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哇!真炫。”白永康低呼,抬頭看着那吊得高高的金光閃閃的招牌“正法律師事務所”。
他的話聽在葛冰語耳里真是有無限暢快,她設計的招牌夠特殊,夠顯眼吧?
“左邊一點,上面些……再右邊一點點。”她坐在輪椅上大聲的向上面的工人命令,不過這次她很聰明的沒待在招牌正下方,而是略遠些,保證招牌要是不幸又掉下來,也絕不會砸到她。
“咦?”站在輪椅后的白永康驚疑出聲,“你的事務所對面也有一家事務所呢!好巧,‘法揚’……跟你的‘正法’只差一個字。”
“我知道。”那是她故意的,不是巧合。
“你應該找個時間跟鄰居拜訪一下,說明你的善意,並且告訴他們,你不是要跟他們搶生意,大家要以和為貴,這樣做生意就不傷感情。”他很熱心的提議。
“沒那個必要。”她冷哼,很快的否決。
“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要跟他們搶生意。”她說,甚至從“法揚”帶走了十個助理,五個律師,再加上她從別處延攬來的五位律師,她的事務所就有十一個掛牌律師,人數比對面的“法揚”多幾個,相信未來的事業疆土也會比“法揚”大很多。
“何必呢?”他實在不了解戰爭的必要,“告訴我為什麼?”和平相處不是頂好的嗎?
葛冰語不想解釋給他聽,其一是他沒必要知道那麼多;其二是他知道了必定大大不贊同她的行為,因為他做生意的方式總是太溫和了;其三是知情后的他,必將竭盡所能奉勸她放棄過往的仇恨。她既不想成為他眼中罪孽深重的女人,更不甘心放掉對金正揚的恨,就乾脆不要告訴他。
“很簡單,做生意就是要搶生意,我不跟他搶,他必也會跟我搶。”這就是現實世界的殘酷,她很坦然的面對他的雙眼,毫無撒謊的愧疚,因為這是真相之一。
“冰語!”熟悉又令人心痛的呼喚傳來。
葛冰語僵硬着背脊,不回應、不回首。
金正揚來到她的面前,雙眼瞧着她裹着石膏的腿,又驚愕又擔心,他沙啞的問:“你的腳怎麼會這樣?”
從不曾見過金正揚這麼柔聲對她,是同情、是可憐嗎?大可不必。
“不關你的事。”她哼。
白永康輕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撫她,告訴她毋需激動。
“她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來。”他代她回答。
她該低斥他的多語,但她沒有,為什麼?頗是令她納悶。
“怎麼這麼不小心?”金正揚低柔的說,彷彿真的對她多關心似的。
葛冰語想起十多年來的婚姻中,他少有這般擔憂,難道金正揚的友誼總在分手后才開始?若是,她才不希罕。
“這位先生,你是……”金正揚問着白永康。
“她的朋友。”白永康答,
“男朋友。”她衝口而出,激動的,不經思索的,“他是我最近交的男朋友,怎麼,你有意見嗎?”她挑釁的望着金正揚。
身後的白永康雖然嚇了一跳,但選擇不說話。男朋友?跟那個家明一樣嗎?是做給別人看的男朋友?
“是嗎?”金正揚臉上沒太大起伏,“那家明呢?你把他轟走了?”
若是呢?金正揚是否想挖家明走?哼!
“他依然是我的員工。”
“是嗎?那就好,冰語,你要好好保重自己。”金正揚黯然說道。
“不用你說我也會,我怎麼也會比你活得久。”她完全忘了之前多少次萌生尋死的念頭。
金正揚苦笑,然後望向白永康,“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白,叫白永康。”他伸手,“很高興認識你。”
金正揚握住他的手,“我也是,冰語就麻煩你照顧了。”
“我會的。”他笑,“你是在對面大樓的公司上班嗎?”
“嗯,我是法揚事務所的老闆,以後若有什麼需要幫忙,找我就行了。”
“不必,他要有什麼麻煩,自然會找我的正法。”葛冰語馬上插口,一副你別想從我這裏拉走任何生意的樣子。
“那當然。”金正揚笑了笑,“我也該回去了,不打擾你們,再見。”他離開他們,一步一步往回走,背影似乎孤寂、彷彿蒼涼。
她沒回首,也沒回應金正揚的再見,只是冷着張臉抬首,猛然對工人大喝,“喂!再上面一點……還要更上面一點,你們聾了嗎?聽到沒有?”
白永康回頭看着金正揚的背影,再抬頭看那高掛的法揚事務所的招牌思索着。
“那金正揚是你的前夫?”他猜。
“干你屁事。”她咬牙切齒。
他嘆氣,“你這又是何苦?”
“我的事不用你管。”
白永康突然伸手到她面前,緊緊握拳。
“你幹嘛?”
“我這樣抓住了什麼?什麼都沒有。”然後他展開手,“但當我放開手,擁有的是全世界。”
他跟她說人生大道理?他以為她沒聽過嗎?他認定她什麼都不懂嗎?
“你們赦免誰的罪,誰的罪就赦免了,你們留下誰的罪,誰的罪就留下了。”她念出聖經的一段經文,抬頭,不意外看見他愕然睜大的眼。
“你知道?”
“我背過。”是她小時候不知其含義,強硬的刻在腦子裏的,那是個痛苦且極不甘願的過程。“約翰福音第二十章。”她補充。
“你知道,為何不去做?”
“因為我做不到。”葛冰語很乾脆的承認,還驕傲的抬頭,“我怨我氣我恨,我嚴以待人也嚴以待己,我恨這個世界和我的家人,我也不滿自己生命的存在,我不相信你的神,也不信任你的愛,你大可揮揮手離去,我不會挽留也不會因此難過,因為別人對我不好才是正常的,不信,你大可走走看?”一口氣說完,她沒在他眼眸中找到預期的厭惡和放棄,她看到的是寬容……與憐憫?
“沒關係的,你的時候還沒到。”白永康柔柔的低語。
可惡,他何必對她這麼好?不值得。
“什麼‘時候’?”她尖銳的問,像是聳起全身尖刺的刺蝟。
他不語,推着她的輪椅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你要推我去哪裏?”她緊張的問。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他在回答哪個問題呀?
“但是請記住,無論你決定怎麼走,我都會陪你,你不是孤單的。”
哼!甜言蜜語。
可是她既知是甜言蜜語,既然不相信他的話,為何又心頭酸酸的,眼眶熱熱的?
難道她開始相信他了嗎?
汐汐汐
不遠處的大樓里,金正揚自玻璃帷幕里往外瞧着白永康推葛冰語離開,臉上現出了沉思。
“白永康……”他低哺這個名字。
“怎麼?你對他有興趣?”許子浩來到身後不甚愉快的問,“他是你喜歡的型?”
金正揚沒轉身,“他姓白。”
“那又如何?”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有時候世界很校”他轉身對上慍怒的眼眸,“子浩,麻煩你去查查那個白永康的背景,我怕他是白家的人。”
紗汐紗
白永康推她走進了“死巷”。
“死巷”已經不是葛冰語第一次看到的那樣滿是塵埃,也不是第二次見到的正在裝修的凌亂,現在的“死巷”算是完工了。
一塵不染的中國式桌椅,桌上鋪着絹繡的桌布,椅上多了金邊流蘇的軟墊,地上鋪了暗褐色的木板,牆上多了暗黃帷幕輕微的飄動,縷空的窗貼上不透風的窗紙,剎那間,她有踏入古代書香世家廳堂的錯覺。
視線移到櫃枱,台後的酒架上,不再是初見時的中西酒瓶雜亂擺設,而是井然有序的擺着很中國的酒瓶,高梁、茅台、二鍋頭、女兒紅,千里香,酒鬼……
“如何?很不一樣吧?”他在她耳邊輕語。
耳朵有搔癢般的酥麻感傳來,她不知該說或該做什麼反應才好,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有品味。
“花了不少錢吧?”葛冰語很實際的問。
他聳聳肩,“還好,在我能力範圍內。”
到底他的能力範圍是多少呢?有一瞬間,她發覺自己對他知道得太少了,很想開口問他家裏有些什麼人?一個月薪水有多少?平時有些什麼興趣?喜歡什麼又討厭什麼?
可轉瞬間又打消念頭,他們終究是陌生人,問太多、了解太多做啥?他們到底是在海上須臾交會的船隻,不多久,他會走他的路,她會過她的橋。
“沒什麼要問的嗎?”
她沉默。
“我倒是有想跟你分享的事情。”白永康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似乎擁抱了這裏所有的一切。
“這‘死巷’活起來了,開始有了朝氣,我打算在這一個禮拜內開幕,我會請人發傳單做廣告,無論到時來的人有多少,我都會把他們當朋友,我會在櫃□后一邊做些小菜,一邊跟客人聊天……”
葛冰語心裏苦澀湧起,因他的願景里沒有她的存在。唉,本就不該奢望太多,他到底……是個外人。
她得儘快再找一個照顧她的護士。
“冰語。”他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她皺眉。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把“葛小姐”改成“冰語”了?
“你願不願意在那個時候在這裏陪我?”
她沒聽錯吧?
他希望在他開幕的日子裏,讓她這倒霉到斷了腿的女人在這裏打擾客人喝酒聊天的興緻?
“你發燒昏了頭嗎?”她冷冰冰的嘲諷。
“為什麼這樣說?”白永康偏頭,不了解的問。
“你有聽我說過好聽的話嗎?”
“沒有,你說話總是讓人恨得牙痒痒的。”他很老實的說,可是並沒有牙痒痒的樣子。
沒錯!不過他既然知道她的嘴壞,又為何留下她?皮很癢嗎?
“那你可曾聽過我稱讚人嗎?”她又問。
“沒有,你很會挑剔和罵人。”他還是老實,因為他是上帝虔誠的信徒。
“那麼你還要我來這裏當門神,幫你擋掉上門的客人嗎?這不是笨,是什麼?”她很直言坦蕩,雖說得很心傷,但表情還是很平靜。
她的平靜讓白永康心痛,“謝謝你為我着想。”他很溫柔的看着她,很感謝她這麼糟蹋自己來奉勸他,可惜他不以為她會壞到冰口弄壞他的生意。
他的話和表情讓她臉色大變,慌忙轉頭,轉動輪椅遠離他的溫柔,“我不是為你着想,我是為我着想,我才不要來這裏丟人現眼,被人評頭論足,觀賞我包石膏的大腳。”她慌忙解釋,憑她當律師的專業,這話絕對夠有說服力。
“跟你在一起,很像在讀聖經。”他慢慢站起身。
什麼意思?但葛冰語依舊沉默。
“讀聖經不能只看字裏行間表面的意義,要深究每個字句里隱藏的真理。”
那關她何事?
“跟你在一起,不能只聽你的話,那太傷人,反而要去想你為什麼那樣說?是什麼因素致使你變成這樣?冰語,誰都不需要並不是你的真面目吧?”
腦袋轟轟作響,只有一個念頭猛力震撼着她。他看穿她了,他看穿她了……
幾十年來無人碰觸,沒人費心打開的堅固藩籬被他鑽了個孔。怎麼辦?
她還能是那冰言冰語、憤世嫉俗的葛冰語嗎?
“冰語?”白永康朝她伸出手。
她轉動輪椅倉皇後退,猛力搖頭叫道:“走開!”
他沒再試圖前進,聲音放得很低很低,像個深怕驚動兔子的獵人,“你的爸媽呢?”
“不關你的事。”
“你那位叫家明的男朋友呢?”他依然不放棄。
“我不是說過他到國外出差了嗎?”葛冰語狼狽的轉頭。
“是嗎?”他瞧着她那倔強的側臉,小心翼翼的說,“冰語,你的屋子裏沒有任何男人的東西,雖然我睡的那間房是男人的房間,但裏面是空的。”
“他不住在那裏。”
“是嗎?”他輕嘆,“樓下的警衛說他早就搬走了,而且打算跟他的女朋友結婚。”
是嗎?她竟不知道家明有女朋友,而且還論及婚嫁。真好笑,她一心栽培的乾弟弟竟對她這麼見外,啥事也不講,反而跟樓下那雞婆的警衛報告。她做人真的很失敗。
雙手握緊輪椅的扶手,手指幾乎泛白。
“那又怎麼樣?”葛冰語咬牙進出,儘管又被背叛的滋味啃噬,但她還是不想認輸,“婚姻代表得了什麼?我跟家明交往時,我還是有夫之婦。”
“但你的丈夫愛的是男人。”
他的話刺進她最深最底的痛處。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她的聲音顫抖,竟還微微的哽咽,過往一切幕幕掠過腦海,綁匪綁架她、父母捨棄她、丈夫欺騙她、兒子離開她……沒有人留下,每個人都背叛了她,每個人……包括若有若無的神。
“你們站着禱告的時候,若想起有人得罪你們,就當饒恕他,奸叫你們在天上的父也饒恕你們的過犯。你們若不饒恕人,你們在天上的父也不饒恕你們的過犯。”(馬可福音第十一章)
她閉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綁匪曾在她面前無奈的嘆息,“我的兒子得了癌症,需要醫藥費。”
“我爸爸欠了太多賭債,我必須幫他還,不然我爸會被打斷腿。”
“我誤信了朋友,被倒了幾百萬,我若不還,我的家人就……”
被釋放回來后,她有次在深夜裏,無意間聽過母親低低對月啜泣,“冰語,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到底要媽怎麼辦?冰語,你告訴媽呀?”
金正揚更是在她簽下離婚協議書後,在她面前低聲下氣,“你是個好女人,是我對不起你,若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一定會愛上你。”
她的兒子在結婚當天大聲對她咆哮,“如果你們不愛對方,請你們分開;如果你們不愛我,就請你們離開,不要讓我抱着希望又重重的失望,我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孰對孰錯?誰該饒恕誰的罪?
葛冰語閉上眼睛,面對心中矛盾的交戰。
“我會為你祈禱,祈禱你早日得見光明,早日看到你所希望的早在你身邊等待你。”
她的淚珠自眼角滑落,堅硬冰心的某一角,慢慢融了,化了。
“我要回家,拜託,帶我回家。”
再待下來,再聽他的諄諄勸誘,她怕……自己的心牆就會這麼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