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個小小的女孩兒,不過巴掌大的臉上鑲着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此時正以怯生生卻又警戒萬分的神情四下張望着。
四下的景緻陌生得緊。
陌生的屋裏有着陌生的桌椅,陌生的牆上掛着陌生的字畫,陌生的窗外又是另一片陌生天地。
「啊,這位想必就是醒醒了?」接着,一道陌生的嗓音和她說話,一個陌生的男子赫然映入她眼中,與她臉對着臉互視。
由於他刻意蹲跪,視線恰巧與她這個三寸釘似的娃兒平視,教他看清楚了她,也教她看清楚了他。
那是張年輕又成熟的男性臉龐。說年輕,是因為他不過十六、七歲,眉眼嘴角均寫滿年輕人的蓬勃朝氣;說成熟,是因為他的神態穩重如山,充滿了成熟男子才有的氣定神閑。
「是啊,她就是我的丫頭醒醒。」任憑小女孩拚命往她身後躲藏,杜醺然如花般嬌美的臉上揚起一抹心疼的笑。「醒醒,別怕,這位就是小姐跟你提過的,小姐即將要嫁予的相公。你要稱呼他什麽?」
「……姑爺。」終於,小女孩總算肯從杜醺然身後露出小臉。
「你好,醒醒。我是你的姑爺曹伯雅。曹是曹操的曹,伯是伯仲叔季的伯,雅是優雅的雅。你可知道這三個字怎麽寫嗎?」曹伯雅含笑以對。
好奇怪的問題喲,她該怎麽回答呢?醒醒猶豫了半晌,才慢慢搖了搖頭。「不會寫。」
「不會寫?這是醒醒不會寫字的意思嗎?」曹伯雅耐性十足地問。
「是。」回話的同時,醒醒的兩隻小手也迅速舉起,往小臉遮去。
「怎麽了?」曹伯雅滿臉訝異。
倒杜醺然已司空見慣,熟練地將她一把摟住。
「醒醒乖,沒人會打你呀!爹娘不會打醒醒,小姐不會打醒醒,姑爺也不會打醒醒的,為什麽呢?因為醒醒是小姐和姑爺的好丫頭呀。醒醒還記得小姐是怎麽告訴過你的嗎?」
「……記得。」醒醒終於打着哆嗦回應。「醒醒的新家人會對醒醒很好、很好,不會打醒醒。」
「是啊,所以醒醒把手放下來好嗎?」杜醺然不斷勸慰,直到醒醒怯怯地放下遮住臉龐的雙手。
目睹這樣的情景,她為何會這般懼怕,曹伯雅心裏有數,慍惱油然而生,只是不好在醒醒面前發作,怕嚇壞了這個小女娃。
杜醺然心有同感,也靜默無語,廳里突然陷入一片沉默,教人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
直到一陣喧譁聲由遠而近,來到廳外,這份沉重才被打破。
「大哥!你在這裏對吧?聽說未來的大嫂和陪嫁丫頭也在!」隨着這陣呼喊,兩名年紀相近的少年一前一後奔了進來。
見狀,原本已經鼓足勇氣見人的醒醒又心生退卻之意。
但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的曹伯雅像是沒有察覺她的心思,長臂一伸,便極其自然地挽住她的小手,將她從杜醺然身後帶出來。
「醒醒,來見過這兩位……」曹伯雅話未竟,兩個弟弟已熱情地搶着開口。
「見過大嫂!」
「這位一定就是大嫂的丫頭了?你叫什麽名字啊?我叫曹叔雅,曹是曹操的曹,叔是伯仲叔季的叔,雅是優雅的雅,你叫我一聲叔哥就可以了。」曹家老三難得見到年紀比自己小,瞧起來又很好欺負……不,是很好相處的女孩,立刻大剌剌的擺出他夢想已久的為人兄長架子。
另一名較為年長些的少年噗哧一笑,「叔哥?聽起來跟叔父一樣老咧!你確定要這位妹子這樣喊你嗎?」他正是曹家老二,曹仲雅。
「唔……」被二哥這麽一問,曹叔雅猶豫了。
曹伯雅趁這個機會開口:「這有什麽難?醒醒,你喊我一聲姑爺,所以你就喊他們二爺、三爺吧。」
「大哥說得對,這樣喊就對了。不過,醒醒,我們一直遺憾沒有可愛的妹子能夠疼愛,你願不願意除了當我們家的丫頭外,私底下視我們為兄長,喚我們一聲哥哥?」曹仲雅笑着補充道。
「對、對,我們缺妹子,就缺個妹子啦!」曹叔雅點頭如搗蒜,對二哥的話滿口認同。
「太好了,醒醒,你有了個姑爺兼大哥,又有二爺兼二哥,以及三爺兼三哥羅。」杜醺然巧笑倩兮,將她往前輕輕一推,示意她喊人。
醒醒這回不再遲疑,脫口便喊道:「大哥,二哥,三哥。」
「乖──」哇,有人喊他哥哥真是太令人開心了!曹叔雅樂開懷,一把抓住醒醒的手便準備往門外帶去。「來,三哥帶你去吃酒釀湯圓!我知道酉大娘才剛煮好一大鍋湯圓喔!」
「小姐……」醒醒一手讓人拉着,有些畏怯,仰頭望着杜醺然,接着又望向曹伯雅。「姑爺……大哥……」
「去吧。」杜醺然鼓勵地對她揚起笑容。
「好好兒玩。」曹伯雅也對她一笑。
至此,醒醒才敢放開一直握着杜醺然衣袂一角的手,乖巧地跟着曹仲雅和曹叔雅離去。
此時,曹伯雅笑容方斂,面色微凝,先是快步上前合上門扉後,再走回杜醺然面前。
「醒醒就是你在信中提到的,家中老僕所遺留的孫女?」
「是,就是她。」杜醺然微微嘆了口氣。「很可愛對不對?只是膽子小了點,可能得好一陣子後才能適應這裏的新生活。」
醒醒是杜醺然家裏的老僕去世後所遺留的孫女,從小遽失雙親後,便一直被當成燙手山芋般,流浪似的輪流借住各個親戚家裏,所受到的待遇自然不會好到哪兒去,這樣的情況,直到醒醒的老僕祖父終於出面將她帶在身邊後才結束。
杜家不反對這名老僕將醒醒帶入杜家一起生活,杜醺然也很心疼這個小小女娃兒,但由於老僕驟逝,她又出嫁在即,心頭便有另一番考量。
儘管名義上為主僕,但杜醺然是真心把這個小女娃當成妹子看待,不然也不會特地為她取了新名字「醒醒」,與醺然這個名字相形呼應,默認她也是杜的家人。
如今,杜醺然即將出嫁,杜家雙親年事已高,對待醒醒也不像杜醺然如此上心,而她一旦嫁人,往後恐怕也很難常常回娘家探視醒醒,她不禁思索,難道真的沒有解決之道?
經過一番長考,杜醺然鄭重的向曹伯雅提出請求,她打算帶着醒醒一起出嫁,作為她的陪嫁丫頭,讓醒醒成為曹家的一分子,接受曹家的庇護及照顧,不知曹伯雅是否同意。
在錦氏皇朝,陪嫁丫頭的地位相當特殊且微妙,且有時會變得相當重要。有些丫頭會被男主人收為通房,或嫁給主人夫家的僕役,或自行婚嫁,又或是終身不嫁,跟隨着女主人在夫家幫忙照顧、撫育小主人,度過一生,幾乎形同家中主要的一分子,這也是杜醺然要讓醒醒當陪嫁丫頭還慎重的事先修書詢問曹伯雅的原因。
曹伯雅在看過杜醺然的信後,特地徵詢兩個弟弟的意見,仍難以作決定,於是他便特地請杜醺然於成親前帶着醒醒前來曹家酒庄一趟,打個照面,看看彼此是否投緣,再作最後決定。
「你覺得呢,伯雅?」杜醺然不安地問道:「我是說,關於醒醒的事,你覺得如何?」
曹家酒庄的大莊主喜不喜歡醒醒,願不願意留人,是醒醒日後是否能在酒庄中住下的重要關鍵。
「我覺得如何啊……」曹伯雅不是沒有看出未婚妻坐立難安的模樣,但溫雅俊美的臉龐卻露出一抹罕見的促狹笑意,對杜醺然追問的問題故意避而不答,而是挽着她的手徐徐往外走,來到長廊上,眺望着屋外的園景。
此時已是初春,冰蝕雪融,嫩綠探頭,呈現出一片春回大地、欣欣向榮的光景。
庭園的涼亭里,兩名年紀相仿的少年正領着小女孩,一會兒吃上幾匙擺放在石桌上的酒釀湯圓,一會兒又回頭玩耍。
醒醒就在這樣的玩鬧中,不知不覺擺脫原先的羞怯,綻出甜甜的笑容。
「我覺得啊,我未來的娘子真是太貼心了,知道我除了兩個只會吵鬧的弟弟外,還想要一個溫柔乖巧的妹子啊。」曹伯雅笑着回視大大鬆了口氣的杜醺然。「咦,你可是很緊張?」
「你真是……討厭!」杜醺然嬌瞋他一眼,心中大石終於落地,明白曹伯雅算是接受醒醒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家人了。而且,看他的反應,日後應該也會與她一樣,真心疼愛醒醒。
「是,我討厭。」曹伯雅調侃着回敬道:「但很快的,你就要成為我這個討厭的人的妻子羅。」
「你真是……伯雅!」杜醺然忽然又羞又急的低喊出聲,原來曹伯雅猶嫌口頭調侃不過癮,伸手掬捧起杜醺然頰邊的一綹長發,作勢湊到嘴邊親吻。
所以,當醒醒突然聽見杜醺然的聲音,好奇地朝他們張望時,也將他們打情罵俏的模樣盡收眼底。
那是醒醒不曾見過的,萬般旖旎甜蜜的光景。
年輕男子上一刻作勢要親吻握在手中的女子髮絲,女子羞急的叫嚷,他這才笑着鬆手,改而安撫似輕拍女子的背部,承受她半嗔半嬌的一記輕捶。
他們這對未婚夫妻啊……醒醒傻傻的看着這一幕,渾然忘卻另外兩個玩伴,直到不耐煩的曹叔雅跑過來喊她。
「醒醒,快過來一起玩啊!」
醒醒這才驀然回神。
此時,曹伯雅亦與杜醺然相偕走來。
「醒醒,玩得開心嗎?你二哥、三哥沒欺負你吧?」曹伯雅半開玩笑的詢問道。
「沒、沒有。」醒醒的小手馬上垂放於身子兩側,緊張得不得了。
也難怪她會緊張,她着實沒有太多與大人相處、交談的經驗,總是被呼來喝去,不然就是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其他人交談,自己永遠插不上話。
儘管醒醒後來到杜家生活,終於開始能與人多說些話,但也僅是跟她那年邁的祖父或是與杜醺然交談,還不曾跟年輕男子如曹伯雅如此親近的說過話。
「我才不會欺負醒醒呢,大哥,你這話可真冤枉人。」曹叔雅為自己喊冤,曹仲雅亦頷首。
「那就好,可別讓我發現你們欺負醒醒,否則我絕不輕饒。」曹伯雅故意屈指彈着兩個弟弟的額心。
「會痛耶!」
「哇──大哥有了新妹子就不疼弟弟羅?」曹家老二、老三又開始呼天搶地。
「寶一對呢,真是……」這下連杜醺然也不覺啞然失笑。
望着這熱鬧又歡樂的一幕,醒醒終於在不知不覺間跟着慢慢笑開了。
「嘻嘻……」
曹伯雅耳尖地捕捉到醒醒初次的笑聲。它輕輕的、細細的,甜得好似糖葫蘆浸蜜,一點一點的滲入聽見這串笑聲的人心頭。
曹伯雅與杜醺然迅速互望一眼,感動、意外、驚喜之情展露無遺。
為了讓醒醒有他們已同為一家人的安心感,曹伯雅與杜醺然在成親後不久,挑了一日,帶着醒醒到曹家酒庄的酒窖里,選了一壇初釀成的新酒,埋於庭園的水榭旁。
「這壇便你的女兒紅了,醒醒。」曹伯雅告訴她。
「女兒紅……」是什麽?醒醒眨巴着雙眼。
「是的,我們曹家酒庄遵循一項古老禮俗,女兒出生後為其備酒,埋壇醞釀,直到女兒出嫁時才取出飲用。如今你雖然是陪嫁丫頭,但我與醺然將你視為妹子,亦即曹家酒庄的女兒,我們自是要為你埋下一壇女兒紅。」
醒醒其實聽不大懂曹伯雅所說的這番話,但她聽懂了他說話時那番肯定的、溫柔的、疼愛的語氣,在在令她為之動容。
小嘴顫啊顫,下一眨眼,醒醒終於忍不住,驀地嚎啕大哭。「嗚嗚……哇!哇……」
「哎呀,怎麽哭了呢?」杜醺然趕忙俯身呵哄她。
「不哭不哭,小狗撒尿。」曹伯雅亦伸手撫揉她的頭頂,冒出這麽一句詼諧的安慰話語。
「嗚……嘻嘻!」儘管不懂「不哭不哭」和「小狗撒尿」之間有什麽關係,醒醒還是被曹伯雅的話逗得破涕為笑。
時光荏苒,五年倏忽而過。
正月飲用屠蘇酒,這一年便不會染上瘟疫惡疾。此一年節傳統,使得大大小小的酒庄商號在過年前忙碌如蟻,只因家家戶戶習慣在過年前前往酒庄打酒,論壇秤壺,非要買足一大家子飲用的分量,就算排隊苦等也值得。
一幕幕大排長龍的光景在各家酒庄商號上演,男女老少心甘情願冒着寒風,手腳冷得打顫,排在長長的人龍中,再冷也不肯離去。
有些酒庄商號此時會拿喬,哄抬酒價,或者量銷售屠蘇酒,今日買不到者明日請早,種種光景都有。
但也有的酒庄商號將心比心,體恤這些買酒客人排隊的辛苦,更秉持着以客為尊的想法,給予特別的款待。
「這位老伯辛苦了,請嚐嚐我們曹家酒庄特製的甜點。」一名笑盈盈的少婦,在羞澀的抿着嘴的丫頭陪同下,將一個小紙包放入排隊客人的掌心裏。
「這是……」老人家好奇地感受小紙包在掌心中暖熱卻不至燙手的熱度,然後小心地拆開它。「包子?」
「是啊,這是我們曹家酒庄特製甜酒釀小甜包,快請趁熱吃吧。」少婦催促道。
「喔、喔……」老人家試探地先咬下一小口,一嚐到嘴裏暖熱甜蜜的濃汁,雙眼不覺一亮。「好吃!」
「嗯,真好吃!」其他吃着小甜包的客人也競相誇讚。「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甜包。」
「對啊,而且我從沒想過酒釀也可以拿來當包子的餡料呢!一口咬下才發現,哇,這麽香甜可口!」
「沒錯、沒錯!」眾人讚賞交加,頻頻道好,小甜包下肚,飽胃又暖身,覺得天氣似乎也沒那麽冷了。
有人吃得意猶未盡之餘,忍不住追問道:「曹大夫人,這可是曹家酒庄兼賣的甜食?」
「不是呢。」杜醺然回予對方一抹歉然的笑。「這只是我們莊裏自個兒做來吃的,幸好還合大家的口味。」
「豈止合口味,這味道真是好啊!」一名婦人甚至意猶未盡舔起指尖上殘存的甜餡。「曹大夫人,你們真的應當拿這道甜食來賣,要不,告訴我們是誰做的,我想請那個人教我做!」
「我也是!」
「我也想學呢。」
不少人立刻開口附和婦人的話,而且反應愈來愈熱烈。
當人們愈來愈期待,杜醺然身邊的丫頭小嘴便抿得愈緊,而且臉頰簡直像要燃燒起來般紅嫩,害羞得不得了。
偏偏她愈是害羞,愈是惹人注目。
「想學無妨,那就要看醒醒願不願意教羅。」杜醺然笑咪咪地將身旁的丫頭輕輕往前一推,坦然公佈道。
聞言,人們陷入短暫的沉默中,旋即又如爆竹炸開來似的發出驚呼。
「原來小甜包是醒醒丫頭做的?」
「這真是……醒醒手真巧啊!」
「真厲害,這真是太厲害了。」
「真的,請教我做吧,我也想讓家裏的人嚐嚐這種香甜好滋味呢。」
眨眼間,原本規規矩矩排着隊的人們,全都搶着圍在杜醺然與醒醒身邊說話。
「下一位……咦,人呢?」隊伍最前方,曹家酒庄大門口,負責舀酒、賣酒的夥計傻了眼,不明白人潮怎麽突然往另一側聚去。
「這是怎麽……」平日總是忙進忙出的曹伯雅此時正好返回酒庄,恰巧目睹這一幕。
俊眸微眯,他總算在萬頭鑽動的人潮中發現了杜醺然與醒醒,再稍稍回想一下之前妻子曾經提過的事,便大概能夠想像這陣騷動從何而來。
「大莊主,您瞧現下該怎麽做才好?」幾個跟在他身邊的夥計請示道。
「沒關係,我來處理。」曹伯雅雙手負在身後,朝前方踱去,準備「拯救」妻子。
一方面是因為天生俊美的好相貌,另一方面是由於身為長男、長兄兼酒庄莊主的緣故,曹伯雅涵養出一身領袖風範,教他人就算背對着他,也會察覺他的存在而不由得轉過身。
於是乎,自人潮最外圍開始,某個中年漢子頸後毛髮一豎,扭頭髮現曹伯雅就站在身後,沒多加思考便立即讓出空位。
曹伯雅得以開始走入人潮里,繼中年漢子後,接着兩名笑呵呵的老太太也讓了路,並順手往前頭的年輕人肩上一拍,又讓出更前頭的空位。
神奇的事就這樣不斷發生,直到曹伯雅順利來到妻子身旁。
「你怎麽來了?」杜醺然對他綻開笑容。
「我再不來,你與醒醒怕是沒個護花使者,離不開這裏了。」曹伯雅輕聲笑道,俊臉上有着柔情。
「哎喲,曹大莊主,瞧你這麽緊張,難道我們會欺負夫人不成?」先前嚷着要學做小甜包的婦人故意打趣道:「一來就把人緊緊護着不肯放啦?」
「呵,真不好意思,這陣子我的確比較緊張拙荊的身子,畢竟還尚未完全安穩下來……」曹伯雅暗示性十足地將一隻大掌貼上杜醺然的腹部。
杜醺然登時羞紅了臉,卻又忍不住笑了。
這暗示真是明顯!眾人恍然大悟,那名婦人更是脫口嚷了出來,「哎呀!曹大夫人有喜了?」
「是的。」曹伯雅笑得極為滿足。「甫滿三個月了。」
「這真是太好了,恭喜啊!」
「那夫人還在這麽冷的天氣里在外頭忙着?可別凍壞了母子,快回屋裏去取暖吧!」
「就是。感謝夫人招待的小甜包,不過下回千萬別再這麽做了,夫人與孩子都很重要啊。」
眾人的恭賀聲中帶着關切,關切中多有叮囑,你一言我一語,結果教原本想帶着杜醺然和醒醒速速告退的曹伯雅反倒又離不開了。
尤其這些人都是本着關切的善意才會對杜醺然噓寒問暖,曹伯雅不禁思索着該如何處理。
接着,他不慌不忙的當眾揚聲宣佈,「各位鄉親父老,為了慶祝曹某的妻子有喜,自現下開始,本酒庄的屠蘇酒半價折售,欲購從速。只有今日,半價折售,欲購從速!」
立竿見影的,曹伯雅還沒喊完,原本圍繞在三人周遭的人們馬上跑得飛快,趕忙排起隊來,並紛紛興奮地吆喝。
「快啊、快啊!我今日非多打幾斤酒回去不可。」
「機會難得呢!阿保,快回去通知你娘你大哥你爺爺你奶奶,教他們統統來排隊!」
「前面的人,你們酒是買好了沒有?快點啦……」
眼見計謀生效,曹伯雅滿意地頷首,順利地將人帶回屋裏。
「伯雅!你竟然這麽做?」杜醺然哭笑不得地搖搖頭。「什麽半價折售啊,這下子今日不就賠本了嗎?你呀……」
「不過是賠了些本錢,換來你與孩兒平安無慮,值得的。」曹伯雅滿不在乎的一笑,接着看向醒醒,關心地問:「醒醒,你還好嗎?有沒有被嚇着?」
「沒有。」其實是有一點點,但醒醒很努力地擺出不須他人操心的小大人模樣。
就要成為丫頭阿姨了,算是個長輩羅──醒醒憶及昨晚杜醺然在合家用晚膳之際,向所有的人說出自己已有身孕的好消息時,曹伯雅便是這樣興奮地告訴她。
「沒有就好。醺然,你一定累了,回房去休息好嗎?」
確定醒醒沒事後,曹伯雅便又將全副注意力挪回妻子身上,送她回房休息,才又出門去處理酒庄的事。
好一會兒後,正閉目假寐的杜醺然敏感的察覺房門口似乎有什麽動靜。
她側臉睜眼一瞧,便看見自門外探進半張小臉的醒醒,她立刻從床上坐起身,朝她招招手。「快過來吧,醒醒。」
「可以嗎?」醒醒有些猶豫。「不會吵到小姐嗎?」
「不會,我躺了好一會兒,精神好多了。醒醒,你過來,陪我躺在被窩裏聊聊。」杜醺然保證道。
醒醒這才放心地踏入廂房裏,來到床邊。杜醺然示意她上床,於是醒醒才將鞋子脫了,開心的爬上床。
「醒醒今天也累壞了吧?一大早就起來揉麵糰做小甜包,這是很耗力氣的事呢。」
「可是我好喜歡。」醒醒細聲回答。「下回還想做更多。」
「你做得夠多了,除了那些和人分享的小甜包外,我記得灶房裏還有一大籠不是嗎?」杜醺然可不希望她累壞了自己。「夠啦,你就留在這裏陪我及小娃娃休息吧。」
「好。」醒醒聽話地道。
她那小小的身軀與杜醺然相依偎,被窩裏,原本垂放在身側的小手悄悄地撫向杜醺然的腹部。
「小姐,肚子裏多了個小娃娃,是什麽樣的感受呢?」醒醒的聲音輕輕的,好奇地問。
「什麽樣的感受啊?」杜醺然雙眼仍閉着,但唇邊卻揚起一抹心滿意足的笑。「那是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受,會覺得全天下都沒有比這件事還來得重要的感受喔!而且讓我覺得自己突然變得非常厲害,什麽事都辦得到呢!」她想,「為母則強」便是形容這種感受吧。
「這樣啊……」醒醒似懂非懂的應和。對她而言,曹伯雅與杜醺然這對夫婦總是帶給她各種溫暖的情感和感受,但她不見得能夠立刻就明白,只能先銘記於心,日後再慢慢領會、慢慢懂得。
「總之,我現下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杜醺然也知道醒醒對這些話是一知半解的,但這不影響她愉悅的好心情,自顧自說完想說的話後,便任由睡意慢慢籠罩,漸漸沉入夢鄉。
「小姐?」醒醒抬起小臉,見杜醺然睡得香甜,不覺露出有些稚氣的笑容,小手往杜醺然腹部摸索,最後覆上杜醺然護着腹部的手背。
小姐,醒醒與你一樣,覺得很不可思議呢!
小娃娃,趕緊在娘胎里長大吧,大家都期待着你的誕生喔!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一樁原本高高興興的,將要為人父母的喜事,瞬間卻變成妻兒雙亡的悲劇。
「嗚嗚……小姐……」
跪在杜醺然的墳塚前,醒醒哭得聲嘶力竭,其他人則是滿臉悲傷的神情。
任誰都沒有想到,一場小小的風邪,竟就輕而易舉奪走杜醺然連同她腹中孩兒的性命。
「怎麽會……怎麽會呢……」眾人中,最無法接受杜醺然驟然離世的,莫過於曹伯雅。
在這之前,他一直滿心歡喜地與妻子想像着腹中孩兒是男是女,長得會是像爹還是像娘……那麽幸福的時光,就這樣全都消失了嗎?
難言的痛楚直襲心頭,曹伯雅驀地仰頭對天嘶吼。
「醺然──醺然──」
他一聲聲呼喊着亡妻,眾人聽聞皆眼紅鼻酸,泫然欲泣。
蒼天似是亦有所感,風起雲湧,不一會兒竟下起滂沱大雨。
「啊!下雨了!」眾人驚詫聲連連,走避四散,只剩曹家三兄弟與醒醒仍然杵在原地,哀慟之情非但沒有被滂沱大雨打散,反而變得更加強烈。
「醺然……醺然……」曹伯雅的嗓音漸漸沙啞,但他仍執意喊着妻子的名。
曹仲雅、曹叔雅難過悲傷之餘,同時也擔心着兄長。
「大哥,請節哀,讓大嫂安心瞑目吧。」他再如此哀慟,傷神也傷身啊。
但是曹伯雅置若罔聞,因為他的神思已經因為過度哀傷而昏沉,除了盡情嘶吼外,無法思考其他事。
直到醒醒哭得暈倒在地上,他才渾身一顫,愕然回神。
「醒醒!」曹仲雅和曹叔雅急忙要上前察看,但曹伯雅卻快了一步,彎腰俯身將她抱起來。
「醒醒……」凝視抱在懷中的丫頭,曹伯雅哀慟逾恆而停滯的思緒終於再度運轉。「你沒事吧?」
「她人小個頭瘦弱,不像我們這些男人,怎麽會沒事?」曹仲雅立刻把握機會道:「大哥,你快抱着她上馬車,我們快點回家為她換下這身濕衣裳,免得她受寒。」
「嗯。」終於,曹伯雅抱着醒醒,迅速與弟弟們坐上馬車離去。
當天,醒醒就因為淋了雨而發起高燒,驚得曹家上下又是一片緊張與慌亂,饒是大夫再三保證她只要好好服用湯藥,好好休息,病情便會大有改善,曹家上下還是緊張萬分。
畢竟家中日前才驟然失去了女主人,若再有什麽風波,眾人恐怕難以再承受這樣的衝擊。
幸好醒醒的高燒確實很快就退了,但病體痊癒後,她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就羞怯寡言的她如今變得更加沉默。
只是,曹家上下所關注的,已經從她的身上轉向曹伯雅。
杜醺然的猝逝,對曹伯雅而言是幾乎無法承受的殘酷打擊,他變得自暴自棄,辦完喪事後,他就把自己關在廂房裏,幾乎什麽都不吃,只是不停地喝酒,喝多了就這樣醉倒,但不曾真正入眠,酒意散去後便又開始喝酒,對曹仲雅、曹叔雅與其他人苦口婆心的勸說置若罔聞。
他只是想,喝多一點,可以助他入眠,或許他就能在夢裏與醺然相會,自古不是有逝者魂魄能入夢這樣的事嗎?
但是,隨着他一次次的醉倒後再醒來,他的失望一次次隨之加深。為什麽醺然不願前來與他相會?是因為他酒喝得還不夠多、醉得不夠深嗎?
那他就再多喝一點。
正當他舉杯欲飲,一陣斷斷續續的哽咽啜泣聲卻阻止了他的動作,那柔軟的聲音教他登時大為驚喜。
「醺然?!」是你嗎?
酒杯一甩,曹伯雅猛然起身的動作太快,使得腦子發暈,他只好跌跌撞撞的前去應門。
只是,當他好不容易打開門扉,門外候着的卻不是杜醺然的芳魂,而是一個人。
「醒醒?」曹伯雅愕然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丫頭。「你怎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覺?」
「……我不想睡。」醒醒抬起哭得紅通通的雙眼以及濕漉漉的臉龐。「睡著了……會作惡夢……嗚嗚……」
「作惡夢?」對方可憐求助的模樣,教曹伯雅一時之間忘了自身的哀慟。「什麽樣的惡夢?」
「我一直夢見小姐她、她……嗚……哇──」醒醒說著便放聲嚎啕大哭。
曹伯雅立刻帶她進入廂房,將她安頓在一張座椅上,自己則蹲在她身前,耐心聽她說話。
「慢慢說,醒醒。你說,你夢見了醺然是嗎?」他心中狂喜,急着從醒醒口中得知更多,難道醺然的芳魂入了醒醒夢中,想藉由醒醒之口來轉告他什麽事?「她跟你說了些什麽?」
「小姐說,她和小娃娃很難受,因為他們的魂魄無法安息……」醒醒話說得七零八落,但曹伯雅仍然聽懂了她的意思。「她說,姑爺您哭不出來,但您所喝的每一口酒,便如同您掉的眼淚……這樣不行,他們的魂魄就快要被您的淚水淹沒了……不要哭了,伯雅,我與小康兒現下很好,會在冥冥中守護着你……」
曹伯雅本來不相信醒醒的話,只認為這番說詞是其他人教醒醒來安慰他的,直到她說到最後這幾句,他才如遭雷殛似的愣住。
小康兒……這應當是天地間只有他與醺然知道的孩兒乳名,醒醒又是從何得知?那可是他們夫妻枕席間的說笑私語啊!
曹伯雅喉頭髮乾,許久才又再度開口:「醺然她……真的這麽說嗎?」
「真的……」醒醒抽抽噎噎,仍是肯定萬分地點點頭。
「是嗎……」
曹伯雅站起身,背對着醒醒默然佇立,沉靜了許久,當醒醒開始為此感到不安,想說些什麽,卻突然發現他的雙肩開始微微震顫,接着一次比一次劇烈,醒醒突然明白了。
曹伯雅正在哭泣。他一直隱忍的淚水終於再也壓抑不住的奪眶而出,同時發出短促的氣音,雙唇瑟瑟抖動,嘴裏更逸出斷斷續續的低泣聲。
「醺然……」
「姑爺……」醒醒趕緊怯怯地走到曹伯雅身後,遲疑地伸出小手,鼓足勇氣自後方環上他的修軀。「……乖乖不哭。」她學着以前杜醺然安慰她的方式來安撫他。
曹伯雅無法抑制悲傷,但醒醒所給予的安慰教他動容,低頭垂眼,他騰出一手輕輕覆上那雙從後方抱住他的小手臂。
夜更深了,但長夜漫漫的盡頭便是黎明的曙光,新的一日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