句譏刺嘲諷的話來。可能是相處慣了,她接受了他喜怒無常的多變個性。人沒有十全十美,她沒把他當童話故事裏的白馬王子看待。

「不用了,你也淋濕了,你先回去吧。我叫博叔來載我,你就不用再多跑一趟。」她一向都把自己擺在最後一位。

關靜自然不會丟下她一人吹風淋雨,堅持要送她回去。

還是她想出了折衷的辦法:「先回你家換衣服,再送我回去。」

關靜的家離公司不遠。到了樓下,關靜想都到家了,不如讓她上來吹乾頭髮。

她搖搖頭。「你上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他盯着她總是一派溫柔恬淡的小瞼,作弄似的譏嘲:「怎麼?怕我吃掉你?」

她紅着臉不作抗辯,她從沒那麼想過。

「來吧。」他拖她下車。

關靜的家在九樓,鑰匙開了深鎖的鐵門,他走在前頭按亮了燈,一股孤清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

屋子並不大,但他一個人住就嫌凄冷了。

客廳里擺放兩張長形沙發,靠壁放着一套音響設備;除此之外,連每個家庭必備的電視都沒有。這個人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呀?

他進房拿了一條毛巾和吹風機出來給她,揉揉她的頭說:「快吹乾,別感冒了。」

他進去換衣服的時候,她邊吹頭髮邊再度打量了客廳一圈。或許陰雨連綿增添了心頭的虛無,站在屋中,為何感受不到屬於家的溫暖氣息?

「你在想什麼?」關靜看着她出神的表情問。

關掉開關,把吹風機的電線整理好放在一旁,關靜注意到她做任何事皆不慌不亂、細心周至。

「我們別出去吃好嗎?樓下附近有間超市,我們買些菜回來煮,你說好不好?」她徐徐地徵詢他的意見,話語中有股教人不可違逆的溫情。

「好啊。」他是無可無不可。「你先披上衣服。」

兩人從超市買了一些菜回來。關靜坐在沙發上,聽菜刀在砧板上篤篤篤地響着,悠遊在客廳空氣中的音樂似乎也比不上這單調的節奏好聽。

一個小時后,熱騰騰的飯菜便上桌了。

擺好碗筷,鍾松齡招呼他吃飯。

這間屋子,她是第一個登堂入室的女人。他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她們或多或少都曾帶給他短暫的歡愉,但她們沒有一個人能進入他這個私人的天地。

「讓你久等了,我們開動吧。」鍾松齡溫和平淡地道。

她做的是家常菜,茄子、蒸魚、玉米炒胡蘿蔔、炒菠菜、味噌豆腐湯。

他有多久沒像這樣安坐家中吃一頓飯?

他常常覺得自己像一隻風箏,漂泊在雲山天水之間。人人抬頭仰望,欣羨它的自由翱翔,卻忘了它始終被那根線所牽制住。

用完飯,鍾松齡洗滌好碗盤放着晾乾,拭乾雙手走出廚房。

「你休息一下,我請博叔來接我。」她拿起電話。

「現在還早,待會兒我再送你回去。」

把她留下來,卻又無話。關靜人如其名,是個不愛說話的男人。兩人出去時,他會找些話題來談,她多半是插不上話的。身體狀況和個性的緣故,她很少到外頭玩,自然不如關靜見聞廣博。

關靜的眼睛注視着鍾松齡,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把頭低了下去,雙手平放在大腿上。

「你好奇怪。」他忽然說。

她抬起頭,目光在問他何以這麼說?

「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他單刀直入,這疑問藏在他心中很久了。「我對你並不好。」

「你不要這麼說,你對人很好的。」

「哪裏好?」他對她如何,他自己不清楚嗎?他在等她如何自圓其說。

她略一思索,很認真地想着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眼睛一亮,微微一笑,像是找到答案的喜悅。「像今天突然下了雨,你怕我感冒,帶我來你家換衣服吹乾頭髮。我就說你對我很好嘛。」

關靜揚起右眉,眉心微蹙。這樣子她就覺得很好,要求也未免大低了吧?

看她的欣悅不似裝出來的,他也被她一腔溫柔感染,全身逐漸放鬆,恬然的愜意取代了步步為營的心機。

她也許不是絕艷驚世的尤物,但整體看來,她是甚美的。鍾松齡吸引人之處,不在於姿色如何,而是超越了容貌之上,發自全身每一個毛孔所散放出來的親和魅力。她就好比清晨初綻的陽光,溫和寧靜,散發出一種融融泄泄、心所企慕的希望之光。

他坐到她這邊的長沙發上,左臂橫放在她身後的椅背,親昵的距離是屬於情侶間才有的。

右手執起一綹細柔輕軟的髮絲,湊到鼻前嗅了一下,低低的呢喃伴着微熱的氣息吹入了她敏感的耳里,似自語,也似他未解的心聲:「我對你粗聲惡氣、冷言冷語,你一點都不在意,這是為什麼?你知道我有很多女人,我很花心,我不會只專情於你一個人。我除了長得好看外,其實只是一個一無可取的優男人。你不是笨蛋,難道你看不見跟我在一起,你只會和我一起墮落沉淪嗎?」他的聲音里埋藏着不易被發覺的隱痛。

鍾松齡轉向關靜,以一貫徐徐柔柔的聲調,回答他沉浸在灰暗天空裏的疑惑:「你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很好很好的。你為什麼老要說自己不好呢?會說自己不好,才是真正的好,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缺失在哪裏。我懂得並不多,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呀?」她羞怯一笑。

平淡無華的言語,釋開了關靜久鎖不開的心扉。在她眼中,他是這樣的人嗎?

「你真是很好的。」她繼續說:「你常約我出來,不嫌我的身體帶給你麻煩,對人體貼又照顧……」她述說著他種種的好,言詞間頗為天真拙稚。

愈聽愈是迷惘,她的形容可以說是極為貧薄,但真心卻是不容置疑。仙露美釀也比不上她言詞之醉人,關靜醺醺然如飲醇釀,盯着她臉上表情些微的變化,眼光不肯稍瞬。

她驀然住了口,因為她發現他不知神遊到何方,一片眼光痴痴望住自己。

「怎麼不說了?」他喜歡看她談論的神倩,發聲催促。

「你在發獃;還有,你這樣看着我,我說不下去。」她吶吶地直述想法。

關靜簡直不知該拿鍾松齡怎麼辦才好,下一秒鍾,他的身體已比理智快摸清內心的真意;左手固定她的後腦勺,右臂摟住她的腰肢,傾前身子,將嘴唇覆上她兩片柔軟如蜜的櫻唇。

懷中的人兒顫了一下,這個情不自禁的親吻令他想更進一步的求索。他抱她躺倒在沙發上,輾轉吸吮唇上的芳甜。她攀着他的肩,心顫神馳地任由他吻遍她的眼、她的眉、她的臉頰、耳垂和脖頸……

血液在身體裏以驚人的速度在奔流,泛濫的情潮一發不可收拾。若不是關靜腦中警鈴大響,他們恐怕會做出不可收拾的事來。

而鍾松齡還暈沉沉地躺在他懷裏,他高超的吻技要教一個初嘗情味的女孩陶醉,那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以超強的意志脫離她的身子,順手拉她起來,渾若無事地說:「走吧,你該回家了。」但他的心臟仍在胸膛中狂擂。

她順從地點頭,眼裏猶有一絲甜醉的失神。

送鍾松齡回去之後,一層濃重的憂鬱把關靜的眼睛染得更黑了。

他在心中決定——該是和鍾松齡道再見的時候了。

一連數日,關靜都沒來找她;鍾松齡在家中茶飯不思,終於忍不住打電話去公司找他。

她知道不該在上班時間去打擾他,但她沒有他家中的電話。他沒給,而她也沒問,向來都是他來邀她的。

總機小姐轉接到關靜辦公室。

「我是關靜。」不帶一絲感倩的聲音。

「我……我是鍾松齡。」她緊張極了。

那一晚唇齒纏綿的鏡頭一下子迸入腦海,令她唇乾舌燥。

「有什麼事嗎?」冰冷的語氣宣告着不容逾越的鴻溝。

「我們一個多禮拜沒見面了。」

「我很忙。」他不耐地說:「公司有很多事要做,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做一些無益的事。你不會去找你的朋友逛街聊天嗎?」

他一頓搶白令她胸口一陣窒塞,澀澀的酸楚在心中流淌而過,低聲地說:「對不起,打擾你辦公,再見。」

話筒中響起通訊切斷的長嗚,耳中還殘留她壓抑委屈的話語,關靜放下電話。是的,為了兩人好,別再見面了。

鍾松齡雖然難過關靜對她刻意冷淡,但是心慈性善的她百般為他找理由解釋;是自己太不懂得替他設想,或許他真的忙於公事,才沒空理會她,她不該只顧自己。

她這麼一想,心裏頓時舒坦許多。

既然他公司事情多,那她可以做便當送去給他呀。她只要見他一面就走了,不,沒見到面也無所謂,她的心意能傳達給他就好了。

於是隔天她興匆匆拉着博叔上街去買菜。

在廚房忙了一上午,做好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裝在精心挑選的飯盒中,她出發前往公司。

「博叔,你先回去,我可能會多耽擱一會兒。」於是博叔開車走了。

進了公司,她報上姓名說明來意,有人領她到關靜的辦公室,端一杯茶,笑容可掬地說:「鍾小姐,您請先坐一下,關經理在開會,再等一會兒就好了。」為了怕她無聊,特意拿些雜誌給她打發時間。

翻了翻,她因沒什麼興趣而放下。公司雖是鍾家的,她倒是第一次來。剛剛報出了姓名,眾人首度見到鍾家小姐的真面目,每個人都好奇地多看了她幾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辦公室的門外有腳步聲靠近,她辨出交談聲中有一人是關靜。

門開啟了,門內門外形成隔閡的空間。

關靜手上拿着會議資料,進門就看見她坐在辦公室里;極短的錯愕之後,輕輕關上門,臉色卻冷得嚇人。

「你來做什麼?」言語若能傷人,她可能早已千瘡百孔了。

他不高興嗎?鍾松齡不明了他何以變得那麼快。他剛進來時,雖然嚴肅,但沒有怒色啊。

「對不起,我不請自來。我做了一個便當來給你。」

他冷冷瞪視那個飯盒一眼,找到了借題發揮的理由:「誰要你多管閑事?我說要勞動你替我做便當嗎?你煩不煩?」

「我……」她無言以對。她到底哪裏做錯了?

「你以為送個便當給我,裝出賢妻良母的樣子,就能討我歡心了?你知道為什麼我最近都不去找你?我受夠和千金大小姐玩純純的愛情遊戲,本來我是想換換口味,看看與不知世事的大家閨秀談戀愛會不會新鮮一點。但你實在很乏味,什麼都不懂,我不想假裝下去,這場遊戲我不玩了!」

明明陽光普照,鍾松齡心上卻落下最冰寒的雪。

他的溫柔、他的微笑——全都是裝出來的嗎?「你是蘭生的妹妹,說什麼我也得看在他的面子上對你假以辭色。我和女人交往,就是為了性,而你就像貞節烈女一樣,如果我碰了你不娶你行嗎?我可不打算讓我的老婆管得死死的。你根本就不適合我,所以我才不再約你。誰知你那麼不識相,還跑到公司來找我。」他厭惡的表情把她打入一個甫揭幕的惡夢裏。

原來他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有喜歡過她,全是她自作多情哪!

咬着顫抖的唇,她最初也最深的綺夢被他擊碎了。她不怪他不留餘地地將真相揭發出來,因為他至少沒有欺騙她的感情。

「謝……謝你跟我說真心話,一直以來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我都不曉得。」她深深一鞠躬,淚滴搖落,烙傷她的一顆心。「真是對不起,我……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了。」

流風回雪般一轉身,她已然消失在他眼前。

她居然這樣就走了。沒有任何怒罵、沒有預料中的巴掌,甚至連一點指責也都沒有。

這不就是他要的結果嗎?完美的分手,她不會再來找他了。

她若能狠狠摑他幾巴掌,痛斥他玩弄她的感情,他的心裏或許會好過些。但是……她反而還向他道歉!

正因為她是這樣如白玉般無瑕的女孩,他更堅信自己的做法沒有錯。他會污染她,甚至把她拖入暗夜的深淵。

長痛不如短痛!趁她陷得還不深,適時斬斷本不該開始的牽絆,她值得更好的男人去珍惜她、愛憐她。

而不是一個有着不堪回首過去的男人——關靜。

自從中午鍾松齡離開后,關靜的心境並沒有得到該有的平靜。

下班后,人們三三兩兩離去。他還坐在暮色四圍的辦公室里,今晚他沒有安排任何節目。

電話鈴聲打破空間的沉寂,是誰打來的?桌上的時鐘指著六點多。

「喂。」這個號碼是他的專線,知道的人並不多。

「關靜嗎?」方春意焦急地問:「松齡有沒有去找你?」

「她還沒回去嗎?」他心一緊,反問。

「沒有。所以我才打電話問你,看你們是不是約出去玩了?這孩子出門要是晚一點回來,她一定會先打電話回家通知一聲。今天我在家等了好久,她都沒個消息,我都快急死了……」

「伯母,我出去找找看,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簡短交代完,他拿起椅上的西裝外套疾衝下大樓。

她沒回去!該死的!她不乖乖滾回溫暖安全的小巢,伏在母親的臂彎里痛斥他的薄情,那她上哪兒去了?

她是想讓他一輩子自責內疚嗎?該死的!她休想!她絕不準有個萬一!

衝到地下室停車場,他一面快捷地跳上車,一面思考她可能去的地方。鑰匙插了兩次才插進孔中,踩下油門,放了煞車桿,他以不該有的速度快速起動。

當車子正要開上出口斜坡,一條白色身影突然從柱子後方出現。她現身得大突兀,待關靜想踩煞車時已經來不及,車子撞上了人。

撞上人之前,他隱約看到熟識的身影。急遽停車衝出,那瘦弱的身子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在心裏呼喊: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扶起那女孩上半身,他知道他沒認錯,又多希望這是他眼花。

鍾松齡額上汩汩流下艷紅的血,臉上、手臂等露在外頭的肌膚上,也有多處擦傷。她閉着眼,像是完全失去意識。

他竟然撞了她!她在這兒多久了?她從中午就一直待到現在沒回去嗎?一個女孩子躲在這地下室有多危險,她要是碰上色狼怎麼辦?

他警覺現在不是解疑尋答的時機,小心地把她抱上車,但血一直流個不停,紅了她胸前的衣襟。他扯下領帶忙着在她頭上纏了一圈,好阻止血液的肆延。那血——簡直觸目驚心。

車子開往醫院的路上,因為下班車潮的關係,塞在車陣中動彈不得。偏是這樣緊急的狀況!關靜抿緊唇,雙眼射出怒火,恨不得一把火把這些礙事的車全燒個精光。

可惡!這樣下去要到什麼時候才到得了醫院?那時她還有救嗎?他失去冷靜,不能自持地猛按喇叭。

「關靜——」一縷細不可聞的呼喚將他從火焰頂端拉了下來。

鍾松齡半睜着眼,漆黑如點黑的雙瞳減褪了燦然的星光。

「松齡。」他第一個反應是去握她的手,竟是那麼冰冷。「你怎麼樣?頭痛嗎?」

她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道:「我沒事,你不要難過。」

事實上,她頭疼得幾乎要裂開來;但關靜惶急焦慮的模樣,比她受的疼痛更教她難受。

他對人事物一向淡漠而嘲諷有加,似乎萬事不縈於心。今天他一番苛刻的話語,着實刺傷了她的心。他不愛她的事實,令她的世界片片粉碎在她的腳前。

她不怪他的,真的。她何嘗敢有一絲希冀他會回頭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從不自覺自己的美好,關靜值得更好的女孩。只是,他給了她童話才有的幸福,再把她從雲端狠狠地推下來,她摔得好疼,摔得支離破碎。

這時關靜眼裏的痛楚為何會那麼凄涼、那麼深切?他不是說他不愛她,他只是玩玩嗎?血跡淋漓的心傷,逐漸被撫平了。

他曾經給她歡笑,給予她甜蜜的戀夢,這就夠了,不是嗎?她再要奢求更多,只怕天也不容吧。

「你為什麼不回去?」他責問。

她若回去,就不會有這麼多事發生,他也可以恢復以前那個遊戲人間、放浪紅塵的關靜。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要衝出來嚇你的。我沒走,是因為我想去找你向你道歉,原諒我的蠢笨,可是你說你不想再見到我……」她委婉地將心事說來。

一個女孩的告白,他為什麼會被她的言語感動?他抹去令眼前模糊的水霧,他為自己的脆弱感到不可思議和震驚。

車子慢慢前行,而她繼續她的衷曲:「我在樓下坐了很久,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看見你開車要走,我想喊你,你一下子來到我面前,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她皺着眉,不勝痛楚地扶着頭。「我的頭好痛……」

「你不要再說話了。」他阻止她再說下去,她每說一句,都是在嚴斥他僅存的一絲良心。「你傷得很重,有話以後慢慢再說——」

「關靜。」她置若罔聞。傷重憔悴的她為何仍是美麗得教他心疼得快瘋了?「真的很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忍耐,真的很抱歉,我以後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她把所有的錯全攬在自己身上,愈是這樣委屈,愈教關靜情何以堪啊!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心緒激蕩之下,他聲音都變了:「我才是那個膽小儒弱的人,我沒勇氣接受你,我怕被你看不起。要是你對我露出一絲輕鄙,我……」驚覺吐露太多,他驀地住口。

昏昏沉沉的鐘松齡不是很明白他話中的意喻,她只是輕輕地說:「不要怕——」

不要怕什麼?她看出了其實他一點也不如外表堅強。關靜不明白,只怕鍾松齡自己也不明白。

去醫院途中,時光像是停住了。

方春意接到關靜的電話,和鍾蘭生火急趕到醫院。

問到了病房,首先看到的是關靜坐在床前,怔望着病床上沉睡的鐘松齡。

「關靜,松齡要不要緊?」鍾蘭生詢問妹妹的傷勢。

見兩人聯袂而來,關靜只是點頭示意,並未起身,他全副心思都放在鍾松齡身上。

「她剛照過x光。」

「松齡怎麼會被車子撞到?」剛剛在電話中不及詳問,方春意憂急萬分。現在親自見到了人,除了外傷之外,看來並不嚴重,一顆心總算稍微寧定。

「我接到伯母的電話后,急着要去找她,沒看清楚,就這麼撞到她了。」那幕如今思來,仍然心有餘悸。

關靜凝視着沉睡入夢的鐘松齡,感謝上天的恩慈,沒有奪走她的生命。

「她不是去找你嗎?怎麼回事?」方春意心細如髮,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

關靜此刻心境已經完全平靜下來,從雲山霧沼之中,終於憑着湛然的兩眼找出了一條出路。這條路,一開始就該遵行的。現在,還未晚吧?

「她中午來找過我,替我送親手做的便當。我罵她多管閑事,一直纏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叫她以後不要再來煩我。」

方春意和鍾蘭生錯愕不已。

「我是不是聽錯了?你怎麼會說這種無情無義的話?」方春意惱火道:「你不是和松齡很好嗎?她是哪兒又惹你了?」

「媽!關靜不是這種人。」鍾蘭生和關靜同學、同事多年,深明他的人,忙打圓場,免得誤會愈來愈深:「松齡不小心被他撞了,他現在一定很內疚,說出來的話怎麼能算數?他們兩個人可能是吵了架,松齡要等關靜解釋清楚,才會發生這件事。」

她接受兒子的論調,可是猶有餘怒:「松齡的個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哪有可能和人吵架?」言下之意仍是關靜不好。

這邊難以排解,只好轉向另一邊,希望他能稍加忍氣。此時關靜眼中只有鍾松齡,對方春意的指責,彷如未聞。鍾蘭生拋過來示意的眼色,他完全沒看見。

說他不喜歡鐘松齡,誰會相信?

「等松齡醒了再說吧,媽。讓她好好休息,我們別吵她。」鍾蘭生道。

握着女兒冷涼的手,方春意眉心微蹙,壓低聲量對關靜說:「我不管誰對誰錯,待會兒松齡醒了,你得向她道歉。」

「媽——」鍾蘭生出聲抗議。

關靜低沉的聲音幽幽響起:「您放心,她以後不會再受到傷害了。」

「什麼意思?」

「我會辭職,離她遠遠的,她再也不會為了我而傷心流淚。」

這石破天驚的消息一說出,首先亂了陣腳的是鍾蘭生。在事業上,關靜是他倚仗的左右手,突然撒手不做,第一個首當其衝的人是他。

「關靜,你這是——唉!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我也絕不會拿我們的交情來讓你為難,感情的事本來就不是第三者能了解,你何必說氣話?」

方春意雙手交抱胸前,她的話比鍾蘭生可重多了:「這算什麼?高興時拿人耍一耍,闖了禍拍拍屁股就要走了?你把我們松齡當作你身邊的花花草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

「關靜不是這個意思。」鍾蘭生夾在母親和好友之間,真是兩面不是人。既要平撫方春意的怒氣,又要將關靜挽留下來,心力見絀。

「她傷成這樣,是我的責任,我會等到她好了才離開;公司的事,等董事長找到適當人選,我再辭職。」關靜話說得毫無火氣,可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連「董事長」都抬了出來,可見他是決心要疏遠劃清關係。

鍾蘭生急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牢騷怨氣要對關靜發作,又想動以情面挽留;但一切礙於方春意在場,不敢有所動作。

「你想走就走,我可沒答應。」氣歸氣,對這個內實外秀的年輕人,方春意還是十分激賞。剛才順風旗扯足了,拉不下臉,這會兒臉還是綳得緊緊的。「欺負完我們松齡就想走了?我可沒那麼便宜你,你得留下來看松齡的意思如何再說。」

關靜漠不關己地點頭,什麼都無所謂了。去也好、留也好,對他都不是最重要的事。唯一使他走得提不起腳步,留得賭不起感情的,是眼前如瓷器般易碎的鐘松齡。

他有預感,他的人生將因這個柔弱的小女子全盤扭曲。

而這是他最不願見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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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結花心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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