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發前往印度的前夕,姚欣琳利用中午的空檔,約了表哥張釭威一起吃飯。
她想告訴他合作案進行得很順利,順便向他道謝──雖然他其實並沒有幫多少忙。
一開始,張鈺威不敢赴約,因為每次和表妹碰面,都讓他的膽子愈變愈小。不過,想到不赴約的後果可能更慘,他還是“皮皮挫”地去了。
幸好,她不是又要他去完成什麼不可能的任務,而是要跟他分享她的喜悅。
“表姨丈同意與遠景合作了?那真是太好了!”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吃着快速又方便的簡餐。
“多虧我的引薦,你才能順利見到壬浩,也才有今天的成功,喔呵呵──”張錳威一臉驕傲,簡直以為自己就是大功臣。
“呵……呵,是啊!”因為心情大好,姚欣琳只是乾笑着。
之後,她拿起餐巾抹抹嘴,接着自皮包取出一張電影票遞給張錳威。“這是答謝你的禮物。”
看在他是她一表三千里的表哥,又任勞任怨地任她使喚,而且勉強算是個溫柔好男人的份上,她就大發慈悲幫幫他吧!
“這是什麼?”張鈺威瞪着電影票,心裏直發毛。
難道──這個只會欺壓他的表妹,要逼他跟她一起去看電影?
嗚,媽呀,我不要!
姚欣琳懷疑地看着他。“電影票啊,你看不出來嗎?”他眼睛壞了啦?
“我知道啊,但是──幹嘛給我這個?”
“放心,不是要你跟我去看。”她只跟男朋友看電影好不好?
“另一張票在萃萱那裏,時間是這個星期六下午,你千萬別錯過了!”到時可別哭爹喊娘,說她這個表妹沒幫忙。
“跟萃萱去看電影?喔,欣琳!”
張錳威終於明白表妹用心良苦了,當下感動得抱着姚欣琳猛親。“你真是大好人!我愛你,我愛死你了!”
“快放開我啦!很噁心耶……喂,別用你那張油膩膩的嘴碰我的臉。”
窗外──
一長排的汽車停在馬路上,正在等紅綠燈。
某輛高級轎車的後座,一位俊挺的男士看完文件,抬頭轉動脖子想看看遠方,舒緩眼睛的疲勞,正巧看見這一幕。
他像被定格一樣,透過兩道玻璃窗,望着餐廳里那對“打情罵俏的戀人”。
男人的臉他看不見,不過看男人的穿着,應該是個白領階級的社會精英。
深幽的黑眸像是蟄伏於千年冰窖之中,輻射出懾人心魂的酷寒。
“呃……代理總裁,請問您要到哪裏用餐?”
號誌燈轉綠,司機一面駕車,一面戒慎恐懼地從後視鏡看着突然變臉的老闆。
“不吃了,直接回公司!”緊抿的唇噴出氣悶的命令。
“啊,是……”老闆哪裏不對勁啦?
***
冷。
前往印度的班機上,氣氛冷到一個不行。
為了壯大聲勢,姚欣琳特別帶了自己的男助理一同出差:而余壬浩則帶了嬌滴滴的柳如青同行。
柳如青雖然剛進公司沒多久,但她主動開口表示願意幫忙,余壬浩自然同意。
他要帶誰同行,那是他的自由,姚欣琳管不著,但他的臉一定要這麼臭嗎?
打從他們在機場碰面,余壬浩對她的態度就冷淡得要命,現在進了頭等艙,他依然把她當成隱形人。連她主動攀談都愛理不理,頂多只給她一個字的回答,或者乾脆相應不理。
“我好緊張喔!我從沒去過印度,不曉得會遇到什麼事?”姚欣琳半卧在頭等艙的座椅里,膝上蓋著毛毯,轉頭跟走道另一側的余壬浩聊天。
“唔。”他冷著臉,依舊低頭看他的文件──奇怪,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文件。
“這回的企劃案,應該能夠成功吧?”
“嗯。”
“對了!遠景集團的簡介資料,你都準備好了嗎?”
“嗯。”
“啊,你看,今天的天氣真的好好喔!”
天際一片湛藍,看不到一朵白雲。
“唔。”他根本瞧都不瞧一眼。
“喂!你一直看那些資料,不累嗎?”
有人緊抿唇,像沒聽到似的翻到下一頁繼續看。
姚欣琳眯眼瞪他,不曉得他是哪根筋不對,難道男人也有大姨媽?怎麼這樣陰陽怪氣!
“壬浩,你已經看了很久的文件,這樣很傷眼睛的,要不要休息一下?”
坐在他右手邊的柳如青溫柔地提醒,頗有慈母的味道。
“也好。”余壬浩二話不說收起文件,還給她一個感謝的微笑。
哇咧!姚欣琳氣憤地瞪大杏眼。態度差別這麼大,是怎樣?
“你應該口渴了吧?我請空姐送杯飲料過來好嗎?”柳如青溫柔地問。
“謝謝大嫂。”
“要不要順便要些點心什麼的?”
“沒關係,我喝果汁或礦泉水就行了。”
他對柳如青說話是那麼輕聲細語、溫柔和氣;對她就是一張臭臉,外加冷眼,還有超級不耐煩的冷哼,好像她是賴在門前不肯走的煩人推銷員。
而且,他根本不把頭轉到她這個方向!
她姚欣琳是丑到傷眼,還是會害他做惡夢?
“那我請空姐過來──”
“大嫂,我自己來就行了,這裏有呼叫的按鈕。你小心坐好,空中可能會有亂流。”
你小心坐好,空中可能會有亂流。姚欣琳暗地裏酸溜溜地學他說話的語氣,小嘴翹得半天高。什麼嘛!對她那麼溫柔,對我就這麼冷漠。哼!
她咬着毛毯,氣得要死。
到了新加坡轉機時,他索性跟柳如青一起去逛免稅商店,把她像行李一樣扔在後頭──不對,行李好歹還會被拖走,她根本連行李都不如!
氣死人了!她到底哪裏得罪他了啊?
***
熱。
一走出清奈的馬德拉斯機場,姚欣琳就感覺到一陣焚風似的熱氣直撲而來。
在台灣才剛邁入六月,這裏卻已經直逼三十八度的高溫。
不消多久,她原本乾爽的皮膚就像從冰箱拿出來的啤酒,很快地冒出一粒粒汗珠,潔白的襯衫貼在皮膚上,黏膩且難受。
沒辦法,她只好把帽子從頭上摘下來,猛漏風好降低燠熱。
這時,旁邊傳來溫柔得教人吐血的嗓音。“大嫂,太陽很大,當心晒傷。”
姚欣琳瞪着眼轉過頭去,發現他已經體貼地替柳如青撐起傘。
好,算你狠!姚欣琳氣炸了。
之後,耐不住熱的四人,趕緊叫部計程車送他們到飯店。
上了車,姚欣琳的男助理坐前座,余壬浩坐在後座的中間,兩位女士則分別坐在兩旁。
這樣的安排讓姚欣琳感覺很不好,好像余壬浩是國王,而她與柳如青則是他的嬪妃,她氣悶地扭頭看着窗外,一路上沉默不語。
雖是金磚四國,但印度仍是貧富差距懸殊的古老城市。
計程車駛過鋪著柏油的主要幹道,但幾百公尺外的另一條平行道路,卻是塵土飛揚的黃泥大道,腳踏車、三輪車、人力車,以及滿到快要塞爆的公車,在路上龜速前進,甚至還有幾頭慢條斯理的老牛夾雜在其間……
他們感到很驚訝,為什麼沒人把它們趕到一旁啊?
姚欣琳漂亮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看着這簡直像另一個星球的奇妙國度。
“大嫂,你看見那邊那輛黃身黑頂的三輪摩托車嗎?那個叫做auto-rickshaw,那是印度平民的計程車。”
身旁那個把她當透明人的男人,開始用溫潤的嗓音為柳如青解釋印度的風光。
“喔,是嗎?”柳如青立刻感興趣地轉頭去看。
是喔!姚欣琳也跟着往窗外偷瞄。
“還有你看,那些牛慢吞吞地走在馬路上,也不怕被車撞死。”
“真的耶!”
“因為印度教徒把牛視為聖物,規定不得鞭打、傷害牛隻,所以它們才敢這樣旁若無人。”
喔,原來如此。姚欣琳恍然大悟。
“另外,在印度千萬別摸小孩子的頭,因為印度人認為小孩的頭頂是神聖的,摸了他們可是會生氣的。而且,他們認為左手不潔,飲食或遞取物品都用右手,當然上廁所是用左手。最有意思的一點是,他們表示同意的時候,不是點頭,而是頭朝左右搖晃一下,類似我們搖頭的姿勢。”
噢噢,好有意思的民族啊!姚欣琳聽得入迷了。
“現在印度仍存在着嚴重的階級制度,不同階級的人不能平起平坐,當然也不能通婚。種姓制度是世襲的,貧賤階級出身的人,子孫世代永遠都不能翻身。”
什麼啊?都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有這種事?具有正義感的姚欣琳當場義憤填膺,很想立刻寫封信向印度當局抗議。
欸,等等──姚欣琳,你不是在生氣嗎?怎麼也跟着聽得陶醉起來!你忘了這傢伙根本把你當空氣?
姚欣琳被自己罵出一身冷汗,抿起紅唇,斜着眼,涼涼地丟出一句嘲諷。
“不錯嘛!從旅遊手冊上得到了一些基本常識,就拿出來現學現賣,能夠博得美人笑,也不枉你辛苦死記。”她話說得很酸,但拒絕承認自己是在吃味。
余壬浩倒沒因為她的尖酸言詞而生氣,黑眸凝睇着她,勾起唇微笑。
“很抱歉,這不是現學現賣,而是我親身的經歷。學生時代,我曾經在印度自助旅行一個月。”
“真的假的?!”姚欣琳眼珠子瞪得更大。“你為什麼從來沒有說過?”
“因為你從來沒問啊!”他的表情萬分得意。
第一回合,余壬浩大獲全勝!
***
抵達清奈的第一天,他們沒有安排任何的行程。
為了養精蓄銳,他們全待在飯店裏休息。
雖然他們訂了當地的五星級飯店,但只有收費是五星級的,設施與水準都僅有三星級而已。
不過,這裏的服務倒是挺周到的,唯有出入時男服務生毫不避諱的打量眼神,讓姚欣琳覺得渾身難受。
看得出那些純粹是愛慕的眼神,但累到不行的她這時候並不需要這些。
晚上,四人在飯店的餐廳里吃了一些西式料理,就各自回房休息。
因為長途飛行的關係,姚欣琳整晚睡不着,由於天氣悶熱,冷氣又不夠強,讓她真想跳進水裏消暑。
正好她帶了泳衣過來,於是便帶著泳衣,到飯店附設的游泳池去──
雖然她的運動神經不佳,體力也不夠好,但唯一擅長的就是游泳,在泳池裏泡泡水、游個幾圈,還不成問題。
剛下水游沒幾圈,姚欣琳就發現自己多了位同伴。
那人穿着一條黑色泳褲,戴着泳帽與泳鏡,從背部不怎麼黝黑的膚色看來,應該不是當地人。
那修長的身影宛如水中蛟龍,四肢優雅而流暢地劃破水面,如魚般快速前進。
游累的姚欣琳爬上池邊,拿起大毛巾擦拭身上的水珠,同時欣賞那個人以高難度的蝶式在水中前進。
“好厲害啊!”她忍不住崇拜地低喃。
在她看來,這應該已經擁有職業級的水準了吧?
男子又來回遊了兩圈,才沿着階梯爬上泳池邊。
當他摘掉泳鏡與泳帽時,姚欣琳這才發現他竟然是余壬浩。
“余壬浩!怎麼會是你?”
“我才想問這個問題呢,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冷冷地瞥她一眼,在看見她的泳衣時,錯愕地瞠大眼睛。
“你……噗!你穿這是什麼泳衣?”他忍不住想笑。
美麗時髦的她,挑選的泳衣卻一點都不美麗時髦,既沒露胸,也沒露背,全身包得密實,上身是包到手臂的半截袖,下身則是及膝的五分褲。
在他看來,這根本不是泳衣,而是潛水衣吧?
哪有年輕女孩會穿着這種泳衣呢?
說她保守到這種程度,他可是一點都不相信。
“我……”她囁嚅難言。
余壬浩眨眨眼,心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怎麼他好像看到她臉龐閃過一絲異色,彷彿他無意中觸痛了她的傷心事,那脆弱模樣教人心憐。
“我穿什麼樣的泳衣,又關你什麼事?你似乎管太多了,余壬浩先生!”
“我才不在乎你穿什麼?要不是你包成這樣真的很奇怪,我還懶得問呢!”他也氣惱地回嘴。
“那就請你繼續保持沉默吧!不好意思,我先回房睡覺了。”姚欣琳防衛性地冷著臉,僵硬的起身離開。
***
回到房裏,梳洗完畢,姚欣琳躺在床上試著入眠。
然而,明明很累,卻半點睡意也沒有。
她不禁將手伸進被窩裏,輕撫自己的大腿,那裏有一道醜陋凸起的長疤,那正是她不敢穿短褲、短裙的原因。
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她已經沒有印象,聽說是她小時候頑皮,跟着人家爬牆,結果跌下來被籬笆給刺傷。
由於這道疤,她每次交男朋友,都不敢有進一步的親密接觸,就怕嚇著對方。
正是因為如此,剛才余壬浩不經意的嘲笑,才會刺傷了她。
她知道“不知者無罪”,余壬浩不是故意那樣說她,是她自己自卑才會遷怒於他,想必他也感到很莫名其妙吧?
不過,她實在不知該如何說出實情,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她感到很懊惱,從台灣出發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就非常地詭異,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沒想到現在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地惡化……
明明是即將展開合作關係的重要夥伴,剛萌芽的情誼怎會突然間生變呢?
唉,她真的不懂。
***
隔天一大早,在飯店享用自助式的早餐后,他們開始依照排定的行程,進行參訪的計畫。
第一天的行程是與當地的台商代表處聯絡,請他們代為引薦,與當地知名台商碰面,並且參觀他們的工廠。
隔天,他們轉往市中心與商業區,了解當地的金融、銀行,以及買賣銷售的情況。
在外人面前,姚欣琳與余壬浩維持良好的互動關係;但一到人後,他們幾乎不交談,沉悶的氣氛讓兩人都很難受,卻又不知該如何打破僵局。
第三天,他們開始找尋未來興建工廠的合適地點。
這些地點大部位於郊區,他們才跑了兩、三個點,就花掉了一整天的時間。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熱,還是飲食不衛生,開始有人身體出現異狀。
首先是姚欣琳的男助理,莫名其妙拉肚子,經過檢查幸好不是腸炎或傳染病,只是單純的水土不服。
這天的行程只走了一半,姚欣琳就讓他先回飯店休息。
接着,當天晚上,柳如青的身體也開始產生不適,吃了余壬浩替她買來的葯,就早早入睡了。
隔天一早,姚欣琳的助理還是有輕微腹瀉的癥狀,而柳如青也依然很不舒服。
姚欣琳跟余壬浩決定讓兩人待在飯店休息,這天的行程由他們繼續進行。
他們坐上在飯店門口等候的一輛包租計程車,前往勘查工廠的預定地。
上午,他們去看其中一個較為偏遠的工廠預定地,預備中午左右趕回清奈市,與當地最高首長餐敘,討論台資設廠的事宜。
有清奈市長的背書,對說服董事會有很大的助益,所以他們必須準時趕回,否則下午市長即將出國訪查,而他們後天就要返回台灣,雙方也就沒有機會再碰面。
前往工廠預定地的途中,姚欣琳與余壬浩依然不看對方,也不交談,各自做各自的事。
余壬浩依舊冷冷地看着他的文件,姚欣琳也看了一會兒昨天拿到的資料。
不過,因為車身搖晃讓她頭昏眼花,姚欣琳索性收起資料,無聊地東張西望。
這天的氣溫依然很高,雖然昨天剛下過一場午後雷陣雨,但是並沒有讓氣溫降低,只讓路況變得更糟。
柏油路已不復見,郊區道路泥濘,連計程車司機都忍不住咒聲連連。
車內冷氣不強,悶熱與顛簸搖晃的車廂使姚欣琳昏昏欲睡,所以沒多久她就開始打起瞌睡。
隨著計程車前進的節奏,她的身體搖啊搖,頭也開始逐漸往下垂。
余壬浩很快就發現她困了,卻強撐著不肯睡,她明明很累卻不哼一聲,一如清醒時那般倔強。
望着她疲乏的樣子,他當下心一軟,將打瞌睡的她往自己的方向攬,柔聲道:“睡吧!”
一聽到他的聲音,姚欣琳沉重的腦袋瓜立刻斜靠在他肩上,瞬間熟睡。
雖然她平常牙尖嘴利又不溫柔,但熟睡的臉龐卻宛如孩童般純真可愛,他不由得寵溺一笑,過去幾天莫名的火氣,也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身心一放鬆,他才發現自己也累了,於是跟着閉上眼,稍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