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曼青,」思及此,他再次開口,「我一定會痊癒,好嗎?所以你真的不必擔心什麼——」
「你在說什麼傻話?!」她終於忍不住吼了他,「你到底當我是誰?我是你老婆,不是路人!我怎麼能不擔心?」
他捧起她的臉,正色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我老婆,我只是不希望這件事情帶給你更多的壓力,你懂嗎?你的壓力大,我也輕鬆不到哪裏去。」
她靜了下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你看,你又要哭了。」他嘆了口氣,額頭抵上她的額,「我知道懷孕的事已經讓你煩惱很久,現在我又生了病,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過得更輕鬆一些。」
「……你已經給了我很好的生活。」她猛吸着鼻子,不讓眼淚奪出。
「我指的不是物質。」
「我知道。」
「除了物質之外,其它的我都不及格。」
「你想太多了。」她閉上眼,冷哼了聲。
「我?我怎麼可能想太多,我還怕你想太多咧。」他笑了笑,捏了捏她的下巴,想逗她開心點。
可她卻完全沒有那樣的心情,她撥開他的手,拭去眼角的淚,「醫生有說什麼時候要住院嗎?我剛才沒聽清楚。」
他愣了下,才答:「他希望是一星期之內,等我確定入院了,再來安排切除手術。」
她點點頭,垂眸看着自己膝上的雙手。
「切除之後,還要再進行化療嗎?」對於治療過程她略知一二,因為那些她都在上輩子經歷過了。
「嗯,要。」
她不再說話,想着接受化療的記憶,彷佛只是昨日才發生的事。
她還記得梳子上纏着大量的落髮、記得吐出來的東西比吃進去的多、記得口腔一度潰爛到無法進食……想到維政必須經歷這些,她便心痛得幾乎喘不過氣。
當天晚上,姚美玉知道消息后便氣急敗壞地衝到家裏來,把所有的悲憤發泄在余曼青的頭上。
「你這個老婆是怎麼當的?好好的兒子托給你照顧,你看看你顧成什麼樣子?胃癌?胃癌?!你平常到底給他吃什麼東西?」她暴跳如雷,只差沒抬手槌打媳婦。
「媽,夠了。」簡維政抱着女兒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出聲制止。
「什麼夠了?你以為你只是感冒而已嗎?胃癌耶!你們結婚才幾年,她就害你得胃癌,那十年之後呢?十年之後命不就早沒了3」
「我的病跟她無關,你別胡說。」他閉上眼,深呼吸。
「怎麼會無關?你在家裏二十幾年生過什麼病嗎?我讓你生過什麼大病嗎?」姚美玉手叉着腰,憤怒的程度是余曼青從沒見過的。
但是她完全可以理解婆婆的想法,所以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承受所有的指責,毫無辯駁的意思。
或許真如同婆婆說的,她才是罪魁禍首,不管是她沒把維政照顧好,還是命運之神為了懲罰她而找上了維政,都是她的錯。
她開始相信,如果沒有她,維政的生活肯定不會過得如此波折,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她心痛如絞,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姚美玉後來又罵了幾句難聽的話,她聽進耳里,卻只是茫然地盯着前方,目光找不到焦距。
「夠了沒有?!」簡維政將女兒放到一旁,震怒吼道:「把事情怪到曼青的頭上,我的病就會好嗎?還是你覺得事情發生了就一定要有人來扛罪責?」
他向來孝順,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對母親發脾氣。
姚美玉一時錯愕,張着嘴巴啞口無言。
「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好好面對它、把它處理掉。這樣很難嗎?」他繼續說:「為什麼要特地跑過來指着曼青罵?你說了那麼多對事情有什麼幫助?只是讓氣氛更糟、讓曼青更內疚、讓我更難受而已。」
語畢,他氣惱地起身走回卧房,砰的一聲甩上門,留下三個人在客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最後,姚美玉帶着憂心與盛怒回去了,喬喬則是窩到母親身邊撒嬌,一臉困惓的模樣。
余曼青揚起苦澀的笑,摸了摸女兒的臉頰。「走吧,媽咪陪你睡覺。」
此刻她真想知道,是否不論她重生了幾回,自己所鍾愛的一切勢必註定要碎裂在她的手中?
如果這是命運的真諦,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
真的,她什麼都不要了……
「媽咪?」喬喬突然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媽咪,不要哭哭。媽咪不要哭哭,秀秀、秀秀喔……」
為了打理好公司的大小雜事,簡維政遲了兩天才辦理住院,並決定在入院當天接受手術。
對於自己的病情,他沒有坦白,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的消化系統出了毛病,必須動點小手術。
員工不疑有他,甚至還調侃他說:「神秘兮兮,一定是見不得人的手術!」
簡維政聽了也僅是一笑置之,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趁那個地方還沒曝露出來,要趕快割掉。」
他表現得就像是平常那位愛開玩笑的老闆一樣。
雖然隱瞞實情令他有些內疚、不安,總覺得好像顯得不太信任自己的員工,但是轉念想想,自己罹癌已經夠糟糕了,何必將那些負面影響帶進公司?
入院前一晚,他們將喬喬送到姚美玉那兒,回來后,余曼青坐在床邊,細心替他打點住院期間的日常用品。
簡維政手托着額、側身躺卧在床上,靜靜地看着她優雅纖柔的背影,頓時有種與現實剝離的詭異感。
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想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經驗。
有人說,歷經一場重大的傷病,將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他無法想像當他再次回到這個家的時候,他還會是此刻的自己嗎?甚至……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回家的機會。
「你知道我第一個念頭是什麼嗎?」他突然開口說。
「嗯?」她稍微側頭,瞥了他一眼,「你說什麼?」
「就是……」他擺了擺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些無意義的手勢,「當醫生宣佈我是癌症的時候,第一個出現在我腦海里的念頭。」
「是生氣嗎?」她低下頭,繼續將衣物井然有序地擺進行李中。
「不是。」
「忿忿不平?」她胡亂猜測,卻心不在焉,「還是害怕?」
「也不是。」他仍然搖頭。
「那我猜不到了。」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冒出來的念頭是跟你離婚。」
余曼青愣住,身體明顯僵了兩秒,隨即她故作聽不懂他話里的真正意思,開玩笑般地回應道:「真過分,你才生場病就想把我休了,改天要是輪到我病倒了還得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沒再說話。
「我只是在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他自顧自的說:「你嫁給我之後,不但連蜜月都沒有,還得立刻適應當媽媽的生活,婆媳問題也讓你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現在日子好轉了,生第二胎的事情再次讓你煩心,偏偏我的身體又在這個時候——」
「別說了。」
話未說完,余曼青制止了他。
淚水無聲落下,她抬手抹去,繼續收拾,再滑落,她又抬手抹去,專註整理他的衣物。
那畫面看得簡維政心疼得幾乎不能呼吸,他寧願她大聲哭出來,也不願看她靜靜淹沒在悲傷的情緒里。
「上來,躺我這兒。」他溫柔地發號施令。
「可是東西還沒整理好……」
「那種事情待會兒我也可以幫忙一起做。」
她抿抿唇,遲疑了幾秒,最後還是乖乖爬上床,在他的身邊躺下來,整個人偎進他懷中,他自她的背後將她緊擁着。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躺了一會兒。
「……為什麼想離婚?」她問,卻已經略懂一二。
聞言,簡維政露出一抹苦笑,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髮絲,心裏的百轉千回突然變得難以說出口。
他苦思了半晌,最後只是淺淺地吐出一句話,「大概就是覺得對不起你吧。」
余曼青不語,等待着下文。
「一直以來,婚姻生活就沒讓你過得多開心。」他像是想起了那段彼此折磨的新婚生活,「如今,我們之間平穩了、你也漸漸開朗起來,我卻在這種時候出了一個這麼大的亂子,簡直就像是存心要整你一樣……」
「你想太多了。」她輕笑出聲,打斷了他的胡言亂語,「難道今天換我生病了,你會希望我以同樣的說法來勸你離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