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抵是昨晚的“巧遇”蘇活了翠微的心房,一早天剛亮起,她人己現身後院,拿着花嬸給她的鋤頭鐵?等工具,還有一小袋蘿蔔子,殷殷勤勤地翻土播種,忙得不亦樂乎。
花嬸備好早膳,隔着後院圍牆瞅着她喊:“瞧瞧你熱得一頭汗,風寒是好了沒啊?”
“我沒事了。”她擦擦額上汗滴微笑。“動一動身體反而舒服,我還剩下一點點,弄好馬上進去。”
“你說的啊,你不來我不開飯啊。”說完,花嬸幫忙把閑著不用的鋤頭,扛着進了屋裏。
翠微繼續埋頭工作,她抓着鐵?木柄,一鑿一鑿紮實地把泥地鋤松,待忙完最後兩畦土,她邊捶著發酸的腰桿打算進屋裏,突然,斜後方一陣奇怪的噴氣聲,讓她起了警覺。
她立刻扭身去看。
一看,人就傻住了。
是一頭狼!它前胸與脖子長著大片灰白色的細毛,兩隻像椎子似的金黃色眼睛勾勾地瞪着她。
瞧它肚腹空癟、毛色灰黯,翠撇明白了,大概是前一陣雨下得它無處覓食,才會遊盪到山腹近人處。一般說來,大狼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
以往在山下,翠微也曾遇過狼襲,差別只在當時她身旁還有其他人,這一回,她卻得獨自面對。
她很清楚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流露驚懼神色——雖然雙腿早己驚得瑟瑟發抖,可她仍舊屏氣裝出大無畏神態,半側身摸索地上的鐵?。
只要抓到它,她就有東西防身了!
就在她指尖堪堪觸上木柄時候,大狼似是感應著危險似,蹬腿朝她撲來——
“啊!”
一聲尖嚷劃破山林,翠微死抓着鐵?堵住大狼利口,大狼咆哮撲咬,撕開她半截衣袖,她忙趁大狼甩頭吐衣,拔腿狂奔。
就在她感覺大狼鼻息幾快貼上她頸脖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爆喝。
“翠微,直直往前跑,別回頭!”
是少爺!她臉一喜望向聲音來處,他來救她了!
正打算到花廳用膳的他聽見尖叫,腳一蹬立刻朝後院奔來。
一見大狼不死心追在翠微後頭,他踢開後院擱放工具的庫房,抓起副碩大的鋼鐙用力對砸。
當——
剌耳撞擊聲回蕩山林,對狼來說,這等不尋常的鋼鐵聲響,相當具有威嚇力。只見大狼狂追的腳步一滯,就這麼一點空檔,己夠黑羽做出反應。
他將手上的鋼鐙猛往大狼的利口砸,大狼甩了下頭避開,可四腿一旋又接着朝黑羽腿上撲。
翠微捧著心窩覷著一人一狼撕殺,一忽兒大狼張牙幾要咬住黑羽手臂,卻又被他眼尖退開。
黑羽無意傷害大狼,他只想消極地驅它離開院子。在蒲澤有個傳說,說蒲澤第一代先祖,是個能使喚狼群的異者,當時人們還給了他一個封號,叫那位先祖“狼王”。所以對狼,黑羽總懷著一分敬意。
可大狼卻無感於黑羽的厚道,只當他脆弱可欺。趁他幾番收手,它猛地一個縱跳,向准黑羽咽喉狠狠撲咬。
這怎麼成!翠微身子動得比腦子快,正當大狼利牙堪堪咬上黑羽脖子,她一扭身衝到它身後,揪住它尾巴使勁一拽。
大狼吃痛後退,回頭嘶咬不成,立刻抬高後腿,用力一踢,正中翠微肚腹。
“翠微——”黑羽驚呼。
只見她瘦小的身子像飛絮般高高拋起,黑羽再顧不得網開一面的善心,他掄起鋼鐙朝大狼頭側痛砸,大狼慘一聲。他一見大狼倒地,立刻奔到翠微身邊,抱起她軟若無骨的身子。
她昏昏然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顏,連在這個時侯,她腦子裏惦的,仍然是眼前人的安危。
“少爺……您……沒傷著吧?”她一雙沾泥的手撫過他頰側,留下一抹泥印子。
“沒有,我沒受傷。”他手捂住她流着紅血的腦勺,痛心疾首。
全是他的錯。他眼一眺,腳邊沾著鮮血的石塊。要不是他對大狼動了婦人之仁,早狠心殺了它,她現也不會為了救他磕傷了腦袋。
“大狼……”她混沌的眼望向癱昏在旁的大狼,說了句叫他心一揪的話。“沒有錯……您不要殺它。”
黑羽咬牙。她定是看出他方才的猶豫,所以才主動替大狼求情,目的是不想讓他太過內疚。
這傢伙——會不會善良過頭了!他吸口氣,穩穩抱着她站起。
“我不會傷它,你不要再說話,我馬上抱你進去。”
翠微這一摔,傷得頗重,需要人時不時在旁盯着,以防她翻動又拉扯了傷口。但“浸月邸”人手本就不足,朗叔身負外出採買的工作,花嬸則是得灶房廳堂兩頭跑。要用膳時刻一近,昏睡不醒的翠微一定沒人看顧。
黑羽早料到會有這景況,一把翠微送進客房,他立刻向花嬸提出要求——
“讓我分擔照顧她吧。”
花嬸伺侯黑羽習慣了,初一聽,就想拒絕他的援助,可話還沒出口,她忽然間想到,這可是增進兩人感情的好方法啊!
於是,她立刻改口說:“那就有勞少爺了。”
黑羽對翠微受傷很是愧疚,照顧起來絲毫不覺得苦。平常花嬸不忙時,他會回房小睡片刻,只是沒一會兒又見他轉回客房,憂心忡忡地望着翠微睡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一直在想,這丫頭昏過去就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他多怕她就應了花嬸的擔心,真的一睡不起了。
只要花嬸一沒在房裏,就會見他時不時伸手碰碰她鼻下——雖然他知道如此動作極傻,可他就是沒辦法。
他說不上來心頭的感覺,以往救了被獵人傷著的飛禽走獸,他雖也細心照顧,但心情絕沒像此刻一樣,提心弔膽——那種感覺,好似她若真的一睡不起,他身上某個部分,也會跟着枯了一樣。
為什麼?望着她沉沉的睡臉,他百思不解。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兩人相識也才短短几天,為什麼她能住進他心裏那麼深的地方,讓他即使連睡着,夢裏也全都是她?
為什麼一想起她純真的笑,他心頭就會湧起一股暖熱——那股暖熱,他捫心想,多久沒感受過了?
為什麼是她?在她昏迷之中他不時坐在她床邊思考這事,他心裏隱約有了答案,但是,他卻不敢——或者說,現在還不願意承認。
翠微足足昏了三天。
迷迷茫轉醒時,乍見還不熟悉的床架,她頭一個喚的是:“姊姊?”
感覺她好像還停在夢中,她依稀記得自己回到河邊小屋,在裏邊遇上她從小相伴着長大的姊姊,還有她每晚蓋著的棉被和床榻。每張桌子每隻用過的碗飄,都教她無比懷念。
可她看見的景況,卻沒她先前想的如意。
她看見姊姊一個人孤單單,屋子裏外冷清清的,一點都不像正在籌辦喜事的樣子……
是夢嗎?她怔怔地瞪着床架半響,直到有隻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她才發現房裏不止她一人。
“少爺?!”
黑羽很明顯鬆了口氣。
“我以為你傻掉了,不認得我了。”剛看她醒來眼珠卻定定瞪着,動也不動,他還以為她怎麼了。
怎麼可能!翠微轉頭衝著他笑,可這一動,卻換來她腦後—陣剌疼。
“痛——”
“別動。”他按住她額頭。“你後腦傷著,這幾日動作輕點,會疼。”
“所以,我睡很久了?”
她是看見窗外的槿樹,忽兒開了滿樹紅,才有此一問。
早先,還連朵花苞也沒有呢!
他告訴她時間。“這幾日花嬸嚇壞了,她一直很擔心你會不會一輩子不醒來?”
“我夢見我回家去了。”她告訴他醒來前作的夢。“我聽我娘說,人有時睡得太熟會醒不來,說不準就是因為跑去作夢了,我才一路睡了那麼久……”
黑羽一笑置之,俗話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她這說法,他是不太信的。
充其量,他以為她只是身子太倦,頭傷得太重,才會一路昏睡了三天。
“這回害你受傷,是我不對。”他頓了下又說:“我欠你一次,看你要什麼,儘管開口。”
“什麼?”翠微倒聽不懂了。
“補償。”
這事他己經想了三日夜,能當著她面說出,不知他多寬慰。
“您是說我嗎?”她愣愣指著自己鼻頭。
“我是在跟你說話沒錯吧?”他反問她。
“我哪需要什麼補償?”她真的嚇壞了,渾不顧自己腦上的傷口,一骨碌爬將起來。“少爺您對我這麼好,又是收留我,又是幫我買衣買鞋,理當是我報答您——”
見她起身,黑羽一箭步壓住她。“別這樣,我說過你還不能動!”
“不不不……”翠微還想說話,可她越動頭越是疼,尤其是裹着白布的周圍,疼到簡直像有人拿刀在剌,最後她只能捧著兩鬟嘶聲隱忍。
“就跟你說了。”他自衣袋裏取出一青瓷瓶,旋開蓋扭,兩指各沾了一點壓住她額際,徐徐揉按。
他俯視動也不動的翠微,低問了句:“好一點嗎?”
心上人兒就離自己這般近,只消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寬闊的胸口——翠微像木雞一樣瞪着黑羽前襟,在他手碰到她額際的瞬間,她早記不得她後腦上的疼,滿頭滿腦只剩下眼前人影,還有他一身有如在深林遊了一圈沾染回來的好聞氣味。
“怎麼不說話?”
“您好香啊!”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仍揉着她額際的大掌停了下,他想這丫頭該不會摔壞腦子吧?他一個大男人,身上哪有什麼香味?
翠微還在說:“您身上的味道,好像月夜河裏的蘆盪……很清很雅,您聞過嗎?”
“這個?”他將手指朝她鼻頭湊。
“不是。”她習慣搖頭,結呆後腦又抽疼了。
“就說過別動。”他再次提醒,這回沿着她額角慢慢往上揉,他發覺指下有條硬筋,他每一碰,她便低嘶一聲。
“是這兒?”
這回她不敢再亂動,只咬了咬下唇充作回答。
“你後腦的傷還有些腫……”他指尖輕輕拂過她腦後的白布塊,不忍在上頭多施力。“過兩天腫退了傷口結痴,想怎麼動沒人會管你。”
“大狼呢?”她突然想到。“它還好嗎?”
“離開了。”他輕描淡寫,沒在詳情上多作說明。
可後來翠微從花嬸口中聽到,黑羽為了照顧那隻野性難馴的野狼,費了多大功夫。開頭大狼對他很是戒備,每每過去幫它換藥,它總要張牙跟他對抗一陣,要不是大狼傷口未愈,加上鐵鏈子拴縛,說不定他早被它咬得全身是血了。
顧了它兩天,見它張口吃東西不再困難,他便把它放了。大狼也不留戀,四足一邁,不一忽兒就跑得不見蹤影。
“之前我在山下也曾遇過幾回狼,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惡、這麼凶的。”回想它揚起後腿死命一踢的力道,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這點黑羽倒不覺驚奇,畢竟他幼年遇見的,遠比一頭狼還殘狠上許多。
他口氣清淡地說:“為了延續一點利益糾葛,別說是狼,就連人也會變得殘暴不己。”
“這就是您傷心的原因?”
不知什麼時候,原本端視着他衣襟的小臉抬了起來。黑羽被她一雙晶亮的眼瞅得心發慌,趕忙把目光下移。
但一移更糟!他冷不防發現,她微微噘起的粉唇,看起來竟讓他覺得……秀色可餐!
他心蕩了下,暗問自己是怎麼了?什麼時候,他竟學會注意姑娘家的嘴巴粉不粉嫩了?
他匆匆把頭別開,可礙於手上動作,他又不能真走——心晃了一下,他嘴就像長了腦子似的,自顧自問了起來。“你剛才說河上的蘆盪,你常去?”
沒想到她一聽,臉就像西下的落日,耳根儘是紅透。
他一望就知她定是想到了什麼,而且事情還跟他有關。
“說。”
她嘴一嘟,心想他眼睛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才一望,他就望出端倪來了?
熬不過他追問的眼,她縮著肩小小聲說:“是我常上河心捕魚,那蘆盪就一路漫着山腳長出去——您在岩上吹笛的時候該也常聽見吧?蘆葉被風—吹,便會????不住地響……”
聽到這兒,他尚察覺不出個中玄妙。“你去那兒做什麼?那裏有魚?”
她臉更紅了。“不是去捕魚,是去……聽您吹笛。”
他驚訝下望,不知什麼時候,她原本直勾勾看着他的眼忽兒又落到他前襟上了。從他方向看去,不只是耳根,她連下巴脖子都紅透了。
他心就像被人撞滿懷似的,霎時湧上連他自個兒也辨識不清的紊亂情緒。
“多久了?”不知怎麼的,他聲音變得好低啞。
“兩年……應該有兩年了。”翠微頭垂得更低了。
她想,要不是這一回河神娶親,朗叔見義勇為搶了她下船,說不準這時候她仍划著小船,眼巴巴地望着山崖,等著吹笛人出現。
她太純太傻了,渾然不知還可以另想法子接近心上人——比如託人打探,吹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黑羽緊盯她羞怯的臉,平靜的心湖因她的話漾起一波波漣漪。
所以他每回到崖邊吹笛,河上,總會有雙眼睛膩搭搭地瞅著自己?
而且還一路聽了兩——他停下揉按的動作,半托起她臉,逼她抬起頭來。
“為什麼?”明明他跟她素不相識,為什麼晚上她還要眼巴巴划船到蘆盪,聽他吹笛?
還消問嗎?一顆純純少女芳心簡直就像印刻般的,直白寫在她明亮的眼睛,紅透的臉頰上了,他還堅持要問出個所以然——難道,真要她羞死是嗎?
就在兩人隔着半身距離痴痴相望時侯,外邊門上突然“咿呀”一響。
渾然不覺打斷了什麼的花嬸端著碗雞粥,一邊說話一邊踏進門裏。“少爺,午膳已經幫您準備好了,您可以歇歇手休息一下——”
說到這兒她才發覺房裏兩人的窘樣,一人是匆匆把手收回,一人則是坐在床上,滿臉不知所措。
哎呀,花嬸暗暗吐舌,她該不會不小心成了殺風景的程咬金啦?
“打擾你們說話了?要不要我再出去一會兒——”
“不,我是看古姑娘頭疼,幫她揉一揉。”黑羽滿臉不自在。向來冷斂的他,已經為翠微破了太多的例,現在的他,變得就連他自己也快不認得了。
望着花嬸詢問的眼,要不是身體不適,不然翠微還真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只聽見她支支吾吾附和:“對,少爺是看我頭疼……”
“葯我留着,”他旋緊青瓷瓶扭蓋,往几上一擱。“我回書齋。”
花嬸笑嘻嘻地望着黑羽出了門,之後才轉過臉,瞅著翠微眨了下眼。“你們倆剛才在說什麼?瞧少爺走得急的——”
“只是說了一點……往事。”翠微哪好意思吐實。
什麼往事會讓兩人臉紅得跟晚霞一樣?花嬸年輕時又不是沒跟人好過,哪裏看不出兩人那一點情愫暗涌。反正她也樂見其成,她早做好了決定,把兩人湊一起。
“吶,雞粥。少爺特別交代的,你趁熱吃。”
翠微瑞過,連連謝了好幾聲。“這幾天,我一定幫您找了很多麻煩……”
“這什麼話!”花嬸一揮手。“我聽少爺說,你在他危急的時侯還幫了他一把,沖著這一點,就夠讓我跟你朗叔把你供起來拜了。”
“怎麼會是我幫少爺——”翠微趕忙說:“是少爺救了我才對。”
“要怪只能怪那隻狼!”花嬸啐:“不長眼,連人住的地方也敢靠近——”
花嬸細說了黑羽看顧狼的事。“要說麻煩,少爺握得才多哩!他不但得照顧那頭狼,還時不時過來看看你情況,你知道你頭上傷口,全是他一手打點。”
“是這樣啊……”翠微輕碰了下後腦的綁帶。“我那時昏著,完全沒有感覺。”
“你把他嚇壞了,我從來沒見過少爺對誰這麼關心過——他還說,只要你能醒來,不管要他做什麼事都行。”
他真的那麼擔心她——翠微一顆心又暖又甜。誰不喜歡知道心上人兒殷勤照顧自己的事?她當然不例外。
“少爺說他想補償我,他覺得是他害我受傷的。”
很像少爺會說的話。花嬸點點頭。“你怎麼答他?”
“我怎麼可能會跟少爺要什麼補償——”翠微一臉不可思議。
“傻孩子。”花嬸反倒斥了她一句。“你怎麼沒想這是個親近少爺的大好機會?”
‘啊?”翠微瞠大眼。
“你先回答我。”花嬸取走她手上喝光的湯碗。“你對少爺什麼感覺?有沒有那一點點想跟他在一起的盼望?”
翠微窘得臉都紅了。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意。花嬸低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害臊,你不用勉強說出來。可是啊,少爺的個性我再清楚不過,你想指望他主動接納你的感情,不可能。”
翠微眉頭一皺。“為什麼?”
“因為過去很多事,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花嬸嘆了聲。“總之你想留在他身邊,非要你主動不可。”
翠微猶疑,好半響才掙扎吐出幾個字。“那您覺得……我該怎麼做?”
花嬸招招手。“耳朵過來。”
接着她在翠微耳邊嘀咕嘀咕說了一堆。
只見翠微嘴巴雙眼瞠大,一副她沒辦法、她辦不到的模樣。
“我不知道……”她不確定自己能否說得出口?
“相信我。”花嬸拍胸脯保證。“如呆你想得到少爺的心,聽我的話准沒錯!”
是嗎?翠微看着花嬸,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點頭。
“好吧,那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