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九金一直跑呀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累了,再也跑不動了。
然後,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以為天大地大,總有可以讓她活下去的地方;還以為千辛萬苦,再也不會有她邁不過去的坎。原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自力更生要比她想像得難很多很多。
看着面前空蕩蕩的林子,這是荒山野嶺,連鳥都不願意拉屎的地方。
以她的能力,連走出這個林子都困難,更何況是養活自己。除了會哭、會裝傻,她根本就是個廢物。
難怪師公也好、七哥哥也好……都會不想要她。
“為什麼會這麼沒用……”九金靠着身後的樹榦,沮喪地滑坐到地上,抱起雙膝,把頭深埋進了膝蓋里,哽咽着埋怨自己。
師公說,來了洛陽學會去忘記一切,她就可以做回從前的唐九金了。可是好難,從前的唐九金被爹娘放在手心裏寵着,無憂無慮,每天最大的煩惱就是哭喪的時候怎麼保持住形象。現在呢?沒了爹,沒了娘,被身邊的人一次次的笑話嫌棄拋下。人情冷暖,接踵而至,讓她變得連哭都要伺機。
想着,九金越哭越大聲,忍耐了那麼久,在沒有人的林子裏總可以嘗試着痛痛快快哭一場了吧?她實在撐得好累,自從把自己給了七哥哥之後,九金就幾乎是在忍耐中度過每一天。他糊裏糊塗地要了她,她卻是慎重其事地把自己交給他的。
那一夜,她來不及想太多,也不敢問天亮之後他們是不是會有將來。她只知道自己愛他,愛到可以為他承受很多很多的不公平。九金以為自己是不求回報的,也不想去破壞七哥哥和何靜的婚事,沒想到看着他成親,心會那麼那麼的痛;沒想到,自己會蠢到去砸了他的喜堂。
更沒想到……他會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連一句挽留不舍的話都沒有……
“唔……”想得正入神的時候,九金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似乎有道虎視眈眈的目光正在逼視着她。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她稍稍收斂住了哭泣,抬起頭,往四周看去,緊接着便立刻怔住了,“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呀?!”
不是她的錯覺,那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是真的很虎視眈眈,因為它根本就是一隻虎!
一隻全身紋路很漂亮的虎,體型較小,可是九金壓根沒心情欣賞它的外表。跟那隻虎對視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見它沒有動靜,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瞧,九金便躡手躡腳地一步步往後退。
她連跟人打架都幾乎沒有贏過,何況是跟一隻虎鬥,完全沒有勝算啊!那個誰說的好,三十六計走為上,這種時候完全不適合有片刻的猶豫。
九金深吸了一口氣,緊咬住牙關,卯足了勁,轉身撒開腿就跑。果然她是不適合大哭一場的,就算沒有人來打擾,也會有禽獸來滋擾,這就是命啊。
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跑得最快的一次了,比較可惜的是平時缺乏鍛煉,跑步姿勢存在着一定問題。才跑了沒多久,九金腳底就踉蹌了一下,然後整個人用極度不端莊的姿態俯趴在了地上,還是臉先着地,嘴唇上傳來一陣刺痛。她反射性地伸出舌頭舔了下,一股泥土味夾雜着血腥味在舌間氳開。
興許是她逃跑和跌倒的動靜太大,那隻原本靜靜待在樹叢里的虎輕嚎了兩聲,開始邁着優雅地步子,緩緩地朝着九金走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啊?!”九金來不及爬起來,但是求生本能又讓她不敢坐以待斃,只好哭喪着臉,邊倒退着往後爬,邊逕自喊着。
那隻虎張了張嘴,像是在打哈欠,看九金的目光很懶散,逼向她的步伐卻沒有停止。
九金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一隻友善的禽獸,雖然它沒有像傳說中那樣兇殘地撲向她,直接撕了吞入腹中。但也絕對沒有放過她的意思,看起來它更像段子七!一隻喜歡在吞噬前,看獵物掙扎而尋找快感的死禽獸!
“要不要這樣啊,你有種不會去吃個有點出息的人啊!”九金的背忽然抵住一顆樹,去路被完全擋住了,她無力地垂下雙肩,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逃掉的可能性,乾脆不逃了,破口大罵了起來,“人家當老虎,你也當老虎;人家吃珍饈美味,你偏挑個傻子吃。回去說給你朋友聽,它們一定會笑話死你的……”
縱然是只禽獸,也會有耐心耗盡的時候。比如此刻,那隻虎嘶吼了聲,似乎不打算再浪費時間,猛地朝着九金撲去。
“啊啊啊啊,救命呀!等等啊……讓我先去找點油鹽醬醋給你當配料好不好?”眼看着它向自己撲來,九金嚇得縮成一團,顫着聲大叫。這一剎那,她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
要不然,死了之後就算去了閻王殿報道,恐怕也會被笑話。孟婆婆說不定都不是捨得給她湯喝,因為她這輩子的記憶,有和沒有壓根沒差別。
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了很久,九金沒有等來預期中的痛感,只聽到老虎在耳邊哀鳴的聲音。感覺上,它似乎要比她更絕望,好像享用她是件很痛苦的事一樣。半晌后,九金好奇地偷偷掀開眼帘,把眸子拉扯成一條縫,朝着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她以為自己並不是那麼害怕的,卻沒想到已經嚇得連視線都模糊了。九金壓根就沒有心思去看清楚眼前的畫面,只隱約瞧見有個身影在跟那隻禽獸糾纏。
他們幾乎扭打到了一塊,有點難分勝負,九金又趕緊閉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
“阿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更不只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道很溫柔的聲音傳進了九金耳中。她沒有回應,也不敢抬頭看,含含糊糊地嗚咽了幾聲后,九金只覺得被擁進了一個暖暖的懷抱里。
“你要離家出走自力更生為什麼要往山頂跑?不是應該走下山的路么?”那個聲音有點哭笑不得。
九金依舊在不停顫抖,慢慢地回過神,緊閉着雙眼,囁嚅着:“師公……”
“嗯?”他輕拍着懷中的女子,一遍遍,像在哄孩子似的不停地安撫着她的情緒。
“師公……”
“我在。”聽着她不停重複着地喚自己,項郝闔上眼帘,嘆了聲,附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著。
“……終究還是你。”九金抿着唇,淡淡的,說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話。
三年,從綠翹到唐九金,從長安到洛陽,到底改變了什麼?每次,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師公總能及時的出現。他跟七哥哥一樣,罵她折磨她氣她,卻時至今日都沒能捨得真正丟下她。她以為時過境遷了,原來只是等的人變了,來的人還是一樣,終究還是她的師公。
她說的很輕,項郝還是聽見了,大致也猜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把她逼得太緊了,忘了是他先傷了她,苦笑了聲后,他用揶揄的口吻說道,“以後想要拽,記得先學會辨認方向。”
“哇嗚嗚嗚嗚……你怎麼可以這樣?!是你先罵我,要把我趕走的,難道人家還要死皮賴臉地抱着你腿搖尾乞憐嗎?我就是沒用就是廢物嘛,我也很想像何姑娘一樣可以不用依靠別人活着呀,可是……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啊,你為什麼不給我時間慢慢學。我、我也想忘記從前的事,忘記自己是怎麼變成傻子的……你倒是告訴我要怎麼忘記呀?哇……你要是被你爹賣去抵債,被一堆長得像豬一樣的男人關在黑屋子裏兩天兩夜,沒飯吃沒水喝,逼着你用身體去換一碗飯一口水,你忘得掉嗎?你要是看着你娘為了救你,被你爹活活打死,還喪心病狂地把你妹妹也摔死,你忘得掉嗎?”九金忽然放聲大哭了起來,有些聲嘶力竭地吼着。
看着她情緒越來越失控,項郝有些怕了,想到了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場歇斯底里的哭鬧后,她忽然就成了一個傻子。他怕重蹈覆轍,怕她又一次陷入那些噩夢裏,只好緊摟住她,不斷地安慰:“別說了,是我不好,往後不會再逼你了,也不會再丟下你了。你想怎麼活就怎麼活,由着你了。”
其實至今項郝都有些後悔,當時如果他不帶着九金的娘一塊去救她出來,也許她娘還能活下去,至少九金不會無依無靠。值得慶幸的是,還好她平安無事。
“別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哪怕說了再難聽的話,我都不難受。可是你不同啊,為什麼要用那種高人一等的口氣說我把你當替代品?你不過只是帶我離開長安,還足足晚了三年,我在道觀生不如死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哇……咬死你!咬死你!”
她不是隨便說說而已,是真的需要發泄,邊不停地嚷嚷着,就邊抓起項郝的手肘,用力咬了下去。
齒印越來越深,項郝疼得緊蹙眉心,卻沒有抽回手,隨她撒野。
“噝……”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后,他苦笑着解釋,是第一次認真地為三年前的事解釋:“如果我只是個道士而已,或許當初就可以把你帶到上清宮來。可是,我之前的生活太漂泊,連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隨時都有可能會死,我不想你跟着我受累。還記得王家鎮宅之寶被盜的那張告示嗎?”
九金愣了下,停下動作,震驚地抬起頭看了他許久。一些斷斷續續地記憶漸漸被拼湊起來,王家被盜、王夫人之死、他送了又要回還不斷被七哥哥反覆提起的那個玉白菜,“你是那個什麼什麼羊大俠?!”
“……”本來已經很難聽的名號了,為什麼到了她的嘴裏越發難聽了?
“那個玉白菜難道就是王家的鎮宅之寶?”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好受點,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比較能解釋為什麼師公送了又要拿回去,是擔心她被牽連進王夫人的事裏吧。
“可能吧。”他笑着聳了聳肩,看了眼慘不忍睹的手肘。
“這家人家腦子有病呀,我還以為鎮宅之寶一般都會很價值連城呢?”結果居然是個屁白菜。
“應該是值不少銀子,取個諧音‘遇百財’嘛,百財俱來啊。”他光顧過很多大戶人家,那些所謂的鎮宅之寶多半都是這種起因。就比如他曾經冒了很大的風險,結果只偷到一條風乾的鯰魚,據說只是為了寓意着年年有餘……
“這樣哦……”九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這樣似乎也挺說得過去的,只是……“不過師公,你為什麼好端端地要去偷賣鹹魚的鎮宅之寶?你這個賊當得好沒格調呀。”
他咬牙切齒地蹬着她,有股想立刻捏死她的衝動。好歹是被百姓歌頌了那麼多年的俠盜,到了她嘴裏就是個賊,還是個沒格調的賊?!造孽了,他到底是為了誰才沒格調的?
“因為賣鹹魚的在菊花宴上提到了你爹娘!”
“……”就為了這麼個理由,他就跑去把人家的鎮宅之寶給偷了?“可是師公,我們後來不是去給她治病報過仇了嗎?”
“我偷白菜的時候怎麼知道你那個七哥哥會對賣鹹魚的下藥。”後來只是想想,既然葯都下了,再報一次仇也沒什麼損失,她開心就好。
“我的娘喲,賣鹹魚的真是作孽呀!”
九金髮出了由衷的感慨,表情看起來很哀痛惋惜,心裏卻覺得又甘又甜。她以為自己活得很痛苦,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只是無病呻吟,她根本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在不知不覺間其實一直被人寵着……
就這樣,她到底還有理由頹廢度日的?即使愛而不得,似乎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吧。
哭也哭過了,發泄也發泄過了,九金決定往後再也不要隨便流淚了,灑淚不如洒脫。
“我們回家了,好嗎?”
對於九金來說,這句話勝過師公說一萬個對不起。她可以為了“回家”兩個字,忘記他剛才對她的所有壞。然後,傻乎乎地跟着他爬上馬背,哼着小調,帶上襲擊不成反被獵的禽獸屍體,打道回府。
項郝一路默不作聲,手從她的腰間繞過,緊握着馬韁,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就是這麼個傻丫頭,近來越來越讓他覺得束手無策了。單純得很,輕而易舉就能把她哄到破涕為笑;可惜她心底藏着的那個人那道傷,也讓她變得異常敏感,三言兩語,興許就會傷到她。
“阿九。”他稍稍收緊了手間地力道,把她緊摟在自己懷中,喚了聲。
“嗯?”九金停止了酷似哀嚎的小調哼唱。
“要多久……你才能忘了他?”
“啊?”這個復原期實在很難預料。也許一個月,也許一年,又也許一輩子吧。
項郝沒有讓她把話說完,多少有點猜到了答案。他牽動了下嘴角,淡淡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眉梢,須臾,說道:“我可以給你很多時間去忘記他,但是……答應我,最後選我。”
好模稜兩可的口吻,像是命令,又像是帶着些許的乞求。九金緊抿着唇,身子僵了僵,不敢回頭看他。他似乎也沒打算要她回答,因為就根本沒想給她說“不”的機會。如果他早一點再早一點說這些,她一定想都不用想就能給他答案。
可是現在……九金攪着衣裳,眉心緊皺,好受寵若驚難以抉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