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蝴蝶牙醫診所,位於捷運在線,鄰近大型停車場,交通便利;裝潢采維多利亞風格,空間寬敞,嚴格控管衛生,治療環境優雅舒適。擁有最先進的設備,最完整的團隊,最優良的技術,最專業的服務,最美麗的醫師,最帥氣的助理……」

「史小妹妹,夠了吧?我兩點的病人要來了,快把器械擺一擺,先別管網站廣告文案的事。還有,請把最後兩句刪掉,謝謝。」

「什麼?『史小妹妹』?倪醫師你在喊誰?」

「覺得不夠尊重的話,那就『史姐』好了。」

倪瓏脫下外套,換上醫師服,走至個人專屬的計算機桌前坐下。史方平立刻湊過去,抓着他的頭髮編起辮子來。

「那麼愛玩,不會把頭髮留長,玩自己的?」

「算了吧!我可不想被當成人妖。如果我發質有你一半好,那倒可以考慮考慮,走長發飄逸型男路線。」

實在太好摸,史方平忍不住捧起柔軟的墨色髮絲挨在頰邊摩挲,一臉陶醉傻笑。

「馬屁拍再多,工作照樣得做。再說,妳根本是拍到馬腿上了。」倪瓏賞了顆爆栗過去,被長得像小男生的個人助理滑溜了開。

「倪董,最近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喔。」年紀較大的資深助理呂姐捧着消毒好的器械盤,走過來笑道。

「有嗎?」

「很明顯好不好。」史方平撇撇嘴,「平常除了看診外,一天不會說超過十句話的人,居然會開始和我們打起嘴炮來……若某人平常笑的嘴巴弧度是十五度,那這幾天應該都有三十度吧。」

「原來妳趁我睡覺的時候拿量角器偷量?該不會還趁機偷親吧?」

「見鬼啦你!」史方平跳了起來,扮個鬼臉,拿起一旁的酒精噴瓶開始消毒診療椅,為下個病人的到來做準備。

下午一點五十五分。這幢位於台北市中心地帶的「蝴蝶牙醫診所」,也在一片輕鬆氣息中,進入工作狀態。

「蝴蝶」屬於中型規模的診所,共有五張診療椅與一間獨立的植牙室。除了年輕的老闆兼所長倪瓏外,還有幾位較資深的兼任醫師駐診,多半是所長以前繫上相熟的學長姐。

據史方平自己偷偷觀察,「蝴蝶」的生意是附近這一帶診所中最好的,尤其到了下班后的黃金時段,客人簡直是絡繹不絕,候診處的沙發經常是爆滿狀態。

依她看,這些動不動就砸錢來做牙齒美白、鑲面的OL們,根本都是衝著她家老闆來的,個個細肩帶、高跟鞋外加超短迷你裙,波濤洶湧,一躺上診療椅就爆……

其它同仁是看得很爽啦,畢竟各樣的美女都有,只可惜她們的老闆完全無動於衷,平常也極少收女病人。

偶爾遇上臉皮厚一點的麥芽糖硬黏上來,倪老闆也是面無表情的拿洞巾一蓋,接着施展「巧手」,讓美女僅露出的一張小嘴發出的嬌吟一路唉成了慘叫,從此不敢再踏入「蝴蝶」一步。

「我不會對病人出手。」不知摔碎多少芳心的倪大醫師,一句話就堵死所有人的疑問。

「倪董啊,那你也別把燙手山芋塞給我啊!」另一位駐診醫師溫顯壯一看到自己的預約病人名單就哀號:「這女的上次不是才被你整過嗎?怎麼又不怕死的來啦?」

重點是怎麼會變成他的病人啊!長再美,個性花痴也沒用啦!

「抗議!所長壓榨員工!」

「好。」倪瓏支着下顎,背對他逕自瀏覽着屏幕上的電子病歷。「你拿她還我,我還你尤振承小弟弟。」

「呃……那當我沒說好了。」溫顯壯摸摸鼻子,哈哈一笑,一百八十度大轉身迅速閃人。

開玩笑,十個嬌嬌女,都比不上一隻小惡魔。當初差點沒下跪,好不容易求得倪董願意收他這個爛攤,哪有再要回自己吞下去的道理。

第一次看那姓尤的小鬼,他就被一記破空踢腿踢得鼻血橫流,左手手指也險些被咬了一截下來,接下來的衰事更是不勝枚舉,怎一個慘字了得。

看不乖小朋友的牙齒是許多男牙醫師心裏的痛,尤其是身材魁梧的,幾乎打第一眼就被嚎啕大哭的方式給判了死刑。最好的例子,就是「人如其名」的他。

但不知為什麼,他們這位個性冷淡,身長超過一八五的美人老闆,卻出乎意外的對小孩子特別有一套。

上回看他和尤小弟光是討論皮卡丘是男是女,就可以說上半個鐘頭,藉此收服了小魔頭的心,從此他也對還比他小兩歲的倪瓏徹底甘拜下風。

「承承今天表現得好棒喔,可以拿禮物喔。」倪瓏柔綿無骨的聲音低低說道,「想要什麼?橡皮擦?貼紙?有皮卡丘和哈姆太郎的新圖案喔。」

「我都有了!」小朋友靜太久耐不住性子,重獲自由后在診療椅上蹦蹦跳跳趴來倒去,就是不肯下來。

「那叔叔折氣球給你玩好不好?承承喜歡什麼動物?兔子和狗狗挑一個。」這兩種算是最好折的動物。

「無尾熊!」

什麼啊?其它人聽到都是一怔,倒是倪瓏神情不變,很快用氣槍吹了幾條灰色長型氣球,啪啪啪的折將起來。

小鬼看到成品,左端右詳一番后嘴巴嘟了起來。

「這不是無尾熊……」

「怎麼會不是?承承你看,牠沒有尾巴,有兩隻圓耳朵,身體灰灰圓圓的……」倪瓏說著,拿麥克筆在腹部上頭畫了個半月形:「肚子上也有袋子,這當然是無尾熊啊!」

「嗯嗯……是喔……」有點被說動了,小鬼露出笑容捧過氣球。

「那承承最討厭的動物是什麼?」

小腦袋歪了下。「蟑螂!」

「最討厭的人呢?」

「……教數學的王老師。」

倪瓏又折出一隻疑似某爬行昆蟲類的不明物,用麥克筆在頭上寫下一個「王」字。

「把它當作王老師,然後我們用這個刺它一下……」他拿小鬼的手去握牙科用探針,「碰」一聲戳破氣球。

「這樣討厭的東西就都消失啰!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

驚人的爆破聲響震動整間診所,所有人都撫着胸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們老闆,只有小鬼頭反倒一點都沒被嚇到,還樂不可支的指着倪瓏手上的「屍體」哈哈大笑。

「真是的,都幾歲的人了……」

史方平忍不住翻白眼,真是徹底服了這兩個大小魔頭。看來還是大魔頭魔高一丈,瞧小惡魔現在被「調教」得多乖啊,簡直和一開始那個人人聞之色變的暴力愛哭小鬼,完全判若兩人。

「下次承承來看牙齒也乖乖的話,叔叔就再折氣球給你玩喔。」

「好——醫生叔叔再見!」

微笑打發走小朋友和他母親,倪瓏轉轉肩膀頸子,見暫時無病人,正想上二樓醫師休息室去,忽然風鈴聲響,又有顧客推門而入。

「您好!」負責櫃枱業務的史方平直覺便喊,頭也跟着抬起:「請問……」嗶——嗶嗶嗶!

和來人四目相對,她腦中的「正太偵測儀」立時鈴聲大作。

好……好一個粉妝玉琢艷光四射的小正太啊!瞧那長睫,那大眼,那粉唇,那雪膚……她的眼睛幾乎要被刺得睜不開了!

「你好呀!弟弟!是第一次來嗎?」

雖然內心陷入尖叫狀態,史方平仍一派冷靜的微笑殷切招呼。「咦?怎麼沒看到爸爸或媽媽?是不是去停車車?」

「爸爸不在。」在正太評等中可列為特AA級的小美男搖了搖頭,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圓:「我自己一個人來的。」

「啊?你自己一個人?」史方平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男孩怎麼看都是未滿十歲的模樣,這年齡的孩子沒被父母拖着進來診所就不錯了,哪可能自個兒乖乖送上門來?

「那……那你怎麼來的?你爸爸呢?」注意到男孩方才只提及父親,心思其實相當細膩的史方平也就刻意略過母親不談。

「搭公交車。爸爸在忙。」

想不到小正太不單表情酷,說話也非常簡潔有力。她一陣傻眼,又再接再厲問:「喔……那你有沒有記得帶健保卡和錢錢?」

「有。」

「弟弟為什麼會想來看牙?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

「因為學校規定說要檢查牙齒。」

「……」實在無言了,史方平拿出初診單大致問了下小男孩的數據,便領着他進診療間。

「倪醫師,交給你了。這個……應該會很Easy吧。」她指的是牙科臨床上的操作難易。這小朋友想必不會哭也不會鬧,從頭到尾皆會乖乖配合。

「我都聽見了。」倪瓏低笑,戴回口罩在診療椅旁坐下,伸出手輕撫小男孩的頭,另一手拿起初診資料翻了翻。

「底迪真厲害,還不到九歲就會自己來看牙了,你把拔把你教得很好喔。以前有沒有給其它醫生叔叔看過牙齒?」

等了半天,始終不聞預期中應該會有的回答。倪瓏略微訝異的自病歷中抬眼,發現男孩只是抿着嘴沉默不語,大眼卻似是相當驚訝的圓睜,眨也不眨的直盯着他手腕瞧。

不,不單是盯而已……那簡直就是「瞪」了。

「嗯?你喜歡這個嗎?」他揚揚纏在腕上的物事,一條手工編織的彩色幸運帶。那樣的東西配戴在一位成熟男子身上實在相當怪異,但倪瓏本人卻絲毫不以為忤。

「對不起喔,這個呢……叔叔沒辦法給你。」他將白袍長袖一攏,遮去了那腕帶,迅速引開話題:「不過只要底迪乖乖,就可以拿更好的禮物喔,有各種顏色的小汽車,還有扭蛋、磁鐵……」

「我不要禮物。」男孩一口回絕,目光仍膠着在他手腕上。

「……」倪瓏若有所思的又撫起那柔軟發心,卻被小頭顱抗拒的搖了開去。他收手,微微揚眉。

「這麼喜歡帶子的話,那下次叔叔請助理阿姨編一條給你當獎品好不好?」

「這……別亂開支票啊,倪董。」呂姐在一旁壓低聲音道,滿臉苦笑。拜託,她哪會編那玩意?她們家老闆要陷害人也不是這樣。

「不用了,我自己會做。」小男孩終於打住直勾勾的注視,酷酷調回眼,自行在診療椅上躺正。

「喔?底迪你手真巧呢,要不要也教一下叔叔?」

「醫生叔叔,可以快一點開始嗎?我等一下要搭五點的車回家。」

「……」倪瓏與呂姐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一起瞥向病歷上的姓名欄。一旁的史方平已經憋笑到整個人不支倒在櫃枱上了。

要看他們魅力所向披靡的老闆踢這麼大塊鐵板,可不是那麼容易的說。

葉箏?倪瓏咀嚼着這名,不着痕迹的蹙了下秀氣的眉。

人如其貌,挺可愛的名字。只是這位小朋友的個性,似乎有些……不太可愛。

***

「你們在幹什麼?」

時值午休時間,他站在理應空無一人的化學教室門口,微沉着臉瞪着裏頭幾個或蹲或站的男學生。他們背對門口圍成了一圈,不知圈住了什麼,正兀自嘻笑玩鬧。

「糟了……是老師!」

其中一人見狀況不對,立刻機敏的使個眼色,其它人跟着點頭,忽然一票人全沖向窗檯,爭先恐後從大開的窗戶跳了出去。

「喂!這裏是二樓——」他嚇了跳,連忙走上前往窗外探去,卻只見到遠處草坪上幾條正快速逃逸的背影。

真是,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嘆口氣,眼角瞥到教室里還留了一人沒走,看來應該是剛才被包圍欺負的受害學生。一身粉藍連身格子短裙,出現在這間裝潢冷硬陽剛的化學教室中,格外突兀。

奇怪,這所學校男、女校區的分野管制向來嚴格,這裏是男生校區,怎麼會有女學生出現在這裏?

他暗自納悶,小心翼翼走到那癱坐在地的女孩面前,彎下腰朝她伸出手。

「妳……還好吧?老師扶妳起來好嗎?」

女孩只是搖頭,自行調整了下原本稍嫌狼狽的坐姿,將被卷至接近腿根處、暴露出整條雪白大腿的裙襬拉至膝蓋,便垂着臉不再有動作了。

應該沒發生什麼不好的事吧……他有些擔憂的想着,又道:「沒關係,不用急,想起來的時候再跟老師說,老師送妳回女生校區去。下次小心點,別再誤闖進來男生校區了。」

女孩聞言,忽然抬頭掠他一眼。淺粉色的唇瓣蠕動了下,似要說話。

「怎麼了?」他溫言問,在女孩面前蹲下,與她平視,然後不由得微微一怔。連對長相美醜感知遲鈍的他都承認,眼前的少女真是個美人胚子。

「我……」

「嗯?」

女孩的聲音與想像中不同,有些低沉,但依舊柔潤好聽。見她吐了一個字后又垂首不語,他也很有耐性的繼續等待她主動開口,並不催促。

「我……不是女生。」

「……」他過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啊?」

「我是男子部一年八班的新生……我叫倪瓏。」「女孩」吶吶的說著,見對方一臉驚愕的獃滯相,似乎也頗感不好意思的暈紅了臉。

「這件制服,是他們從女子部偷來逼我穿上的……我、我的衣服都被他們丟到窗外去了。對不起,老師……」

「……爸?爸!」熟悉的稚嫩呼喚聲忽然鑽了進來。

瞬間,羞赧的美麗臉龐褪走了,化學教室也消失了。葉格晞茫然睜開眼來,兒子放大的清秀小臉就在正上空,正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瞧。

「小……小箏?」四目相望,他仍是迷懵,一時分不清夢與現實。

是了……這裏是家中客廳,他正在編寫下禮拜周考試卷的題目。沒想到寫着寫着,就……

「爸又在沙發上睡著了,這樣會感冒的,對腰也不好。」葉箏撿起散落一旁的幾張測驗紙,收攏好遞給父親。

「爸很累嗎?要不要先回房間睡覺?」

「還好……小箏來,跟爸爸一起坐。」葉格晞揉揉眼,有些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接過兒子手中紙卷時,也拉他在他身邊坐下。

「好久沒好好看看你了。」

不知何時開始,兒子離開了他的肩膀、背脊,連腿上都鮮少再逗留。同年齡的孩子有的還喜歡賴在父母懷裏撒嬌,一有不順心就鬧彆扭嚎啕大哭,他這個寶貝兒子卻異常早熟懂事。

半年多前,他最忙碌的時候,剛升小學二年級的兒子甚至主動提出了住宿學校的要求,只在假日才返家。起初他當然反對,最後卻拗不過小箏的堅持,以及他的確分身乏術,無法供給孩子完整照顧的事實。

「好像有長高一些,不過還是沒長肉。」他輕拍兒子細長的手腳,忍不住心疼。「晚點爸爸出門看奶奶,順便再多買一些菜回來,晚餐就煮你最愛的檸檬清蒸魚和咖喱牛肉好了。」

「好。」小頭顱輕點,薄薄的粉唇揚起,露出裏頭小小的貝齒。

葉格晞看了,胸口又是一緊。他這兒子,連高興的神情都跟同齡的孩子不相符。

「耶……你這顆牙怎麼空了?」無意間留心到,他抬起兒子下巴,輕輕撥開他的嘴唇仔細端詳。

「昨天下午去看牙齒,被拔掉的。醫生叔叔說那個乳牙該換了。」葉箏用嬌嫩童音沉穩的說著,指指桌上的口腔檢查回復單。

「學校規定下禮拜交,我已經請診所阿姨在上面蓋章,爸再簽名就好。」

「喔……拔,拔牙啊……」葉格晞聞言面色微白,肩膀幾不可察的縮了一下,轉念想想又忍不住愧疚起來。

「小箏真勇敢,自己去看牙齒的?怎麼不先跟爸爸說?爸爸好陪你去啊,牙醫診所那麼可怕的地方……」他越說越小聲。

「可怕?不會啊……原來爸爸怕看牙醫嗎?」葉箏不是很能理解的歪了下頭。「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又不難,就跟坐車上學一樣。那診所就在學校附近而已。」

葉格晞一時無話可說,只是來回輕撫着那栗色的幼軟短髮。兒子越是獨立早熟,越暴露出他這個父親的失職啊……

「對了……爸。」

父子倆靜靜相依半晌,葉箏忽然將視線落在父親的左手腕上,問道:「你把我編的幸運帶拿下來了嗎?」

「沒有啊。」他怔了下,直覺就否認,低頭一瞧卻大吃一驚。

「咦?怎麼……」

不見了?他瞪着空蕩蕩的手腕,大腦記憶急速倒轉,卻完全回想不起究竟是何時遺失了環帶。

上了幼兒園后,兒子每年都會送他親手做的生日禮物。去年的黏土玩偶和前年的蠟筆彩繪,都被他仔細珍藏起來,今年的幸運編繩則是直接系在了手上,不曾取下。

是不小心鬆脫,掉在某一處了嗎?

「爸爸回房間找找看。」他說著欲起身,卻被拉住衣角。

「沒關係,小東西而已,我可以再編一條。」

「意義不一樣。」他揉揉兒子的粉臉,「小箏,對不起,都是爸爸太不小心了,連你送的帶子不見都沒發現,真不應該。」

「爸真的不記得掉在哪裏了嗎?」

「這個……」葉格晞皺眉努力回想了半天,還是只能搖頭嘆息。「不記得了……如果家裏找沒有,爸明天再去學校看看,說不定是掉在辦公室——」

「算了,找不到的。」葉箏搖頭。

「噯,總是找找看嘛……」葉格晞心裏也覺得希望渺茫,但沒想到被兒子一句說得這麼直白,不禁尷尬的揩揩額角。

葉箏只是抿着小嘴,又搖了下頭。

「爸,你去蝴蝶診所看過牙齒嗎?就是我昨天去的那間。」

「『蝴蝶』?沒有。」連聽都沒聽過。事實上,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牙醫了。

「怎麼了?」

「沒事……」葉箏悶悶應着,忽然伸出雙手用力環抱住父親的腰,小臉埋進單薄的肩窩裏。

「小箏?」

葉格晞被兒子意外的舉動嚇了一跳。難得小箏會跟他撒嬌呢……一時又驚喜又感動,原有的小疑問和數不清的煩惱,也瞬間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葉先生,您確定要讓您母親接受最新的藥物療法?」特殊加護病房外的辦公室內,年輕的主治醫生從病歷資料中抬頭,驚訝的看他一眼。

「嗯。還有醫生說的那款美國新研發的傷口敷料,希望也可以讓家母使用看看。」

「這個……葉先生,上次跟您提過了。」醫生有些遲疑的委婉提醒:「這兩種藥物因為太新,衛生署還沒列入健保補助名單……」

「我知道。」

「這不是小數目,上次應該都計算給您看過了。加上療程不知得持續多久,病程也一直在進展,我是建議……」

「沒關係,自費費用我都可以負擔,請務必讓家母繼續接受治療。」葉格晞深深一頷首。「錢的事也請醫生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籌足的。」

「好吧。」

望進對方溫和的瞳眸里,醫生點點頭,明白不用再多說。只道:「葉先生,照顧家人之餘,也別忘了保重自己。你太瘦了,氣色也不好。」

葉格晞聞言一愣,臉忍不住微微泛紅。見醫生說完又自行埋首回工作中,他低低道聲謝,推門而出。

才走到電梯附近,鈴聲就忽然響了。他拿出手機,上頭顯示的來電號碼讓他面色微微一僵。半晌,才按下接聽鍵。

「老師,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好嗎?」另一端,男人溫文有禮的詢問着。柔滑的嗓音明明舒心又悅耳,他聽了卻只覺胸口像壓了塊巨石般的悶沉。

「抱歉,我今天晚上有些事……」他握緊機體,想起已經答應要和兒子共進晚餐。

「好吧。既然老師這麼忙,我就不打擾了。那還是照原本約定時間,明天晚上再碰面吧。」男人語氣中聽不出一絲不悅,很乾脆的掛了電話。

「……」葉格晞在原地呆了會兒,才慢慢收起手機,步出醫院。

從停車場開車出來,他照原訂計劃去辦了些雜事,順便到銀行旁的櫃員機轉帳款、補存摺。

補完折,白紙上顯示的油墨數字,又讓他足足呆了好幾分鐘。

怎麼一下子多這麼多?他幾乎以為自己眼花看錯。

不用想也知道這筆新增的金額是誰轉來的。原有的欠債和所需的龐大醫藥費,都已經被買下他身體使用權的男人一次付清了,他又不是沒在工作的人,還匯這麼多錢過來做什麼?

將捏得快變形的存摺收起,葉格晞決定繼續照計劃,到量販店超市去買菜。

心不在焉的在蔬果魚肉區繞了幾圈,最後他什麼都沒買。

雙手空空的走出大門,初春拂來的微風讓他不自覺縮緊脖子,還是覺得好冷,彷佛冬天還未遠去。

超市很大,許多顧客都是一家子一起來逛,買完后合力提了大包小包,說說笑笑心滿意足的離去。他駐足看了一會兒,低頭掏出手機,撥了電話回家。

「喂?小箏嗎?對不起,爸今天晚上恐怕不能……」盡量保持語氣如常的說完這通電話,他深吸口氣,又撥了另外一支號碼。

***

「請你把剛匯的那筆錢收回去吧,我真的不需要。」

加上剛才在餐廳用餐,同樣的話葉格晞已經重複說三遍了,但男人仍然好像沒聽見似的,逕自從架上拿起一件外套,往他身上比了比。

「Hermes新一季的男裝都挺好看的,老師你覺得呢?這件怎麼樣?」

「倪瓏……」他又喚了聲,見對方揚眉掠來一眼,那眼神令他指尖一顫。只得暗暗握住拳,隨口應道:「都可以……你自己喜歡就好。」

衣服不就一排扣子兩隻袖子?在他看來都一樣。

「可是穿的人是老師,你的意見最重要吧?」倪瓏又拿起另一件,轉眼間他手上就拿了一迭衣服。

「我?」他微微一愕。「我沒有要買衣服啊?」

「呵呵……老師真可愛。」倪瓏像被他逗笑似的低低笑了起來,揮手招來店員小姐:「這位先生要試穿,麻煩了。」

「咦?」葉格晞嚇了一跳,這才意會過來。「不、不用了,我……」還沒說完,一隻手忽然按上他的腰。他微顫一下,話也吞了回去。

「先生,這邊請。」服務小姐躬身說道,他不得已,只好依言進了試衣間,像任人擺佈的娃娃將衣服一件件試完。

「如何?喜歡哪幾件?」倪瓏問道,目光始終專註停駐在不斷變換衣着的男人身上。

「都可以……」葉格晞不太自在的輕扯一下身上的緞面襯衫,腦袋仍處於一片混亂狀態。

剛才試衣時無意間看到牌子上標示的價位,他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反覆看了幾遍才確定沒數錯「0」的數目。

這……真的賣這種價格?太離譜了……

「『都可以』是你的口頭禪嗎?」倪瓏揚了下眉。「好吧,既然老師都喜歡,那就都買下來吧。」

「啊?」

「可以結帳了。」他轉身吩咐小姐,比比掛於試衣架上的成排衣物。「這些都請幫我——」

「等、等一下!」葉格晞連忙抓住倪瓏衣袖,飛快說道:「就我現在穿的這件襯衫……買這件就可以了!」

「真的?」倪瓏順着力道回握住那隻骨感的手,摩挲了下,在對方僵直前放開。

「確定只買一件?不會太少嗎?你真的不用跟我客氣啊,老師。還是你想要鞋子?或公文包?Hermes的皮革質感很好,你用過一定會喜歡。或者……你有其它喜歡的牌子?」

葉格晞只是搖頭,將發顫的手藏到背後。

從言語到舉止,他和這男人之間的怪異是如此明顯,一旁的小姐卻絲毫無動於衷。是神經遲鈍嗎?還是早已見怪不怪了?

呼吸困難……

在購買者要求下,服務小姐替他取下衣服的標籤牌子,讓他直接穿着離開。才踏出這條位於飯店地下樓的精品店大門,他又被拉着走進另一家珠寶鐘錶店。

「Dandy系列新出的計時錶款,有銀和黑色的兩種款式,老師覺得哪個比較好看?都喜歡的話就各買一隻。」

「都很好看……」他照實說道,那精緻的不鏽鋼錶殼的確賞心悅目。「可是我已經戴習慣自己的表,不用再買新的了。」

他的精工表戴了數年不曾壞過,平價卻堅固實用,他沒打算更換。

「是嗎?」倪瓏墨黑的眼瞳在他臉上停駐片刻,又緩緩飄開,移向另一邊的玻璃方櫃。

「那戒指呢?你要不要?」

「……啊?」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頓了好半晌,葉格晞才困難的擠出一個音來。

「ChaumetDandy的白金戒指也很好看,這個系列走簡約風格,我覺得很適合老師,搭配上班或休閑的衣服都可以。」倪瓏轉回視線,神情平淡的指指玻璃櫃道。

「喔……」他胸口莫名其妙一松,吶吶道:「你對品牌真有研究。可是我不習慣戴金屬飾品在身上……」

「這個不要,那個也不要,老師,你還真難討好呢。換做其它人,只要收枝筆就可以高興半天的。」倪瓏嘴角輕扯了下,「什麼才能滿足你,老師?你在床上犧牲這麼大,我在別的地方補償回來也是應該的啊。」

「我……」

沒料到對方突然發作,葉格晞一時張目結舌,吐不出半句話來。心臟被無形的刀刃劃了一下,有點痛,他選擇忽略。

「車子嗎?還是房子?只要老師開口,我都可以送你的。」

「不……不用了,倪瓏,真的不需要。」他不斷搖頭。「我已經欠你太多了,你不需要再送我什麼或給我錢,真的……」

他隱隱知道倪瓏生氣了。雖然不甚明白到底在生什麼氣,但相處一小段時日,他已經可以稍微摸索出一點模糊的東西。

包括如何安撫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

「那個……還要繼續逛嗎?我有些累了……我們回去房間休息了好不好?」

倪瓏瞳孔收縮了下,一言不發看着葉格晞垂落額前的黑髮,和自發間露出微微泛紅的耳廓。忽然一把扯過他,往精品街末端的飯店電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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