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名十五,六歲上下的瘦弱姑娘,有着一張清秀的臉,這張臉頰沒有一丁點女子該有的圓潤,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卻有着一雙溫和靈氣的水眸,閃亮中儘是溫和與慧黠,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嫣紅的唇邊有兩道看起來很頑皮的笑紋,想來她常常帶笑。
笑?他要讓她笑不出來。
林星河佈滿繭的大掌大力鉗住沐蕭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沒有絲毫客氣。
她瞠大眼,倒抽一口冷氣,陡地被拉到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帶着酒氣的鼻息落在她的臉上。
“是你把我弄回來的?”看她失去鎮定,他惡劣地笑了。
“回二少爺的話,是。”
“是你給我換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沐蕭竹開始發抖。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凶,彷彿要將她撕成碎片似的。
“這也是你乾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繞上的額頭。
“回二少爺的話,是的。”
“誰讓你乾的?”
“我,沒有人吩咐奴婢。”
陰鷙的眸光筆直看入她的眸底,那裏除了慌張別無其他東西。
“哼!”他一把推開她。
“奴婢告退。”重獲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着足,一步一步往門邊退。
她狼狽的樣子令他意識到剛才嘔吐時,並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還憶起,是她出錢讓馬夫把他扛回了飄絮院。
一雙蓮足剛要邁過房門,低沉的男聲又叫住了她。
“你圖什麼?”搭救他總有個理由吧?
細瘦高挑的身形頓時定住,許久無聲。
正當林星河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就聽見她說:“圖?二少爺是說清明上河圖?還是說韓熙載夜宴圖?抑或是八駿圖?這些圖奴婢可都沒有。”她圖什麼?她賠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錢,不就是出於一片善心嗎?
放下調侃的話,沐蕭竹逃命似的衝出飄絮院,就怕二少爺追過來找她算帳。看着晨光中飄遠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驚、還有些興趣。
“跑?你能跑到哪裏去呢?”
她是新來的丫環,再過不久,她就會像府中其他丫環一樣,在祖母的影響下對他唾棄不已,再過些時日,恐怕她就會到處說他酒醉后的醜態,跟那些奴僕們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且會在暗地裏罵他是婊子的兒子,是個酒色之徒。一定會的。
好!他就坐等今日的事被她宣揚出去,到時候,他會親自找到這個小丫環,讓她嘗嘗碎嘴的滋味。
【第二章】
一雙眼緊盯着帳冊,林星河把這個月到期的借款逐一用硃筆勾畫出來。正月已過,天漸漸暖和起來,除了需要銀兩的商賈會增多之外,有些等着春播的農戶也需要大筆借款。
自爹在他十六歲時過世后,他便靠爹私下留給他的一筆錢放貸盈利,區區三百兩銀子在他手裏已經變成了數個三百兩。他並非什麼不成材的敗家子,也非酒色之徒,整個泉州的錢莊、商賈間,他以眼光獨到、手腕強硬、帳目清楚而着稱,財富也隨之而來。
不過這一切他都是瞞着祖母及兄長進行,甚至也瞞了自己的母親。
“二少爺,用茶。”少年老成的秋茗為他端來熱茶。
偌大的飄絮院裏,下人只有秋茗一個。其他丫環婆子都被林星河逐了出去。那些祖母與母親同時安插的眼線,能少就少些。
“秋茗,還是沒有那夜的傳聞嗎?”硃筆頓了頓,他眉峰緊皺地問道。
“二少爺,那天除了有人說主子醉卧迴廊外,並沒有其他傳聞。”都已過了年關,主子為什麼還掛心着這件事?秋茗不解,可也不敢細問。
“那個叫沐蕭竹的下人還在船塢?”
“回二少爺的話,小的熟識的嬤嬤說,沐蕭竹在宅子裏名氣很響,老祖宗很是喜愛她,大少爺也常帶回宅子裏走動,她還常去書樓里為大少爺找圖。”
聞言,林星河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幹麼不跟其他奴婢一樣到處說他閑話?她不是看見過他那日的醜態嗎?她不是可以到處指責他蠻橫無禮、恩將仇報嗎?她為什麼不說?這個該死的沐蕭竹!
她不按常理出牌,讓他氣憤不平!甚至心底還有一些內疚。如果她被他料中,他便完全不用為自己那夜惡劣的態度而內疚,甚至,他還會以報復的理由狠狠地教訓她。
該死,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心潮起伏間,一陣濃重的香味飄至……
是娘來了。
“河兒!”田富娣人已在門外。
林星河迅速給秋茗使了一個眼色,秋茗心領神會,不着痕迹地把桌上的帳本塞在托盤底下。
“三姨娘午安,小的這就去給你倒茶。”
“去吧、去吧。”田富娣懶洋洋地來到兒子身畔。
“娘。”
“河兒,怎麼辦,聽說那個兔崽子要納妾了!”她口中的兔崽子便是大少爺林星源。
“那不是早晚的事嗎?”林星河淡淡地道。
“聽說老不死的想讓那個兔崽子多給林家添丁,這樣一來,我們能分到的家產就更少了,真教人生氣,這是想把我們娘兒倆往死路上逼啊。”
“意料之中的事。”他早就有被踢出林家的覺悟。林氏家業如此之大,大哥幾乎全掌握在手裏,僅是把收取田租的事丟給他。這個可有可無的差事,充分的表明他的多餘。
“河兒,我們的命怎麼這麼苦,每個月的月銀都會被故意扣發,這教人怎麼過呀!我去找老不死的理論,沐秀還不讓我進憑雪院,嗚嗚嗚,你那個死鬼老爹就這麼丟下我們走了,嗚嗚嗚。”
“娘,這是一百兩銀票,拿去用吧。”娘一哭鬧,他的心就格外煩亂。
“臭小子,一百兩怎麼夠?你舅舅想去捐個六品官職,再過幾天,道台大人的六姨娘要擺酒宴,我連一身像樣的衣裳……”
“這裏有一千兩銀票,娘拿去用吧。”
爹總是對娘有求必應,以至於養成了娘揮金如土的習性,就算給她一千兩,她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花掉,有時銀兩不夠,她還會艇而走險借下高利。
“唉,河兒,還是你對娘最好。不多說了,我今天約了幾個姐妹打馬吊,先去換衣裳,她們還等着我呢。”田富娣拿着銀票匆匆離開,從不曾過問兒子錢是從何而來。
諷笑着看娘離開,林星河舉目遙望空蕩蕩的飄絮院,想也沒想的,起身就往書樓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書樓來,他真的不知道。
也許他根本碰不見那小妮子,也許坐等一天最終白等,可他還是來了、等了。
坐在書樓里的陰暗處,他隨手翻動着書本,雙耳卻好似留在門邊,聆聽着是否有人出入。
“蕭竹!”
“姑姑……不,沐總管。”見到姑姑,沐蕭竹迎了上去。
身着水綠色小衫,腰束桃紅腰帶的她被匆匆趕來的沐秀截住去路。此際正是春末,院中的春花吐蕊,暗香浮動。在群芳之間,沐蕭竹的爽凈之韻猶如另一叢動人的花朵。
如今的她比初來時更為穩重了。
“你是要去書樓?”沐秀正色的問。
“對,大少爺讓我去書樓找一些舊船的圖。”
“最近……你有在書樓見到其他人嗎?”
“其他人?從來沒有過。”隔三差五她都會光臨書樓,要說碰到什麼人,還真沒有。
“那就好。你快去吧,沒有別的事了。”沐秀面露擔憂。最近她聽說林星河也常去書樓晃悠,她真怕侄女碰到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沐總管,出什麼事了嗎?”沐蕭竹察覺出異樣。
“沒事,就問問,快去吧。”
“嗯。”
告別了姑姑,她直奔書樓。今日她是要找一艘五十年前的舊船圖紙。某個客商指定要按那條船的樣子再造一艘新船。
她來到書樓的最高一層,找到最古的架子邊,努力在灰塵與蛛網之間查找一卷名叫“鳳樂號”的商船圖紙。
“原來是在最上面。”終於看到一個喜字的圖卷,可那個圖卷正擱在高高的架子上,她四處找沒找到椅子,只能踮起腳尖、伸長手指,費力去抽取那個畫卷。沒想到畫卷剛往外移出半分,壓在畫卷上的成堆書籍就轟然落下。
“啊!”這下完蛋了,一定會被砸得滿頭包。沐蕭竹連忙抱頭自我保護。
書本掉落聲四起,她卻沒有被砸到。
耶?這麼好運?沐蕭竹連忙抬頭,只見一片華貴的紫色映入眼帘。
有人?她忙轉視線,一下子對上了久違的陰狠雙眼。
“二、二少爺?”
他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擋在了她的上頭,佈滿灰塵的書籍全部砸到他身上。他護住了她,卻依然是不客氣的瞪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