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色已臨,濕潤的江風中更添了幾分涼意,吹得臨江這座「瑞雲樓」挑在屋檐上的酒旗獵獵飛舞。
二樓面朝渡口的雅閣里,正坐着兩個面冠如玉、神採風流的青年人。他們不但身上穿的衣裳一模一樣,腳下套的靴子一模一樣,腰裏懸的長劍一模一樣,甚至高矮胖瘦、眉眼唇鼻乃至眼角下的那顆痔都一模一樣——只是左右不同罷了——彷彿其中一個在照鏡子時,鏡子裏的人活生生走出來了一般。
世上有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已足夠讓人目瞪口呆了,更何況這兩張面孔又彷彿受盡了上天的眷寵,生得如此俊美無儔——也難怪他們要躲到這角落裏來了,否則哪能有清閑的時候!
「瑾,你可看到那死胖子面上的表情了么?」
「哈哈,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嘴裏可以塞得下一個拳頭!」
「可惜,只讓他吞進了幾顆牙齒!」
「哈哈哈哈……」得意而開心的笑聲中兩個人同時舉杯用力一碰,豪氣地仰首一飲而進。
「看來江湖上不平事果然很多——憬,等小妹完婚後我們……」
「對,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正好趁此機會闖一闖江湖,歷練歷練!」
「就是這樣!」不愧是孿生兄弟,果然心有靈犀。
碰杯聲再次響起,兩隻初生牛犢愉快地就此下了個改變他們一生的決定。
「咦?瑾,你看那個人——從船上下來那兩個,穿白衫的那個!」
「走在那高個子身邊那個么!咦——他、他、他……」
「他長得跟小妹一模一樣!」
「天啊,世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么!」
「難道是小妹女扮男裝?」
「不可能!小妹就要成親了,而且她身子又不舒服,娘怎會讓她隨便亂跑?更何況是跟一個陌生男人從船上下來!」
「難道——娘生小妹的時候,其實也是生了一對雙胞胎,但不知為什麼……瞞着我們把他送走了?」可能性很大哦!
「……」兩雙驚疑不定的目光對視半響——「走,先看看他們在哪兒落腳,再回去找娘問個清楚!」
****
「掌柜的,兩間……」
「一間上房!」沉穩有力的嗓音立刻壓過了前面的,一隻足有十兩重的銀錠拋上櫃枱,拍桌定案。
「是是是,」一臉福態的掌柜笑得兩隻綠豆眼眯成了一條線,「張順,快帶這二位爺去天字四號房!」
藍玉煙回頭瞪了眼笑得一臉賊相的蕭颯,一言不發地扭頭就走。
蕭颯立刻快步跟上去:「喂,你氣還沒消啊?」
藍玉煙只當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我只是想早點把事情解決,免得老掉在心裏……」咦,他的聲音怎麼突然顯得特別大?
喧嘩的客棧突然變得鴉雀無聲,讓蕭颯詫異地頓住話音,目光四下一掃——
吃飯的人停下了筷子,跑堂的小二停下了腳步,四周走動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駐足而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走在他前頭那個絕色美人兒的臉上。
驚嘆、痴迷、艷羨、嫉妒……兼而有之,人人都忘了自己手上的事,目光緊緊隨着他移動。
蕭颯頓時非常不爽地擰起了眉,恨不得把那一雙雙寫滿不軌企圖的眼睛都剜下來,再找塊布把藍玉煙的全身上下都包個嚴嚴實實才好。
但……
可惡!
狠狠地用目光殺過去警告了一遍那些不安分的傢伙,他立刻緊緊跟上前面的人兒,像屏風一樣擋住了那些垂涎的目光。
到了房間,蕭颯二話不說把那領路的小二也趕出去,關門、上栓。
藍玉煙冷冷覷着他的動作,不置一詞地坐到桌邊,喝茶。
蕭颯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但臉上依然不見霽色,眉頭反到鎖得更緊了。
「頂著張人人都欠你八百兩銀子一樣的臭臉幹嗎?」潤了潤喉,藍玉煙終於開了金口。
蕭颯緊緊盯着他的臉,走到他對面坐下,沉思半響,突然非常嚴肅、非常認真地說了一句話:「你應該戴上一頂覆面的斗篷!」
——這是他的結論。
藍玉煙靜靜地對上他那雙鄭重而堅決的眼,唇角微微揚起了一個弧度。
「為什麼?」
「因為這樣下去,我怕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大開殺戒。」這句話雖然說的毫無半分柔情蜜意,卻絕對比說上一百句甜言蜜語更有效。
果然,那張被冰霜覆蓋了一整日的絕美容顏上霎時有如春陽乍現,明媚不可方物。
「也好。」藍玉煙輕笑着頷首,斟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喏!」
蕭颯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心懷大暢地一飲而盡,然後溫柔地問道:「餓了嗎?我去叫小二送些酒菜上來好不好?」
「恩。」藍玉煙點點頭,笑眯眯地加上一句:「順便叫他打盆水上來。」
****
「娘!娘——」急切的雙胞胎兄弟把房門拍得「砰砰砰」直響。
「這些小兔崽子……」唐昭然忍不住低罵一句,瞟了一眼床上已翻身朝里的小豆兒,慢慢走到門口。
「幹什麼?」
「娘!你先開開門。」
「吱嘎——」一聲,唐昭然拉開了房門,瞪着杵在門口那兩兄弟:「慌慌張張的,什麼事?!」
「娘,小妹還在房裏嗎?」老六藍憬探頭探腦地問。
唐昭然心底頓時打了個突,板起臉斥道:「廢話!她身子不舒服,我不是叫你們別來吵她嗎!」
「那娘你出來一下!」藍瑾左右看了看,低聲說。
「到底什麼事?神神秘秘的!」唐昭然反手帶上房門,跟着他們走到了跨院裏。
確定了四下無人,兩兄弟對視一眼,還是由藍憬先開口:「娘,你生小妹的時候,其實——也是生的一對雙胞胎對不對?」
四隻煞有介事的眼睛緊緊盯住了唐昭然的臉。
「啊?」怔了怔,唐昭然有些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就是——小妹是不是有個雙胞胎兄弟?」藍瑾立刻補充說明。
「雙胞胎兄弟?哈哈,你們打哪兒聽來這種無稽之談?龍鳳胎是想生就能生的嗎?!有你們這一對寶貝疙瘩啊,已經是老天厚愛了!」唐昭然笑容可掬地一人賞了一個暴栗。
「哎喲——娘!」藍憬捂著腦門兒委屈地瞅著,動不動就喜歡給他們來這麼一下的母親大人。
「這就不怪了……」藍瑾擰了擰眉,習慣性的摸摸鼻子,「剛才我們在渡口那家瑞雲樓喝酒的時候,看見一個男子長得跟小妹簡直一模一樣!」
「!!」唐昭然瞬間瞪大了眼,胸口「突突」直跳,「真的跟玉煙一模一樣,你們看清楚了?」
「憑我們的眼力還會看錯?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以我們才會懷疑他和小妹是雙胞胎啊。」藍憬立刻發出不平之鳴。
「他現在在那?!」她急切的聲音,讓兄弟兩的目光又開始驚疑地閃動——「啊……哈哈,有這麼巧的事,到真是希奇啊——娘也想去瞧瞧,是不是真那麼像,順便認個乾兒子也不錯嘛!哈哈哈……」
欲蓋彌彰,有問題!
兄弟倆對視一眼,默契十足地微微一笑。
「說到這個那就更巧了——他也跟咱們住同一間客棧,現在就在前面正樓上,天字四號房。」
「是嗎?」唐昭然不禁喜上眉梢,兩眼放光,「真是巧得很,巧得很!嗯……天色已晚了,你們倆還不快回房去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說吧。」
「娘,你不去瞧瞧那個……」
「天都黑了,怎麼好去打攪別人!你們倆今天又到處瞎逛了一天了吧,功課做了嗎?」
「呃……」
「還不快回去練功!要不要我叫你們爹來給你們指點指點啊?」
「不用、不用!那娘你早點休息吧,我們回房去了。」藍瑾立即扯著藍憬轉身跑得比兔子還快。
唐昭然終於樂得忍不住大笑三聲——救星總算出現了!果然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
星空萬點,皎月當空。
金陵城裏依然喧嘩熱鬧,燈火輝煌。大街上行人車馬往來不絕,幾家老字號的酒樓、飯莊高朋滿座,歡聲笑語。
就在此時,城南最大的一家客棧——日晟客棧,二樓東側,一扇打開的花窗里驀然間躍出一個矯健的黑影,如燕般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一戶民宅的屋頂上,腳尖在屋脊上輕點一下,又飛一般向前竄去。
幾個起落之後,黑影在一座結構宏偉的宅第之前停了下來。兩尊奕奕若生、高大威猛的石獅左右排開,高達數十級的大理石台階上,是一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在大紅燈籠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門頂,一道金漆匾額寫著兩個大字——「蕭府」,銀鉤鐵划,剛勁非凡。
黑影順著院牆駕輕就熟地向前掠去,來到一個拐角處時,猛地一提氣躍上了高牆——牆雖高,可又怎能攔得住他?
上了牆頭,他靜靜地蹲著向院內望了望,然後貼著牆角像只壁虎般滑了下去。
下面是個花園。
花草繁盛,香氣宜人。
不見半個人影,更沒有半分讓人產生感之處。
然而黑影的動作卻謹慎得如履薄冰一般,慢慢地迂迴着向北邊那個半月形洞門靠近。
終於,離那洞門還有三丈遠時,黑影如離弦之箭般倏地從那洞門中穿過去,一屢清煙似地急速竄上了直通正屋的迴廊門頂,向那棟氣派儼然燈火通明的正屋飛撲而去。
平湖若鏡,映着一彎明月。涼風拂過,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輕輕搖熒光盪著還只有巴掌大的蓮葉。一顆顆珍珠般圓潤晶瑩的水珠,霎時如淚般從葉片上滑落,融入了深幽的湖水裏,無影無蹤。時而響起那陣陣蛙聲,給這個清涼的夜,更添了幾分安祥的雅意。
湖心的水榭之上,擺放着一張嵌著雲石的紅木圓桌,桌上幾樣下酒小菜,兩個多年不見的老友對坐燈下,把酒言歡。
「藍兄,不知令媛的不適之症可要緊么?」酒過三巡,蕭飛庭關切地問起未來兒媳的情況。
藍睿擺擺手:「沒什麼大礙,女孩子嬌弱些罷了,初來此地難免有些水土不服。到是令公子……」
「唉!颯兒身體一向很好,突然這一病……就特別嚴重。不過我已請了幾位名醫來替他調治,再加上大婚之喜,應該很快就能恢復的。」蕭飛庭一邊說邊低頭倒酒。
「那就好。」藍睿捋了捋頷下的長須,微微一笑:「不瞞蕭兄,玉煙是我的心頭肉,實在有些捨不得她嫁得這麼遠,唉……請蕭兄多多替我照看着些!」
「藍兄你這還不放心么?!日後玉煙就是我的女兒,我絕對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蕭飛庭一臉正色道。
「如此我就放心了。來,蕭兄,我再敬你一杯!」
「藍兄,請!」
一壺陳年花雕不覺間見了底。
突然,一個急切的腳步聲從九曲橋上傳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
老管家魯仲奔到近前,立刻躬身而立:「老爺。」
蕭飛庭不悅地皺了皺眉:「我不是說了不要來打攪的嗎?!」
「可是……老爺,有一個刺客闖到府里來了。」
「刺客?!」彷彿頭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似的,蕭飛庭詫異地瞪着他——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敢到這兒來撒野!
「正是。現在正在前院,藍大公子和二少爺已經纏住了他。」
「還沒收拾下來?」兩個一流好手都對付不了——這刺客看來不簡單。
「小人來時,還沒收拾下來。」魯仲垂首應道貌岸然。
蕭飛庭和藍睿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站起了身——
「走,看看去。」
來到前院時,只見一群舉着火把的護院已圍成了一個圈,圈中蕭廷威像被點了穴般呆立着,只剩藍雲瑞還與那個黑衣人纏鬥在一起。
「廷威!」蕭飛庭擰起了眉心。
蕭廷威回過頭來,表情十分古怪地應了一聲,欲言又止:「爹……」
蕭飛庭的眉頭攏得更緊了。
矇著面的黑衣人身手果然不凡,與藍雲瑞打得齊鼓相當。
不知何時已站在屋前石階上的李若梅此時蓮步款款地來到了蕭飛庭身旁,目光也不離那黑衣身上。
漸漸地,黑衣人的行動變得有些遲緩起來。
李若梅立刻面露憂色,纖眉糾成了一個結:「颯兒,你受傷了嗎?」柔柔地語聲充滿了關切。
「咳、咳!」蕭飛庭立刻乾咳了兩聲,瞪着那黑衣人大喝一聲:「你還不給我住手?」
——慘了!
蕭颯在心底哀號一聲,無奈地躍開,扯下了蒙面的黑巾。
「爹、娘!」堆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他提心弔膽地輕喚。
「你……」蕭飛庭咬着牙,硬生生地將一肚子火氣壓了回去:「你不好好在房裏養病,又跑出來胡鬧什麼?!」
「我——只是想試試功夫恢復得如何了……」一聽他爹的話,便知這婚事是拖下來了。
再瞪他一眼,蕭飛庭轉頭向藍睿拱了拱手:「讓藍兄見笑了。」
「哪裏哪裏!看來我這個未來女婿,果然人中龍鳳,這下我就更放心了!哈哈哈……」藍睿捋著鬍鬚點點頭,一臉笑容,「嗯……時候已不早了,蕭兄,我們父子今晚就告辭了,等小女身子好些了,便即給他們完婚如何?」
「正合我意!但求令媛早日康復。」
「但望如此。蕭兄請留步!」
「哎——我送藍兄一程。」蕭飛庭朝四周的人揮揮手:「你們都下去吧。藍兄,請!」
轉身離去之時,順便再狠狠瞪了蕭颯一眼,其中的意思非常明白——等我回來再收拾你!
蕭颯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來今晚是在劫難逃了!
****
一燈如豆。
藍玉煙靜靜地坐在窗前的竹塌上,一隻手支著下頷,一隻手撫弄著頸上的銀項圈。
項圈內側浮雕著一片小小的楓葉,楓葉上刻着米粒大小的一個字——「蕭」。
指腹細細地摩挲著這個字,他的唇角便不自覺地上揚——初次見到蕭颯,就和他打了一架。那時,蕭颯曾很詫異地勾著這項圈,逼問他是偷的,還是撿的——想必就是看到了這個標記,才認定不是一個男人的吧。
踏上這趟旅途之時,本以為不久,就能從這個束縛了他十八年的桎梏中解脫。萬萬沒想到,結果,依然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竟然會甘願被這個小小的銀圈給套住!
他們……都是男人啊,可當他緊緊擁抱着他的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彷彿可以在他懷中溶化……那種甜甜的幸福感,絕對不是任何藥物能夠釀成的。
他,是真的喜歡上了那個嘴巴比蛇蠍還毒,心卻比豆腐還軟的傢伙。甚至比喜歡更喜歡,更更喜歡……
有他在身邊的時候,眼瞳里總是映着他的身影;沒他在身邊的時候,腦海里總是映着他的身影。
他的心,已經被一塊叫蕭颯的牛皮糖粘得緊緊的,扯不脫、甩不掉了。
唉——這件事,他娘會怎麼看呢?
反對?還是認同?
嘖——還不知此刻蕭藍兩家鬧成了什麼樣子呢!只有等蕭颯回來再問問情況了。
「卡嚓!」
窗外突然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躍上屋檐時落腳的聲音。
是他回來了?
「娘?!」窗口突然出現的面容,讓他頓時驚訝得瞠目結舌。
「你還記得我是你娘嗎?!」唐昭然一閃身,從窗口躍進了屋裏。
「娘……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他才剛到金陵而已,她怎會這麼快就找到他?」
「哼,是老五老六才告訴我的。」
「五哥、六哥?」藍玉煙更加詫異了:「他們……怎麼知道……」
「他們只說在渡口看到跟小妹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恰好也跟我們住在同一家客棧——你這個死小子!我叫你來辦正經事,你倒給我跑去遊山玩水?!」唐昭然恨得牙痒痒的,伸手就是一個暴栗,「你知不知道急白了我多少根頭髮?!」
「哎喲!」
「要不是你那個未婚夫突然生了一場病,我早就被丟上刑場了!你竟然不管你娘的死活,自個兒在外面逍遙自在?!」
「哎喲!」
「你這個不肖子,我告訴你,現下的情況已是箭在弦上,蕭家再過兩天就要來迎親了,到時候,你給我乖乖上轎!」
「可是——哎喲!」
「沒有可是!這都是你自找的,以後的事你自己解決吧!現在,你立刻跟我回去換裝!」
「等等……」
「等什麼等!我騙你爹說你病了,不讓他見你,他只怕已起了疑心。再拖下去,早晚要漏底!」唐昭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就往窗口走。
「爹他來了?!」
「是啊!還有你那六個哥哥——送啊送的,就送到這兒了!」
「啊?!」
「快點!」唐昭然不由分說地抓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從窗口躍了出去。
「可是……」藍玉煙的遲疑沒能令他那心急火燎的娘有絲毫停駐,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算了,反正結局都是一樣,就讓那個獃子著着急吧!
****
「我不娶!」
「你、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不娶那個什麼大小姐!」
「你……你……你這個逆子!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容不得你挑三撿四!」
「總之我就是兩個字——不娶。」
「不娶也得娶!」蕭飛庭氣得頭頂都快冒煙了,「你要是敢逃婚,就永遠別認我這個爹!」
「老爺!」正在給蕭颯換傷葯的李若梅微嗔地回頭瞪了蕭飛庭一眼。
「夫人!你說說,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跟我對著干?我要他往東,他就向西,沒有一次不讓我頭痛的!現在,連婚事都要跟我唱反調!」
「爹,我已經有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你若是逼我和一個我跟本不認識的人成親,只會釀成悲劇!」
「悲劇?自古以來婚姻大事,誰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說別的,就我跟你娘,不一樣和和睦睦,夫唱婦隨!」
「老爺!」兩頰染上了淡霞,李若梅赧然地微嗔。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如果我心裏沒有人,也許可以跟她相敬如賓——但是,現在我心裏已經有人了,容不下她!」
「我管你心裏有什麼人,成親之後就給我忘掉!這門親事是勢在必行,絕不會更改!」
「那好啊,今天拜堂,明天我就寫休書!」
「颯兒!」李若梅的臉色立刻因他這一句話難看了起來,攏著眉斥道:「你怎麼可以這麼做!」
「娘……我真的不能娶她啊!」蕭颯嘆了口氣,無奈地垂下頭。
「無論如何,這門親事是你自小就訂下的,我們蕭藍兩家又是世交,到了這種時候,退婚是萬萬不能的。」李若梅很冷靜地分析道,「不如你成親之後,再將你喜歡的女子娶進門做小就是了。以我們蕭家的名望財勢,想來也不至侮沒了她。」
「不!娘,我才不想讓我愛的人受一丁點委屈!」蕭颯十分堅決地望着她說。
「你還羅嗦!」蕭飛庭忍不住再次拍案而起,「這已經是我們最大的讓步了,你以為我們蕭家的門這麼好進的嗎?!」
「好了好了,老爺,我來跟颯兒談談,你先回房休息去吧。」——兩個人一樣火爆的脾氣,吵下去永遠沒有結果。
「哼!」
「回去喝杯參茶,早些睡吧。」把蕭飛庭推出了門。李若梅暗嘆一聲,回頭面對這個比沒上韁的野馬更難飼侯的大少爺——這一回,真的是給她出了個大難題啊!
****
躲躲閃閃地摸回客棧後院的廂房,唐昭然輕輕在窗框上敲了三下。
立刻,門悄無聲息地拉開了一個只容一人進入的縫隙。
「夫人,你可回來了……小、小姐!」看清了後面跟着進來的人,小豆兒差點沒驚呼出來。
「噓——」用食指放在唇上比了比,藍玉煙對她微微一笑:「小豆兒,你怎麼就是改不了這個一驚一怍的脾氣?」
「小姐啊——你要是知道小豆兒盼你盼得多麼辛苦,你就不會怪小豆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了!」小豆兒扯着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往上揩,委屈得要命。
「乖乖乖……是我讓你擔心了,都是我不好!下次我要去遊山玩水,一定帶上豆兒小姐好不好?」
「當真?!」飽含着水氣的大眼可憐兮兮地瞅着他。
「騙你這個小丫頭幹嘛?就請豆兒小姐暫且饒過小人這件衣裳吧!」
「嘿嘿……」擦了擦眼淚,圓圓的小臉上立刻露出一對兒酒窩。
「行了行了,別廢話了!小豆兒,你快去叫夥計打桶熱水來,讓他換洗一下。」歇了口氣,唐昭然立刻分派任務:「玉煙,你還是趕快梳洗一下,換上女裝吧。唉——擔驚受怕了個把月,今晚總算能睡個安生覺了!」
「這還不是你自找的,要不是你糊裏糊塗地訂下這門親,又怎會生出這麼多事?」白了她一眼,藍玉煙走到床邊坐下,伸展一下筋骨。
「我……」扁扁嘴,唐昭然無言以對地低頭端起茶杯。
「娘,我……」本想告訴她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開了口,接下去卻不知該如何啟齒。
「什麼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唐昭然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我……」
眼珠一轉,唐昭然立刻堆出一臉諂媚的笑,討好地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來來來,喝口茶潤潤喉……乖兒子,娘知道你向來是最孝順的,這一點小事也一定難不倒你的,對不對?成了親之後,你大不了來個金蟬脫殼——喏,東西娘都替你準備好了!」
說到這兒,她得意地頭打開床邊的衣櫥,從包袱里拿出一個姆指大的青花瓷瓶:「瞧!這是娘回唐門時特意拿來的寶貝——收魂水!喝下去之後兩個時辰,可以讓人進入假死狀態,就是扁鵲再世、華佗重生也瞧不出端倪!」
藍玉煙接過小瓶,挑了挑眉。
「先別打開,以免降低效用!等你進了洞房,就把這葯喝下去,然後讓小豆兒到大廳通知我們。我就立刻會趕到你房裏,大家自然認為你暴病而忘,於是我就以怕你獨在異鄉會寂寞為由帶你回家——呵呵呵,這就叫『至之死地而後生』!」
「果然老謀深算。」
「嗯?乖兒子,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噢?我還漏算了什麼嗎?」
「藍玉煙死了之後,我又是誰呢?」
「嘖,這還不好辦!你先外面玩兩個月再回家,到時候就說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兒子來投靠我們不就得了!」
「哦——原來如此!」
「還有問題嗎?!」
「沒有。」
「那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你自己小心哦,我怕你那幾個哥哥半夜三更的又來找你。」打了個哈欠,唐昭然站起身叮嚀一句,便起身回隔壁廂房。
「我知道。」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他的手指又不自覺地播弄起頸上的銀項圈。
****
「颯兒中意的人,一定非常特別!」——知子莫若母,嫁進蕭家這麼多年,李若梅已深諳「以柔克剛」的至理,並且運用自如。因此,她更加明白唯有自另一方下手,才是解決這件事的唯一途徑——「可不可以讓娘瞧瞧她呢?」
天底下沒有人在聽到別人誇自己的戀人時還能板得起臉來的。於是蕭颯很乾脆地點了頭,一天早就帶着他來到了日晟客棧門前。
「這裏不是……」掀開馬車車廂一側的小窗窗幃,李若梅望着客棧門上的招牌愣了愣。
「就是這兒了。」蕭颯裂嘴一笑,「娘,我先上去通知他一聲,再來請你上去。」
「好,」李若梅點點頭,放下了窗幃。
蕭颯便轉身大步跨進店門。
「喲,公子一早就出去了啊?」掌柜的立刻便認出了這位財神爺,笑容滿面地招呼道。
「嗯。」蕭颯點點頭,「和我一起來的那位客人下來過嗎?」
「沒有啊。」掌柜搖搖頭。
「多謝。」丟下兩個字,他便迫不急待地衝上樓。
然而,當他站在天字四號房門口敲了半天門卻無人應答時,一種不好的預感立時在他心底炸了開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猛地一腳踹開了門——靜悄悄的房間裏哪有他心板上的那個身影?
他……走了?
這個認知頓時像一根冰錐狠狠地刺進了他心裏。
「不……不會的,他一定是有什麼事出去了,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對!他一定會回來的!」喃喃地重複這句話,他獃獃地在桌旁坐下,等著。
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蕭颯猛地站起身,睜大了眼,緊緊攥著的手心泌出了薄汗。
循着踹門聲而來的店小二戰戰兢兢地探出頭,驀地對上一雙似要噴火的眸子,駭得他脖子一縮,結結巴巴地問:「客、客倌,出了什麼……什麼事嗎?」
房中的人像一頭憤怒的狂獅,一步一步朝他逼朝近。那噬人的氣勢宛若泰山般向他直壓過來。
「呃……客、客倌!」狂跳的心不由自主地緊縮成一團,他艱難地向後挪動著腳步。
「他在哪兒?」陰沈的嗓音慢慢地響起,蕭颯一把揪住那小二的領口,用力向上提起:「快說!你們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客……客倌,有話好說啊……」
「你們這家黑店,一定是覬覦他的容貌,把他藏起來了!快給我把人交出來,否則我拆了你們這家店!」
「客倌!你……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我們做生意向來清清白白,從來不做虧心事!」
「那他到哪兒去了?你說啊!他到哪兒去了!!」
如雷灌耳的吼聲頓時嚇得小二雙腿一軟,混身直打哆嗦:「小的、小的……小的不……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竟然敢說不知道?!」
「嗯?裏面怎麼鬧哄哄的?」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兒子來接駕,李若梅掀開窗幃向客棧里瞧去,「秀秀,你去看看出了什麼事,大少爺怎麼還沒出來?」
「是,夫人。」坐在她旁邊的小丫環應了一聲,掀開門帘躬身出去。
不一會兒,小丫環面色慌張地跑回來:「夫人、夫人,不好了!」
「什麼事?」李若梅輕蹙眉心,面現憂色,「不要慌,說清楚。」
「大少爺他、他把人家的店給、給砸了!」小丫環氣喘吁吁地說。
「什麼!」一聽這句話,她的眉心攏得更緊了。「怎麼回事?」
「好像、好像是大少爺要找的人不見了,就……就向掌柜的要人。掌柜的說不知道,大少爺就發火兒了,把店裏打得稀爛!」
「這孩子!」低斥一聲,李若梅趕緊起身下了馬車,快步向客棧里走去。
客棧里人聲嘈雜、叫苦連天。所有的人紛紛躲得遠遠的,生怕被颱風尾掃到。只有掌柜一人不怕死地在颱風眼裏搖頭擺手、哭天搶地:「客倌,請住手啊!小老兒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藏匿客人啊!我們真的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求你高抬貴手,別拿小店撒氣……」
再看客棧里的陳設——從樓上到樓下,桌椅、門窗無一倖免,就連樓梯都被踩斷了幾階,遍地一片狼藉。
「颯兒!」排開眾人,李若梅一聲怒喝,立時讓蕭颯頓住了身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蕭颯胸口急遽起伏着,臉上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失落的哀凄所取代,手上抓着的半張椅子「啪噠」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走了……他走了……沒留下一個字,就這麼不見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他像個醉漢般步履蹣跚地向門口走去:「他走了……你叫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最後一聲大喝,他箭一般掠了出去。
「颯兒!」李若梅急喚一聲,追到門口,卻早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夫人,怎麼辦?」秀秀跟上來,焦急地問。
「唉!」長嘆一聲,李若梅無奈地搖搖頭,「先回去再說,對了,」她從袖口裏取出一個繡花的錢袋遞給秀秀:「把這些銀子賠給店家,不夠的話叫他到府來拿。」
「是。」秀秀把銀子交給遭了場無妄之災的掌柜后,立刻跟着李若梅上了馬車,迅速朝蕭府馳去。
****
你在哪兒?
你在哪兒?!
回答我,回答我啊!
玉煙……玉煙……是你嗎?
玉煙!
等等我!等等我……別走!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
玉煙!
「別走……等等我……等我……」
「客倌!客倌!醒醒,醒醒!」
一頓搖晃,讓蕭颯睜開了迷朦的雙眼,困難地抬起頭,對上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客倌,小店要打佯了,請你到別家去吧!」
「啊?噢……」打了一個酒嗝,他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就往外走。
「唉,客倌,你還沒給錢呢?!」
「嗯……」一邊茫然地點著頭,他一邊繼續向外晃。
「這位客倌!你不給錢就想走嗎?你當這兒是什麼地方?!你家的廚房啊——由得你白吃白喝!告訴你,沒這麼便宜的事!」
……
第二天一早,頭痛欲裂的蕭颯發現自己被丟在一條陰暗破敗的小巷子裏,一條流着污水、發出惡臭的陰溝旁,衣服上沾滿了酒漬、泥印、嘔吐穢物還有血跡,全身上下簡直找不出一塊好肉。
呵!呵呵呵呵……
身體上的痛他早已麻木了,此時此刻,自己所處的境地只讓他覺得可笑!
像只走投無路的野狗般被丟棄在這裏的人是誰?如此狼狽,跟一旁的垃圾有什麼兩樣?!
昔日那個意氣風發、笑傲江湖的蕭颯呢?到哪去了?
只不過是身邊少了一個人而已;只不過是回到以前那獨來獨往的日子而已;只不過是讓差點走錯道的人生,扭回正軌而已;只不過是埋葬了段,如同暴風寸雨般,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愛戀而已……
哈哈!
只不過是這麼簡單的事,他幹嘛偏偏——放不下!
「啊——」狂吼,卻宣洩不出他心中萬分之一的痛。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走!
難道……你就連一句話也懶得留下?
難道……我蕭颯在你心中根本就沒有一絲分量嗎?
哈、哈!
可笑啊可笑!
原來,從頭到尾——這隻不過是一台獨角戲而已……
「哈哈哈哈哈……」
「啊——」狂吼,卻渲泄不出他胸中萬分之一的痛。在他那雙被陰雲覆蓋的眼眸里,下起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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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混仗東西!」蕭飛庭氣得鬚髮皆張,血脈逆流,捏緊的拳頭「砰」地一聲咂在桌子上:「你看看他,成個什麼樣子?!」
三天,出動了蕭家的全部精銳,只差沒把金陵翻了個個兒,才好不容易從一家又破又舊的小酒館裏,把快要溺死在酒缸里的蕭颯給挖了出來。
李若梅心痛地瞧著整個人完全變了樣的兒子,連忙吩咐下人為他沐浴凈身,又親自下廚煮了一碗醒酒湯,一口一口喂進他嘴裏,這才稍稍安心地守在他床邊。
一旁的蕭飛庭差點沒氣破肚子,偏偏又礙著夫人在側,不能把他抓起來打一頓出氣,只有吹鬍子瞪眼地罵個不停。
「老爺,你先坐下來喘口氣吧。」愛憐地替不斷囈語的兒子掖了掖被角,李若梅終於把注意力轉到了夫君身上。
「哼!」從鼻子裏重重地發出一個單音,緊緊板著臉的蕭飛庭仍是依言坐了下來。
「老爺,你說——我們這樣逼兒子,到底對是不對?」不曾經歷過那種比火更烈的情感,但是她卻明白那種不想失去最重要之物的心情。
「怎麼不對?!父母之命,媒約之言——天經地義!誰說不對!」這世上只有兒子聽老子的,哪有老子向兒子妥協的?」他這張臉還想留着見人呢!
「可是颯兒……」
「不用可是了!今早藍兄已派人來通知我,玉煙的病已好了。這件婚事不能在拖下去,我已把婚期訂在了明日,速戰速決,省得他又搞出些什麼花樣來!」
「唉……」輕嘆一聲——出嫁從夫,她還能說什麼?
「等他醒了,你要好好教訓教訓他——要是什麼事都能隨心所欲的話,天下還不早大亂了!」說完這些話,蕭飛庭胸口的氣總算順了些,「好了,我去安排婚禮的各項事宜,你可要看好他!別讓他又溜得不見影了。」
「我知道了。」李若梅柔順地點點頭,目送他那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門后。
「……別……別走……等我……」床上那輾轉反側的人痛苦的囈語,讓她輕輕抿起了唇,然後長長地、緩緩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