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了他的承諾,蔣翊玲露出滿意的笑容,鬆了一口氣,「很好,這才是我的好兒子。」
陳士宇卻高興不起來,只能沉默不語。
蔣翊玲看在眼裏,心生不舍,她最疼這個小兒子了,可她也安慰自己反正青少年本來就是一種載滿了整車賀爾蒙的生物,時間一久就沒感覺了。
她起身走到兒子身旁,抱了抱他,還不忘在他發上親吻了下,「乖,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很心痛,很絕望,覺得很不公平,但是別忘了,你才十六歲,人生的路還很長。如果你真的很愛現在的女友,那就好好努力,將來再把她追回來好嗎?」
他面無表情,冷冷問道:「如果我回來的時候,她結婚了呢?」
「那麼,她就不是你的真命天女。」
「那你怎麼能確定,我明天搭車去學校的時候,不會遇上車禍,然後升天,從此與她天人永隔?」
他承認這句話是為了發泄他的不滿。
蔣翊玲揚唇一笑,不但沒有動怒,還拍了拍他的肩。「簡單,明天我開車送你去學校,要升天我陪你。」
聞言,他終於笑出聲,卻是酸澀直蝕心底的苦笑。
陳士宇沮喪地回到自己的卧房,拿出課本與作業薄攤在書桌上,思緒紊亂如麻,連一秒都無法好好專註。
想想也是,都已經要離開了,他還當什麼好學生,寫什麼作業?
他就這麼在書桌前掙扎了老半天,他不想聽話、不願意再繼續當個中規中距的好孩子,然而,他的人生安安分分了十六年,根深抵固的性格與習慣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改變?
突然,門被敲響,打斷了他那些反常的念頭。
他心頭一振,以為是母親臨時改變主意,決定讓他留在台灣,他近乎狂喜地站起身前去開門。
但是站在門外的人不是母親,而是他的二哥,陳士勛。
他有些錯愕……不,或許應該說是失落,就好像是禮物沒送來,反例是等到一桶冷水迎頭澆下那般。
「嗯,是你啊……」陳士宇轉身走回書桌前。
陳士勛雙手環抱胸前,斜倚在門邊,似乎不打算進門的樣子,只是靜靜地像尊門神一樣杵在那兒。
見來者久久沒吭聲,又不打算進房,陳士宇扭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幹麼?」他冷哼道:「沒事的話我要寫作業了,你別煩我。」語畢,他又走了過去,作勢要關門。
坦白說,生氣是在所難免,畢竟要不是因為二哥,他也不必被強逼着去德國,不是嗎?
「有女朋友了?」突然,陳士勛冒出了這麼一句。
陳士宇頓了頓。「你偷聽我和媽講話?」
陳士勛聳聳肩,「不是刻意的。」他本來只是想下樓去倒杯水,卻在樓梯口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談,於是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所以……」他又繼續道:「是你說的那位學姊嗎?」
陳士宇靜了幾秒,搖搖頭。
「喔?這麼快就換人了?」陳士勛雙眉一挑,顯得意外。
「才不是,你少在那裏亂講話。」他走上前去,扳着門就要甩上,「我要寫作業了,沒空跟你閑扯淡——」
陳士勛及時伸出右手搭住門飯。「我開玩笑的,反應別這麼大。」他收手揉揉鼻尖,再將手插入了牛仔褲的口袋裏,表情極不自在地道:「其實我是想跟你一聲抱歉,對不起把你也施下水。」
聽他這麼說,陳士宇的態度瞬間軟化了八成。
「沒關係啦,」他嘆了口氣,「而且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不也是跟女朋友分了嗎?」
陳士勛點點頭,沒有多說。
「所以。」陳士宇雙手一攤,與其生氣,不如說是無奈,「你顧好你自己就好,我的事情真的不需要你來煩惱。」
「我會找時間再跟爸媽講一聲。」
「講什麼?」
「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你不需要一起過去。」
聞言,陳士宇先是露出苦笑,然後搖搖頭,道:「沒關係,不用了。」
「為什麼?」
「媽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低下頭,無意識地踢了踢腳,「以現在而言,我只是比別人會讀書而已,其他方面什麼也不行,坦白說,就算別人來橫刀奪愛,我也不見得有自信去搶回來。」
陳士勛自覺沒有立場表達見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因為愛她,所以願意忍辱離去,因為愛她,所以不希望自己被她身邊的人給看輕……
最後,他僅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以示同病相憐。「拖你下水我真的很不好受。」
陳士宇扯了扯唇角,除了逞強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多說什麼,「沒差啦,就算留下來,我也不能確定哪天會被她甩掉……」
「士宇。」陳士勛突然正經地喚了他的名。
「嗯?」他抬起頭來。
「你沒那麼差,知道嗎?」陳士勛直勾勾地瞅着弟弟。
陳士宇先是愣了愣,而後露出了一抹輕淺的笑容。
「嗯,謝謝,我知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我只是希望我還能再更好而已。」
將來如果幸運一點,能夠與她再續前緣的話,他希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令她感到驕傲的男伴。
他希望不會再有人認為詩昀只是因為新鮮感而選擇了他,或是因為受了傷而暫棲在他身旁,他不願意看見詩昀因為他而被人嘲笑,被人戲稱是寧濫勿缺的女生,他再也不想再聽到這種話了。
這天天氣很好,萬里無雲。
黃詩昀起了個大早,清晨五點半醒來之後便再無睡意了,事實上從一個禮拜之前,她就開始失去了睡眠品質。
雖然陳士宇說他會在暑假的第一天出發,可他在學期還沒結束前的一個禮拜就已經辦妥手續,正式離開了學校。
從那次的午餐后,他倆沒再說過一句話,她甚至沒有機會好好向他道別,令她相當懊悔。
早知道就問他班機起飛的時間,至少她能去機場送他出關,至少她能好好把話給講開來,別讓兩個人的分手留下任何的不滿或是遺憾。
她做了一件非常衝動的事。
在他出發當天編了個謊言,騙父母說要去學校進行暑期泳訓,實際卻是搭上了直達機場的巴士,她認為只要在機場門口等,早晚會堵到陳士宇。
可惜老天爺並沒有眷顧她。
從白天的九點直到晚上的九點半,黃詩昀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她知道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爸媽一定早就發現她沒有去學校,她也知道父母肯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思及此,內疚的情緒無疑是雪上加霜,在她酸楚的心頭灑了一撮鹽巴。
她吸吸鼻子,重新整頓心情,她想,陳士宇應該是搭乘一大早的飛機離開了吧……
於是在離開機場之前,她先打電話向家裏報了平安。
當母親得知她在機場的時候,她幾乎是被罵成了臭頭,然而她根本聽不進任何的一字一句,只是不停地以「嗯」、「喔」、「我知道」來回應母親的指責。
回程的車上,她愣愣地望着車窗外的夜景,想起了好多事,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記憶,此刻卻突然清晰得過分。
她想起每天放學的時候,陳士宇總是會陪她一起在站牌前等公車,明明兩個人搭的是不同路線,他卻沒有一天缺席,他會露出那種耍酷耍得很糟糕的姿態,聳肩說:「沒關係,我又沒事做,就等你上車了我再走。」
她想起每次社團活動結束之後,他永遠是靜靜地待在休息室,等她淋浴,洗髮,吹乾髮絲,往往一等就是一小時,他卻從來不曾開口催過她,也不曾放她鴿子先行離去。
她也想起他總會自然而然地替她背書包、拿提袋。
他每次都會幫她扭開綠茶的寶特瓶蓋,兩個人在外面吃飯的時候,他一定會先遞一雙筷子給她,他們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他一定會繞到她的左邊,讓她走在內側……
回憶至此,一滴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曾經,她以為自己能夠輕輕鬆鬆將他拋至腦後,反正這段感情不夠轟轟烈烈,也不是那麼刻骨銘心,甚至只維持了兩個月,能夠難忘到哪兒去?
但直到這一瞬間她才驚覺,原來自己是如此習慣而享受他的存在,深陷的程度早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料。
他的離去對她來說就像是人類缺了空氣,花兒缺了水,世界失去了陽光……
她終於忍不住捂嘴低泣出聲,然而縱使有再多的懊悔,卻再也喚不回陳士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