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小衛,王郁平是個男妓,他的背景很複雜,對你不適合。」衛瓔安慰着失戀的兒子。
這段日子裏兒子看起來很糟糕,但她相信他會好起來的。
小衛看了看母親,淡淡地笑:「可我認識的平哥並不是男妓啊。」
衛瓔皺眉:「可他曾經是。」
小衛也皺眉:「可他現在已經不是了。」
衛瓔釋然,苦笑地摸著兒子的頭,年輕就很容易相信直覺,也很容易原諒過去,當然也應該很容易遺忘。
「那跟我說說王郁平吧,他是怎麼樣的人,你為什麼會喜歡他?」她溫柔地望向對着青空發怔的男孩。
小衛仔細地考慮了一下,認真地對母親說:「見到平哥第一眼就被他吸引,我還以為是一見鍾情,現在才發現不是。」
「哦?」
小衛眼波朦朧地看着窗外景色,趴在陽台上被風吹起額前少量的劉海,他的口氣憂傷而平靜:「很久以前我一定在什麼地方看過他的照片,後來爸爸重新給我看了那些照片,才發現為什麼我老覺得平哥那麼熟悉。」
「像夢中人的重現。」他笑了,帶點稚氣的玄妙。
衛瓔也笑,她已經糊塗了,也許真不該去追究那個人到底是誰了。
或者前夫何紀安遇到的是小恩,而兒子小衛遇到的是王郁平。也許他們全搞錯了,也許那個男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小恩還是王郁平。只是現在何紀安已經放棄了小恩,而小衛現在依舊生活在平哥的影子裏。
她不想告訴兒子事實的真相,因為事情過去了,生活重新回到原軌,她也相信小衛會儘快從這場戀愛的陰影中擺脫出來。是的,一定會的,他太年輕,感情的事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這點她堅信。
小衛的生活的確平靜了,重複以前的節奏。
他的憂傷在淡去的同時被另一種希冀所取代。
「喂,你要不要女朋友啊?」
「啊?」
「怎麼又發獃了,」阿琰皺起眉頭,咬着手中的排骨,伸出沾滿醬汁的手在對面的人眼前晃了晃,「我在問你要不要女朋友啊?」
「為什麼?」反應獃滯得讓人光火。
「為什麼?!」阿琰瞪起眼,「你到底有沒有毛病啊,這種白痴問題也問得出口?!」
「啊?哦。」小衛總算反應正常了。
「有人托我牽線,是別系的一個女生,長得蠻不錯,說是暗戀你好久了但老找不到機會搭訕你,所以我就做做好事啦,要試試嗎?這個星期就跟人家約個時間。」阿琰翻着白眼,他想不通品學皆優的小衛為什麼在日常生活中總是一幅傻呆的樣子,怪不得長得超帥也沒頂個屁用,到現在還和他一樣打光棍。
「是你妹妹嗎?」對方問得一本正經。
「咦?我沒有妹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因為你沒有搶先下手,十分可疑……」認真的推測。
「我KAO,你這臭小子~~好心幫你竟敢損我?!」
看着阿琰咬牙切齒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模樣,小衛「嘿嘿嘿」地壞笑着,靜默了半晌,用一種認真的口氣莊重宣佈:「我已經有戀人了。」
「呃,誰啊?怎麼沒見你提過?」阿琰一臉驚訝,連嘴巴里的肉塊都忘了嚼。
小衛取出皮夾翻開在好友面前迅速一晃又收回去了。
「喂喂喂,我沒看清啊,別這麼快收回去呀,」對方大叫大嚷,一邊站起身來伸手去搶他手中的皮夾,「不要這麼小氣啦,就算是大美人看一下也不會死的啦!拿來拿來,讓哥們瞅瞅惦惦相貌,看合不合適咱小帥哥!」
「啊,有人現行搶劫!」
小衛大叫着連忙躲開伸過來的搶匪手爪,拉開椅子拔腿就逃,阿琰奮起直追,兩人嘻嘻嘻哈哈地吵鬧着離開了中午擁擠的食堂。
阿琰邊鬧邊還若有所思的淡淡微笑:嘿,這害羞的小子……那照片上人可不是女人哦。看來不必給他介紹女友了。哈哈,也不必怕被這大帥哥搶走女友了,爽耶!
好久過後,小衛已經忘了憂傷,因為沒有平哥,生活還是繼續前進。
他依舊在學校里和阿琰吵吵鬧鬧,在學校和住處兩點一線的來回,偶爾去看一下母親,還是從父親那裏領取到每個月不菲的生活費。周圍的人要麼不知內情,要麼對他在春天裏的愛情際遇保持沉默,它來去匆匆,卻在小衛的心裏留下了一個不滅的影子,他的皮夾里裝着一張撕破半邊的照片。
他一直會記得這個人,給自己過許多第一次,第一次做愛第一次親吻第一次擁抱第一次告白喜歡第一次給人做飯第一次嚮往過天長地久的愛情,也是第一次被人欺騙傷害。平哥是一場迷霧,突然消失在眼前彷彿從來沒有了現過,只留下記憶中那一抹笑容。
沒有去挖掘他的過去,因為小衛堅信自己愛的是一個叫王郁平的人,他也只認得在那個春天裏擁抱自己的王郁平,而不是神秘而陌生的小恩,雖然他曾在平哥的身上看過一次小恩的影子,但僅僅只是影子而已。他讓自己一直相信,某一天某一個地方,自己會重新遇到一個叫王郁平的男人。
就像初次相遇,一切重新開始。
*****
一年還是一年。
又是個春天,這裏是另一個世界,此岸彼岸的人喜歡這裏做着形式上的交流。
空氣中有着濃郁到令人幾乎為之窒息的香燭味道,到處煙霧繚繞,夾雜着吵雜的人聲,這兒已經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寧靜。
J,又是清明了,這兒好吵啊,你一定覺得很煩吧?沒關係,馬上就要過去了。
在等他來嗎?是的,你一定會等他來。
你愛他,不是嗎?
一縷嘲諷的笑容出現在着青灰色工作服的墓園管理人的臉上,看起來意味深長。他靜坐在一座墳墓前,喃喃自語着別人聽不懂的話。
「好年輕的看墓人,長得還挺俏吶。」
走過他身邊的三兩個掃墓的女人回過頭瞟了幾眼后竊竊私語。
「年輕人幹嘛來這種地方做事啊,當心討不到老婆。」有人頗為感嘆,搖着頭走過,彷彿在替他惋惜。
這是個很俗氣的世界,大多數人都有着很俗氣的價值觀。青衣管理人依舊微笑着,人來人往,沒有任何活着的生物能進得了他的眼裏,目光空洞地疑睇着成排的墓碑,像看一片海,能看得到躺在底下的人們。
J,我終於不再害怕回憶過去,能在這兒心平氣和地與你說話,只是想不到竟用了這麼多年。
管理員吸一口浮着香燭味道的空氣,閉起眼,想聆聽一下對方的回應。
「五號,五號,東二墓區可以去清掃了。」身上的對講機傳來命令,打破他和地下人的交流。清明時節,太多的垃圾和燒剩的香燭灰漬需要隨時清掃。
「J,我去幹活了,明天再來看你。還有,希望你能等到他。」
五號管理員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拖着掃帚穿過煙霧瀰漫的碑林,擠過堆在各自墓前對着先人乾嚎或默泣的掃墓客,幽魂一樣輕巧而沉滯地穿梭於他們身邊。
他離開的墓碑立在豪華墓區,卻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碑上題的字簡單得不倫不類:J之墓。沒有照片沒有姓沒有名也沒有立碑人,只是一個英文字母代表了埋在地下的人一生,這裏才是真正的歸途。
沒有走開幾步,他收住了腳步,眼望向從墓區中間的步道慢慢走過來的一個手捧百合的男人。太觸目了。百合和人都不合時宜,黑白相斥。
黑外套的男人走近,目不斜視地經過管理員身邊,止步在古怪的墓碑前。他的眼透過濃黑的墨鏡凝視着碑牌,周圍的松柏掩去了微微顫抖的身形。
「J,好久不見。」翕動的嘴唇無聲地念着。
「要插花嗎,可以去後面的水閘取水。」五號管理員返回來,提醒着捧着花不知動彈的男人。
「哦……知道了,謝謝。」男人彷彿被他驚嚇了一下,略帶慌張地回應着。
五號管理員走開數步,用眼角注意着他。
男人沒有去取水,把花束的包裝紙折開,把花一古腦地塞進了碑前的水瓶里,花們沒有精神地互相倚靠着,像要隨時爛去。
「J……」低聲地喚着,伸出手指划刻着碑上的刻字。
五號管理員轉過身不再瞧他,繼續走自己的路。
J,原來他沒有忘掉你,你算是死得值了。
他嘴角泛起的微笑像四月的陽光一樣帶點清冷又不乏溫和,卻因背後一聲呼喚而僵硬。
「小恩。」黑衣男人揚聲叫着。
五號管理員身形一頓,無法回頭。他痛恨「小恩」這個名字。
「小恩,你一直在這裏陪他嗎?」黑衣男人也沒有回頭,只是用對方足夠能聽清楚的音量問着。兩人背對背彷彿陌路,又彷彿是決鬥前的準備,有點可笑。
「你認錯人了。」五號管理員冷靜地回答,大步向前走。
黑衣男人面對他的背影:「對不起,小恩。」他衝著他大聲地說,神情熱切而充滿着扭曲的凄憷。向前走着的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
「我替J向你道歉。」男人稍頓,又繼續喊,「你該原諒他了,反正……你我都沒有得到他,我們扯平。」他的聲音里有着被克制住的哭腔,人坐倒在墓碑前,沉重地垂下了頭。
小恩暗自嘆息,終於停止了腳步並回過頭。男人抬眼望着他,四目交接,意喻萬千。
「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小森。」小恩平靜地說,「我在這裏,因為我不知道該去哪裏。」
男人聽到他的回應,連忙站起身來靠近,激動地伸出雙臂想擁抱他。
小恩退後一步,抬手阻止了他的舉動,柔和地笑着:「你不必這樣。事情過去了,你我自由了,這才是重要的,我們已無掛葛。」
「對了,不要叫我小恩。王郁平,這才是我的真實名字。」他又說,他要讓小恩從此徹底離去,不再出現在自己的耳畔。
男人胡亂地點頭,他不關心他叫什麼或者曾經叫什麼,眼前的男人是J曾經的情人,也是他的情敵,這才是值得注意的事。
「王郁平,你七年來在哪裏,我曾找過你。」
王郁平望向J的碑,長聲嘆喟:「你找我做什麼?J死了,我背負兇手之名,你是得利者,我們到底是誰欠誰啊?」
「我願意補償。」男人苦澀地回答。
「不,我不要你來給我什麼補償。是J故意拿要害撞我刀子的,又不是你,」王郁平淡笑着搖頭:「已經過去了。我們各自付出了代價,J死了,因為他覺得對不起我所以做了那樣的事,你因我而失去J,七年後我因J而失去情人,這一切都很公平,我們各有所得也各有所失,不是嗎?」
男人怔怔地看着他,嘆息:「你不是那個偏激的小恩……」
王郁平仰天長笑:「小恩早死了,J死的時候他去陪葬了。」他又一斂笑容,「現在的王郁平另有所愛,他的一切與前塵無關。」解釋完,蒼白的笑容浮上一抹落寂,轉身跨步走向前去,離開了沉浸在回憶中的黑衣男人。
「王郁平的情人……」恍然大悟的男人想追問,但被問的人已經不見了,消失在煙霧森林中。
小衛,我終於承認自己有多麼愛你了。哪怕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我知道自己確確實實是王郁平了。
愛着你的王郁平,會重新找回生活。
他眯起眼對着陽光微笑。
「五號,五號,東二墓區。」對講機又催促着。
「明白了。」他輕快地回答,向著負責的普通墓區走去。
身邊跑過兩三個半大的孩子,他們是清明時節才會大量出現在墓區的客人,活潑好動的孩子忍受不住煩瑣而無聊的掃墓儀式,拋開大人們的管束,好奇地穿梭在死者們的墳冢之間,他們生氣勃勃的吵鬧和亡靈之地的寂靜形成了異樣的反差。
生命在這裏結束,是不是也會在這裏找到開始,一切歸去后又一個循環。王郁平不願回頭,他不知道自己的歸途在哪裏,但應該不會是在身後那座墓里。
他得繼續尋找。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突然停住了自己向後奔跑的腳步,回過頭怔忡看着離開的穿工作服的管理員的背影,不可思議地輕念着:「王老師……」
「菁菁,快來給你爸上香。」不遠處傳來焦急的呼喚。
「媽,你等一下下啦!」
她焦急地回應着,然後轉過身去追那個快要隱匿進碑林人群之間的男人,一邊打開手機。
「小衛哥哥,我看到王老師嘍!」
「我確定啦!不騙你哦。」
「絕對沒有看錯,我拿我的舞鞋作保證!」
「呵呵,你不信就算啦!」
「不要着急啊,咦?你現在哪裏啊?」
「哈哈,你要立即回來嗎?」
「呵呵呵,真的是他啦,不會錯的……」
「放心,我不會讓他逃走的,一定纏着他等你到來為止,哈哈哈……」
追上了,前面的人毫無察覺後面的追逐。
女孩帶着寬慰的笑容,伸出手臂重重地拍向對方的肩膀,並大聲快樂地叫着小衛哥哥朝思暮想的--
「王老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