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郎士元拖着受傷的腳艱難地走到城隍廟,終於不支地癱軟倒地。
他獃滯的眸光落在廟內的城隍老爺神像上,這幾日因為不停地喝着井水充饑,使他沾着塵土的臉帶着些許浮腫。
已經不記得多久沒吃東西了"餓使他四肢虛軟,整個人微微顫抖,那前胸貼後背的扁平感覺,幾乎讓他錯覺是不是因為太餓了,所以五臟六腑全教胃給吃了……
餓啊!怎麼辦?他想自己就快餓死了。想不到在這豐衣足食的太平盛世里,不但沒人願意給他一份活兒做,賞他一口飯吃,還將他打傷了腿,讓他潦倒在城隍廟旁,多可悲!
也罷,他閉上眼,不願再怨懟老天的不公,他的神智逐漸模糊,開始覺得“死”未嘗不是件好事。他甚至攤開虛軟的雙手,歡迎牛頭馬面的到來。
一股香味突然竄入鼻翼,他不由得深深嗅聞着,嘴角露出微笑。
很好,他上天了,因為他居然聞到烤雞的味道。而且那香味還越來越濃郁,近得彷彿就在他的鼻前晃蕩,讓他久未進食的胃開始咕嚕咕嚕地大聲抗議起來。
他心想這真奇怪,死了竟然還會有想“吃”的慾望。不過算了,何必在意?他隱忍不住地張口,狠狠咬下。
這一咬,咬住了住在城外吳家老爹手中拎着的烤雞。
吳老爹根本沒發現他躺在地上,正有趣地瞧着廟口前的雜耍,察覺手中的雞忽而往下一扯,往下一看,氣得叱罵:“你這小崽子!”
吳老爹揪住郎士元的衣領,將他拎了起來。
“臭小子,張開眼。好你個大膽,居然敢偷咬買給我家娃兒的嫩雞。”
郎士元也想張眼呀,可力不從心。他當下明白自己不是上了天,還偷咬了人家的烤雞,不禁又羞又愧。
“喂,小子?小子?”吳老爹打量郎士元浮腫的臉及傷腿,喃喃道:“怎麼搞得全身是傷?我瞧八成還餓昏了。算了,先撿回去吧,難不成真讓他死在這裏?”於是一個使勁,將他甩上肩,往家的方向走去。
郎士元恍惚中覺得自己被人扛着,一晃一晃地,離開了城隍廟。
他以殘存地神智揣想着,這人帶走自己,莫非是願意給他一份工作,賞他一口飯吃?在失去意識前,郎士元心裏祈求着,他不求多,只要能溫飽就滿足了……
順昌府城外的吳家,在百姓眼中,吳老爹的妻子幫他生了一大堆賠錢貨,之後就撒手人寰,留給吳老爹收拾不完的爛攤子。然而吳老爹卻不在意,將每個女娃兒都當成寶養着。
“寶貝們——爹回來啦!”吳老爹從城裏回來,一進廳便將掛在肩上的“東西”隨意落下,將烤雞擺在桌上,搓着手,一臉討好的表情。
在廳上的女孩們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老大吳雙手持蘇子瞻的詩集,興緻盎然地讀着;老二吳情與老三吳涯對奕;老四吳憂、老五吳慮兩人窩在牆角,拿着樹枝,在地上不知在畫些什麼;而她們唯一的小弟吳極,則穿梭在姊姊們之中,東看看西瞧瞧。
沒人理吳老爹。
記落里的吳憂、吳慮看見地上那破爛的一大坨“東西”,覺得奇怪,好奇地走近。
“慮,你說,這是什麼?”吳憂用樹枝戳戳那坨東西。
“我來。”吳慮用手裏的樹枝撥撥弄弄,直至一張滿是污垢的臉露出來,唬得往後一跳。“人……是人,好臟喔。”
吳憂一聽是人,倒不害怕了,她往前蹲下,仔細地審視那張髒兮兮的臉。“慮,你猜,他怎麼啦?”
“是餓昏啦!”吳老爹因沒人理會他,心中正哀怨,見撿回來這臭小子引起女兒們的注意,乘機過來湊一腳。
“餓昏?”吳憂聽了,心一軟,從懷裏取出唯一的糖球,也不嫌臟,塞入郎士元的口中。
方才一落地時郎士元實已清醒,卻虛弱得睜不開眼,意識倒是十分清晰。聽見小姑娘用稚嫩的嗓音討論着自己,接着乾裂的唇被人撥開,塞了一丸東西,一股香甜瞬間在他舌間化開,他嘗到這輩子不曾吃過的糖球。
“憂,那糖球你自己也捨不得吃,怎麼隨意給人啦?”吳慮不贊同地說。
“沒關係啦!”吳憂絲毫不以為意。“每回我若餓了,含了糖球精神便來啦,慮,他吃了糖球,說不定待會兒便醒啦!”
郎士元嘗盡人情冷暖后,竟能從這女娃兒身上那得到如此無私的付出,教他早已冰凍的心驀地一熱,覺得活在這世上似乎也不是那麼糟的事了。
“才怪,他可不是普通的餓,是餓昏啦,一顆小小糖球哪夠?”吳慮冷嘲道。
咦現下說話的這嗓音,分明和給自己糖球吃的那個小姑娘一模一樣,不過語調卻顯得清冷淡漠,難不成這小姑娘是在自問自答?但說話的語調差那麼多,又不像是同一個人……到底是一位姑娘,還是兩位?郎士元搞迷糊啦!
吳憂擔憂地問:“那可怎麼辦?”
郎士元含着糖球,咽下那甜如蜜的滋味,覺得似乎沒那麼虛弱了。
他努力地將眼皮往上抬,迷濛中他看見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姑娘。他眨了眨眼,再瞧——
還是一樣。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不會吧?他真餓得頭昏眼花,將一個人看成兩個?
不,等等,仔細瞧清后,他發現兩人的不同之處。
一個眼神善良溫暖,而另一個眼神則彷彿認定他已經死了,就等着幫他收屍。原來眼前這對小女娃是雙生子。
“爹,他眼睛睜開啦!”吳憂發現他醒了,揚起笑臉,高興地嚷着。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關心他的死活……郎士元忽地眼眶一熱。
吳憂的驚叫引來了眾人的注意,大伙兒全圍了過來。
“臭小子,你打哪兒來?”吳老爹探問。
“……”他誰也不在乎,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有雙善良眼眸的小姑娘。
“臭小子!你怎麼不說話?”吳老爹大聲喝着。
郎士元聽見關心他的小姑娘代他回話——
“爹,他好不容易醒來,定是餓壞啦!你今兒個帶了什麼東西回來呀?”
“烤雞啊,可給這臭小子捷足先登,偷咬了一口。”吳老爹乘機告狀。
吳憂不理會爹爹,起身將雞拿過來,遞到郎士元嘴邊,柔聲道:“來,快吃吧。”
“喂喂,不行,雞是要買給你們這些寶貝吃的,這小子要吃也只能吃雞脖子。”吳老爹抗議。
吳家這些手足們嘴上雖不說,但一看便知道誰更需要這隻雞。
他們對吳老爹的抗議視若無睹,吳雙坐回椅上,又拿起書讀起來;吳情、吳涯繼續回去對奕;吳慮見人死不了了,沒了興緻;只剩吳憂仍拿着雞,跪坐在郎士元身旁;而吳極則好奇地瞧着。
吳老爹見抗議不成,氣呼呼地回房去了。
“好啦,爹走了,你快吃。”吳憂見郎士元只是盯着她,也不伸手拿。“對啦,我倒忘了,你怎會有力氣?我喂你,可好?”
郎士元還是不說話,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感覺自己的眼眶逐漸酸熱。
吳憂撕下一塊肉,拿到他嘴前。“來,張口。”
郎士元緩緩地開口,吃了她蔥白指間的雞肉,一口再一口,他咀嚼着,覺得這是世上他嘗過最美好的滋味,不由自主地,淚水一滴二滴三滴……自眼眶滑落。而她喂他的身影,將牢牢地刻在他心版上,永生難忘。
吳憂善解人意,不問他為什麼哭了,她默不作聲,任由他發泄心中的悲苦。
在她小小的心靈里,記起大姊教她的話,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她想,現在的他,肯定是傷心得不得了……
那年,吳憂十二歲,初遇潦倒得像個行化子的郎士元。
過了兩日,郎士元餵飽了胃,補足了體力。他將自己從頭到腳洗乾淨,身上腳上的傷都上了葯,穿着大姊吳雙拿給他的舊衣,從內室走進大廳。
“咦,原來你生得這般俊,是個俊小子呢!”吳雙笑吟吟地瞧着郎士元。
發現大廳里的吳家手足們全都露出有趣的目光瞧着他,郎士元面容微微赧紅,低頭不語,瞧身上這套半舊不新的乾淨衣裳,覺得自己彷彿獲得重生了。
經過兩日的休養,他的體力已恢復了大半,受傷最重的腳也不那麼痛了,雖然整個人仍太過清瘦、沒元氣,氣色也顯得蒼白,但過些日子后,應該就可恢復。
“我聽小憂說你叫郎士元?”吳雙招手讓他過來。
他朝吳憂吳慮瞥了一眼后,點點頭。
“住哪兒?”
他搖頭。
“父母呢?”
“死了。”他冷淡地回答。
“這樣啊……”吳雙沉吟着。
“我要走了。”郎士元拱手答謝。“相救之恩,日後有機會定當回報。”
“等等,別走。”吳憂見他轉身朝外走,急得上前攔阻。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畢竟郎士元只是一時落難才到她家,要走是遲早的事。但一想到他離開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心中便萬分不舍,想要將他留下,可小小年紀又想不出該用什麼方法,只好回頭朝身兼母職的大姊吳雙露出求助的目光。
“郎兄弟——”吳雙好笑地看着郎士元倔強的面容,以退為進地說:“你何必這麼急着跟咱們撇清關係,怕咱們跟你糾纏不清?”
郎士元一怔。“是你們怕我糾纏不清吧?”所以他才急着走人啊。
“咱們家男丁稀少,爹爹成日不見蹤影,吳極又太小,每回粗活的事兒,總缺個像你一般的幫手,你若不嫌棄,不如就住下吧,也好幫幫咱們。”
“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他倔強地說。
吳雙笑着反問:“你需要同情嗎?”
“不!我不需要。”他大聲地反駁。
“那就是啦,”吳雙順着他的話接口。“咱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同情。不過,咱們缺個男丁幫忙倒是真的,你若不願,日後這些粗活也只好姊妹們輪流做啦,唉,只怕小憂、小慮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不小心傷了自己呢!”吳雙看得出他很在意吳憂吳慮,眼神不時會朝她們瞥過去,於是刻意這麼說。
一聽到小憂會傷了自己,他立刻答應道:“我做便是。”
“好,果然爽快,今後你郎兄弟便是吳家的一份子。”吳雙向大家宣告他的新身分。“對了,你今年幾歲?”
“十四。”
“嗯,你跟吳情同歲數,我是大姊吳雙,”然後她向他介紹家族其他成員,接着對弟妹們吩咐道:“除了我跟吳情,今後你們都喚士元哥,聽見了沒有?”
“士元哥。”吳涯、吳憂、吳慮、吳極異口同聲喚道。
他們這一喚,教郎士元孤單的心忽然有了歸屬感。他有弟妹了,不再是一個人了,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是真的嗎?他真的可以住下?郎士元眸底閃過一抹狂喜。這麼說,他可以日日伴在小憂的身旁了?
“大姊。”他誠心地喚道。
“好,那咱們來慶祝吧!”吳雙提議。
“大姊,你是說這個、這個……”吳情雙眸一亮,比了個喝酒的動作。
郎士元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他們該不會要喝酒吧?
果然,吳雙笑嘻嘻地點頭。
“吳憂、吳慮,去,去拿酒來。”吳情指派。
“我跟你們去。”郎士元怕兩人傷了自己,自願代勞,邁步跟上前去。
“這次換拿吳涯的女兒紅,小心將那些酒罈挪一挪,別讓爹爹發現咱們偷喝了酒。還有,小憂,記得找時間補上。”吳情在後頭交代着。
女兒紅?“那不是女子出閣時才能喝的酒嗎?”郎士元問吳憂。
“是啊。”吳憂一臉天真地回答。
“那你二姊說少的部分要你補上,這話是啥意思?”
“怕爹爹發現咱們偷喝了酒,所以一段時間后,我就會補釀咱們喝掉的酒。”
“你會釀酒?”郎士元有些意外,瞧她小小年紀,沒想到竟有此能耐。
“嗯,爹爹有時會釀一些酒賣給城裏的商家,我在旁看着看着就會啦!”
郎士元心下詫異,一時間真不知該說些什麼。這家人居然偷喝自己的出閣酒,之後還會補釀……這吳家的家風還真是不同於一般啊……
郎士元在吳家住下后,將所有的粗活全攬在自己身上。
午後,吳憂拿着樹枝,無聊地沿着牆刮,一路走出內室,經過大廳到外頭,邊走邊唱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郎士元在門外劈柴,一見她,嘴角便輕揚。“小憂,你在念啥?”
吳憂拖着樹枝,走向他,在地上畫下一條長痕。“大姊吩咐的功課啊,待會兒要背給她聽。”
“你們都識字?”郎士元有些驚訝。畢竟能上學堂是有錢人家的子弟才能享有的,但吳家求溫飽就已經夠吃緊了。
“是啊。”吳憂圓瞳一轉,好奇地問:“士元哥,你怎認得出我跟慮誰是誰?”
“你活潑可愛,吳慮卻不是。”郎士元藉機讚美她,但其實他是依兩人說話的語氣來猜測的。“大姊上過學堂?”
“不,爹爹是落第的讀書人,本來是爹爹教咱們的,後來爹爹沒空時,便換大姊教啦!”吳憂聽見他讚美自己,一臉的歡喜,不知為什麼,爹爹跟姊姊們讚美她時,都沒像此刻這麼高興。
“原來如此。”郎士元心生羨慕。
“士元哥,你陪咱們一起讀書可好?”吳憂喜歡繞在他身邊,開口相邀。
郎士元以前不曾讀過書,因此不識字,但從不覺得困擾。可如今他身處在人人識字的吳家,忽覺自己的不足,他不想讓小憂覺得他低人一等,因此她的建議正合他意。
“好。”他順勢答應。
“走。”吳憂拉起郎士元的手向前指指。“咱們都在前面那片竹林里席地而坐,手持詩經讀本念書,我帶你過去。”
郎士元握着她軟軟的小手,任她拉着往前走,感受到她毫無保留地對他付出,就如同她將最愛吃的糖球沒有半絲猶豫就給了他,此刻他只能默默地接受,卻什麼也還不起。但他不會一直落在她身後的,終有一天,會換他握着她的手走在前面,那時,他發誓將永遠保護她。
來入竹林里,吳家的手足除了吳雙外都到了,各自席地而坐。他忽地靦腆了起來,覺得自卑,畢竟除了吳雙及老二吳情外,他年紀最大,但卻最無知。
“大姊還沒來,咱們等一等。”吳憂拉着他走向一旁的一棵矮樹下。
郎士元見她準備跳上去,怕她跌跤,急忙相護。
吳憂甜甜一笑。“士元哥,咱們來說說話。”
“說什麼?”郎士元不是熱絡的性子,只淡淡地應着。
“你爹娘過世啦,可還有其他親人?”
“沒有。”郎士元眼神黯了黯。
“沒關係,現在你有好多親人啦。”吳憂將她的家人全分享給他。
郎士元出身貧寒,自雙親亡故后,債主將他們的住處侵佔,迫他流落街頭。他本性倔強,不願屈辱向人乞憐,想找個活兒做,卻到處碰壁,還讓張家大戶的兒子張天霸欺凌,教唆家丁打傷了他,以至於挨餓潦倒在城隍廟口,要不是吳老爹出手相救,只怕他已化作一縷亡魂了。
在他陷入絕境時,他恨透了這裏的百姓連一條生路都不願意給他,可現在卻憑空多出許多親人,而且毫不嫌棄地接受了他,他雖歡喜,但已緊閉的心靈一下子還無法承受太多,因此對吳憂的說詞只是抿嘴一笑。
“大姊來啦!”吳憂跳下矮樹,跑向吳雙。“大姊,士元哥要跟咱們一起讀書。”
吳雙含笑應允,先轉向吳情吩咐。“今兒個你來教弟妹讀書。”之後再朝郎士元招招手。“你過來。”
郎士元隨吳雙到吳家手足聽不見兩人談話之處。
吳雙柔聲詢問:“可曾讀書習字?”
郎士元打從心底感激吳雙的善解人意,她故意避開其他人才問他,就是為了不讓他在眾人面前自覺羞愧。
“沒有。”他老實招認。
“好,那你可想讀書習字?”
“想。”他雙眸露出迫切想求知的慾望。
“嗯。”吳雙滿意地點頭。“那從今日起,我個別教你,你可要比弟妹都努力,才趕得上他們,可願意?”
他猛點頭。“我一定會努力的。”
“嗯。”吳雙笑吟吟地拍拍他,取笑道:“讀了書後,成了大器,小憂就托你保護啦。”這段時日,她發現他跟小憂特別親近,也只有小憂在他身邊時,才會偶爾發現他臉上的笑容。
小憂托他保護?
這話讓郎士元胸口一熱,他封閉之心難得敞開,豪氣地保證道:“大姊,我會的,我以後一定成大器,我一定會保護小憂。”
吳雙對於郎士元把她的取笑話當真有些意外,但心念一轉,立刻想通原來在無意間知道了他的心思,她滿意地眨眨眼。
“好,可別忘了你的承諾。”
郎士元再次肯定地點頭。
他剛剛許下一個不悔的承諾。隱約覺得這大姊有種輕易讓人撤下心防的本事,但他不在乎,吳憂是他重生之後最在意的人,能守着她,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他又何必去猜測其背後的動機呢……
安穩平順的日子一眨眼已過了半載。
竹林里,吳家子女們吟誦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一美人,清揚宛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站在前方授業的夫子,已不是吳雙或吳情了。
“這是出自於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郎士元語調清冷地解釋詩意。“意思是長滿蔓草的田野,露珠兒晶瑩圓潤啊!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眉清目秀,溫柔動人啊!我和她偶然相遇,她是我心中合適的人兒啊!”
♀釋到此,郎士元忍不住偷覷了吳憂一眼,但見她望他的神情一臉崇拜,天真無邪,根本體會不出詩意在敘述男女相遇的喜悅心情……唉!他心下受挫地暗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她還小,十二歲能懂什麼?他心中自我安慰,不去想有些女子甚至早在十二歲便已出嫁。
轉身,他吩咐吳家弟妹將此詩唱三回熟背。一抬頭,見不知何時出現的吳情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擺明了知道他心裏嘆息的事兒,令郎士元俊臉一紅。但他故作不在意,不搭理她。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吳情背誦出此詩的下段,邊走近他們。
“二姊,士元哥今兒教咱們的這首詩,你也會?”吳憂一臉佩服。
這有什麼了不起?郎士元心中不以為然,見小憂也對其他人露出崇拜的眼神,有些不是滋味。
“我懂得可多了!”吳情大言不慚地吹捧自己的學識,好似連狀元也不及她。“小憂,不如你別跟你士元哥讀詩經了,我親自教你,如何?”她很故意地提議。
郎士元一聽,着急起來。“小憂,別聽你二姊的話,她是……另有所圖,別讓她給騙了。”
吳情一聽上了火氣。“我圖啥?你倒是說說。”
郎士元冷哼,不想沾惹這瘟神,不知從何時起,她總拿小憂的事兒來惹怒他。
“怎麼不說話啦?分明是一頭畏首畏尾的蠢蛋土狼,好威風吶!”
畏首畏尾的……“土狼?”他雙袖一甩,嗤聲反駁。“我哪點像?”
吳情涼涼地說:“這‘郎士元’三個字倒着念便是‘原土狼’,原來是只土狼,不是嗎?”
喝!好好的一個名字,虧她也能醜化成這般。“‘士’‘土’不清者,有如秀才遇上兵,孔夫子有云:‘唯女子、小人難養也’,罷了,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幸好我只是‘士’‘土’不清,有人還搞不清憂、慮呢!”吳情犀利地反駁。
這簡直是踩到郎士元的痛處,他只能憑說話的語氣分辨誰是吳憂、誰是吳慮,而通常五次里會有兩次搞錯,的確是他相當介意的事。
“二姊,”吳憂心軟地想解圍。“你別這麼說士元哥啦,連爹爹還有你們也都搞不清楚我跟吳慮誰是誰了,何況士元哥?”
吳情敲吳憂一記爆栗。“多嘴!你胳臂往外彎?”
“沒有哇,士元哥是自家人嘛!”吳憂揉揉頭,委屈地辯解。
“自家人又如何?男子天生便要多讓讓女子,你瞧吳極便懂得這個道理,這隻臭土狼沒風度,自然有錯。”
吳極聰明地閉嘴無語,他打小便明白這些姊姊們都不好惹,爹爹說他身為男丁,要好好地疼惜姊姊們,所以他一直遵循這道理。
想不到士元哥竟來挑戰家中不成文的規矩,還惹毛了一向牙尖嘴利不饒人的二姊,真是勇敢,吳極簡直對士元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娃兒們,你們在吵些什麼?”吳老爹一進門就看見大伙兒不知在鬧什麼,插話問道。
聽見吳情嘴不饒人的數落,郎士元寒着臉,冷笑不理。
吳憂見吳慮跟吳極擺明了作壁上觀的模樣,原本心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一見爹回來了,如遇大赦。“爹,您怎麼這時候回來?”她笑臉相迎。
吳老爹笑嘻嘻地揉揉吳憂的頭,之後對郎士元道:“士元小子,你跟我進城一趟。”
“我不想進城。”郎士元拒絕。
“為什麼?”吳老爹一怔,忽然想起自他來了之後,總是在屋子附近走動,從未遠離。“怎麼?以前在城裏那段日子讓人欺負啦?”
郎士元心一揪。“老爹,你說話可真直。”
“嘖,自家人說話還繞來轉去,累不累?來,告訴老爹,你怎麼讓人欺負啦?”
“沒有。”他悶悶地回道。
吳憂見郎士元如此,一想到他以前不知受了多少苦難,心上抽疼,恨不得當時她就伴在他左右,兩人一起餓肚子,一起讓人欺負,也強過他孤伶伶一人。她忍不住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希望能給他支持,決定往後的喜樂苦難,她都要與他一起承受。
郎士元訝異低睨,看見她眸子裏盈滿的不是同情,而是打算跟他共享苦難的決心,他心頭一暖,回握住她的手。這小傻瓜,那都是過去事了,她在難過啥?不過因為她的支持,讓他覺得以前那些受人鄙視的難堪,此刻竟變得不怎麼在意了。
吳老爹哈哈一笑。“士元,瞧你現在這模樣,真是個不妥協的倔小子!不過這樣也好,這個家總要有個正經點的男人,瞧老爹沒一回正經的。說真的,要我正經,我還不知該怎麼做呢!好吧,你不想去便不去,我自己去。”說完,即轉身離去。
“老爹,等等——”郎士元心念一轉,隨後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咦?為什麼?”
郎士元露出彆扭的神情。“吳極還小,家裏只有你跟我兩個男人,我自然要擔一半的責任。”
男人?吳老爹朗聲大笑。“好,咱們兩個‘男人’就負責照顧家裏這群寶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