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若說現下還有什麼問題,恐怕就是白露縣仍籠罩在一片幾欲令人窒息的悒鬱中,百姓們仍未真正從地牛翻身的震懾中解脫。
若只是一時便罷,長久悒鬱下去可不行!雁來鴻認真思忖着,是否有什麼方法能教白露縣的百姓振奮起精神過日子。
其他人自是不知道雁來鴻正想些什麼,就見繼丹師爺、林主簿報告完畢后,換何吏官發言。
他先是進行例行性報告,並請雁來鴻作指示,最後才提到一件自認為無關緊要的小事。
「大人,因礙於現下蒙受地牛翻身之害的情況,小文武競會今年便就此停辦了?」儘管何吏官是以詢問的語氣說出這些話,但臉上卻是一副「停辦乃理所當然之事」的神情。
雁來鴻還來不及應答,丘捕頭便插話道:「停辦也是沒辦法的事,就算孩子們會難過也一樣。」
「是啊。」林主簿心有戚戚焉地道:「虧我家女兒準備了好幾個月……」
「我家小兒子也是啊,期待好久了呢。」
「我們家也是……」丹師爺、丘捕頭也忍不住加入談論。
完全被冷落在一旁,雁來鴻悶了好一會兒才得以插話,「什麼是小文武競會?」
「哎呀!」
眾人這才想起雁來鴻並非自幼生長於白露縣,便由丹師爺向他詳細解釋。
「這是白露縣自古便流傳的競會,參加競會者以十歲以下的孩童為限。男童的競會比的是識字書寫、射箭奔走,女童比的是習帖丹青、女紅撫琴。競會每三年舉行一次,往年參加競會的人數相當多,只是依屬下所見,現下災后百姓心中悒鬱,理應並無舉辦小文武競會的必要性。」
「不。」雁來鴻卻反駁道:「一切從簡,但小文武競會仍須如常舉辦。」
「這是為什麼呢?大人,眼下全縣氣氛如此悒鬱,大家恐怕無心於小文武競會。」丹師爺直率的問道。
雁來鴻卻有着不同的看法。「正因為太過悒鬱,眾人心思唯恐長久沉溺在悲傷中,所以本官才希望藉由小文武競會提振眾心。若眾心始終低落,又要如何重新過日子?」
「大人這麼說也是有道理……」猶如當頭棒喝,丹師爺等人先是面面相覷,漸漸的由一開始的驚疑不定轉變為充滿興奮期待。「那麼,就依大人命令,今年照常舉辦小文武競會!」
也許是被雁來鴻說中,適逢大難過後,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白露縣這一次的小文武競會顯得格外熱鬧。
負責記錄的林主簿便驚訝地向丹師爺提及此事,「參與者的人數比以往多上三成呢,大伙兒都好踴躍。」
「此乃人之常情,人們都希望藉由小文武競會來放鬆心情。」
「咦,這番論調好耳熟……哎呀,不就是我們家大人所說過的話嗎?」何吏官嘖嘖有聲道。
「什麼「我們家大人」?大人又不是你家祖宗咧,他是大家的!大家的!」丘捕頭不甘寂寞的大聲插嘴。
「大家的什麼?祖宗嗎?」丹師爺冷不防冒出這一句。
「噗!哈哈哈!」眾人連呆愣的時間都沒有,瞬間吐一串大笑,笑聲充滿了溫暖,更有着濃濃的愛戴之情。
「是啊,怎麼說著說著,大人居然變成大家的祖宗了?」有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過話說回來,此言雖不中亦不遠矣,可是有不少人家將大人當成祖宗般尊崇。」丹師爺喃喃地道。
確實,雁來鴻在地牛翻身前未雨綢繆的防害措施,以及之後的賑災修復工作,都竭盡所能的做得盡善盡美,白露縣才能神奇的在最短的時日內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步上軌道,恢復以往的日子。
儘管百姓們隻字未語,但心中皆知是誰的功勞,才會讓白露縣境內的死傷、財物損害降至最低。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那謙遜平靜的態度,以及不分貧富貴賤,珍視每一條人命的做法,更是真正令人尊崇。
他特地安頓貧戶與鰥寡孤老,提撥賑款,由縣衙出面修復受損屋舍,更以官銀包下所有葯堂,安排所有大夫為在災害中受傷的百姓醫治。
大恩不言謝,但滿腔的謝意仍在這瞬間傾盡。
這一刻可謂驚天動地,完全不給人有任何準備的時間。
至少當事者心中毫無任何準備。
「大人!」
「是大人,大人和夫人出現了!」
雁來鴻警覺地停下腳步,反倒是晚香玉,像只好奇的小貓兒直往前跑,快得他沒能攔得住她。
「大人!夫人!請接受老身聊表謝意!」群情激蕩的歡呼聲中,一名老婦忽然跪下,朝晚香玉用力磕頭。
「啊?」晚香玉連忙往後一退,幸好有雁來鴻在後方扶住她。
「婆婆,您快請起,這樣的大禮可折煞本官與拙荊了。」待晚香玉站穩,雁來鴻便欲扶起老婦。
「不,請讓老身磕頭吧!除此之外,老身真不知道要如何向兩位表達謝意!」
原來這名老婦獨力撫養孫兒,在地牛翻身的災害中孫兒不慎被震垮的屋樑壓斷了腿,若非雁來鴻事先已經調度人力,令全城的大夫投入救護人命的工作,她的孫兒恐怕已因為無法及時接受醫治而失去一條腿,甚至喪命。
「不僅大人有恩,夫人當時極為呵護我孫兒,鼓勵他努力活下去,這樣的恩德也令老身感激不已,願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兩位的恩情!」老婦以激昂的語氣道出對他們的感激。
「原來如此,你請起……嚇?!」
這下不僅是晚香玉,連雁來鴻也被嚇着了。
放眼所及,幾乎所有的人都像下了湯鍋的餃子,屈膝跪地,更同時開始向他們磕頭。
「謝謝大人隆恩!謝謝夫人惠澤!謝謝兩位拯救了白露縣,謝謝、謝謝……」
這令人動容的光景,落入晚香玉瞧得傻愣愣的眼底,感到震撼無比,且對丈夫涌生出一番由衷的敬愛。
瞧,雁雁多麼受人愛戴!身為他的妻子,她亦是對他引……
「引以為傲!」她脫口說出這句不知何時聽過,但不曾親口說過的形容。
「對,沒錯,大人真是令人引以為傲啊!」
「小香兒……」對於妻子這句沒頭沒腦,卻引來更多歡欣鼓舞氣氛的形容,雁來鴻覺得不好意思,有些害羞。
「大人,請您別再謙遜了。」丹師爺適時站出來,表達由衷的謝意。「屬下僅代表白露縣的百姓說上一句,您及夫人,是我們最引以為傲的父母官。」
「對!丹師爺說得對極了。」
「我們真的引以為傲啊!」
場面登時變得更為熱鬧又感人,雁來鴻竟不知該如何應付,他窘迫的思索着打圓場的法子,身旁卻忽然傳來一記噴嚏聲。
就見晚香玉傻氣的一笑,「我着涼……哈啾!」話未竟,她又打了一記噴嚏。
「是啊,各位快請起。」雁來鴻立刻接話。「時候已不早,若耽擱了小文武競會可就不好了。」
終於,眾人心思轉移,不再放在如何感謝他們縣尹大人的大恩大德上,小文武競會便正式展開。
日落時分,舉行了一整日的小文武競會這才結束,最後壓軸的重頭戲是由雁來鴻以主考官的身分出面,饋贈每位參與競會的孩童一份小小獎賞。
依競會比賽項目及孩童性別的不同,獎賞物也不同,男童多為文房四寶,女童則獲贈布料絲線。
會後,不免又是一頓豐盛熱鬧的筵席,人們將大大的圓桌擺了出來,端出一道道佳肴和一壇壇美酒,很快的就演變成杯觥交錯的光景。
接着,有人突然將酒杯重重放下,哇一聲哭了起來。
「我大哥若還活着就好了,他一定很高興看見他的小兒子在競會中獲得不錯的成績!嗚……」
激動的情緒一渲染,沒多久,陣陣嚎啕大哭聲紛紛響起。
「我家兄嫂……嗚……」
「我家小兒……嗚嗚……」
怎麼說哭就哭了呢?晚香玉被嚇着了,怯怯的縮到雁來鴻身邊,牢牢揪緊他的衣袖。
雁來鴻安慰地拍拍她。「別怕,他們哭完就沒事了。」
晚香玉迷糊地眨眨眼,還來不及追問,丹師爺已先行湊過來稟告。
「大人,是不是該想法子控制一下場面?大伙兒哭成這樣似乎不太好。」
「不,丹師爺,換個方向想,哭得出來才好。」雁來鴻反倒沉着地為他解釋。「人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乃正常之事。適逢地牛翻身的大災難,眾人的情緒強行抑制,不敢喜不敢哀才不正常。如今舉行小文武競會,眾人皆喜,酒酣耳熱之餘以哭聲悼念亡者,抒發哀痛之情反倒是件好事,所以,等他們哭完就沒事了。」
「原來如此。」丹師爺恍然大悟,頷首告退。
但晚香玉還是滿心迷糊。「不懂,你為什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