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想到哪兒走走,還是回房休息?」

「我想到前頭樹下坐坐,多練習練習。」他眼一眺西北角上的大榆樹,待在房裏常常望見,只是太遠,看得並不真切。

她皺起眉頭,這段路不算近,他才第一次使拐杖,擔心他捱不住。不過一想,捱不住就回頭,也沒什麼大不了。

「等我一會兒,」她說完,咻一聲奔回屋裏,忽然捧了一壺茶跟兩隻杯,又飛快穿過他身邊,跑到大榆樹那兒又跑回來。

她一趟路跑得氣喘吁吁,卻又滿臉掩不住的歡快。他心想,她真的很像只小鹿兒,心眼裏似乎沒有憂愁這件事。

「來吧。」她揮揮手要他跟上。「我把茶水放在樹下了,等會兒你累了,心裏就想,再努力一會兒,只要走到樹下就可以喝水了。」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他啐,哪需要這種無聊的把戲鼓勵。

「聊勝於無嘛!」

她彎着眼睛笑着,一邊跟着他,時不時摘了朵花來聞着,不然就是跑到草叢裏摘一把名叫「天星星」的小果子,紫色的小果長得像山葡萄似。

她抬手餵了他一串,酸得他擠眉弄眼。

她大笑。「這是第一口,再吃就不會了。」說完又塞了一串給他。

就跟她說的一樣,再吃就不覺得酸,一股甜自喉底竄了出來。

「唱支曲子聽聽。」他突然說。

她緩下腳步看他。一段路,離大榆樹還一半多路程,但他已經臉色微白、上氣不接下氣,她忽然懂了他為何做此要求,他不想放棄,努力想找點事情拉開注意。

她的聲音多少可以分散他心思,讓他不會老想着腿腰手臂上的疼。

她楚着眉想,這時唱「得休休處且休休」好像不大對——

想了一會兒,她仰高喉嚨嘹亮地唱着:「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空留兩手撿憂愁……」

這山歌是她從二狗子那兒聽來的。二狗子每次在田裏見她經過,總會拔高了嗓門唱着「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開頭她聽不懂,只是納悶路旁的人幹麼捂嘴偷笑,久了才知道,二狗子是在埋怨她爹不肯讓她出嫁的事。

這歌兒雖然調子輕快,但因為二狗子的緣故,她從來不肯在人前唱,今回真是破例。

穆瀟覺得有趣,瞬間當真忘了腿腰上的疼。「聽起來很開心,你跟誰學的?」

「二狗子。」她蹦蹦跳跳回答。「不過我不喜歡他衝著我唱!」

他不解。「怎麼說?」

「因為……」她一指坡下,又回頭看他,忽地講不出口,直覺他不會喜歡聽,而自己也奇怪地不想讓他知道二狗子的事。

他停下腳步追問:「因為什麼?把話說完啊。」

她眼珠子轉了轉,半天才擠出一句:「就是……二狗子找人來提了幾次親,我爹一直沒答應。」

她雖然答得含含糊糊,穆瀟還是聽懂了。聽懂之後,他心裏也悶了。

他很清楚鑰兒很受歡迎,這幾天窩在房裏,常聽見左鄰右舍過來敲門,尤其一個她喊「宋媒婆」的老太婆,每次開門宋媒婆就會衝著她問「想嫁了沒啊」,聲音之大,他想不聽見都不行。

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肯定是那二狗子對杜老爹的埋怨,難怪她不愛聽二狗子唱。

垂下頭,他默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到了大榆樹下,涼風徐徐解人躁熱,卻帶不走心頭的沉重。

他腦中思緒百轉千回,一忽兒想起她已近出嫁年紀,一忽兒想起自己依舊記不起姓名。他沒辦法像二狗子一樣大大方方對鑰兒示愛,只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娶妻生子,一些事全擠成了一團,弄得他一顆心浮動不安。

這也是他不敢貿然問清楚她心意的原因,她不喜歡他就罷,怕就怕她喜歡,兩情相悅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資格擾亂她的心湖。另外他還得擔心,說不定一輩子也沒辦法記起一切——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跟人家爭取鑰兒?

一想起這件事他心裏就悶,比傷了腳得窩在床上還悶。

「你怎麼揪着一張臉?」她側頭看他,不明白怎麼一忽兒他臉色就沉了下來。方才聽她唱「竹子、筍子」的時候,他不是還笑呵呵的?

他轉過身瞅着她問:「鑰兒姑娘,你想過以後的事嗎?」

鑰兒歪頭嘟嘴,好半天才搖搖頭。

她沒心眼兒,想得到的「以後」,就是明天吃喝什麼的小事,但她知道,他問的一定不是這個。

「你從沒想過將來會跟誰成親生子?」他驚訝地看着她。

「又不是想了就能成真,想那麼多幹麼?」不等他回話,她彎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塞進他手。「喝茶。」

他聽出她的言下之意,這表示她曾經想過,而且對象不是一直來求親的二狗子。

他心裏一跳。她想的——是他嗎?

只是現在的他有什麼資格問清楚這件事?傾慕她的二狗子,至少家裏有幾片薄田、有幢屋子、尚未娶妻,還知道自己是誰,而他呢?他就連一床棉被也買不起。

這麼一想,他頭又疼了起來。

「怎了怎了?」一見他表情不對,鑰兒趕忙托住他後背,唯恐他又像剛才一樣跌跤。

他蒼白着臉說:「我沒事。」

她擔憂地望着他,心想會不會是一口氣使了太多力,他身子捱不住了?「你先坐下,我馬上回屋裏絞條帕子過來——」

她正打算離開,他突然伸手攔她。

「別走。」他煩躁地搖頭。「我沒事,坐一會兒就好,不用跑來跑去。」

她定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他剛才的問話,他怕她覺得他不中用。

「你不愛在我面前露出病懨懨的樣子,對不對?」

他不吭聲,但看他眼神,就是那個意思。

「你明明就痛到臉色發白,還要逞強?」她忍不住笑。明明就是個病人,而且頭疼說來就來,卻愛強裝自己很好沒事。

但她不曉得男人心——沒幾個男人喜歡在心儀的女子面前,露出一副病貓樣。尤其,他還是跟當今皇上有着血緣的王爺,更是自小就不知示弱二字為何物。

或許姓名跟過往他一時記不起,但逞強這一點,卻像烙痕一般,他不可能忘記。

「好啦好啦,我陪你就是。」她大刺刺坐在他身旁,又倒了杯茶喝了起來。「噯,你問我以後,你呢,你想過嗎?」

他抹抹汗濕的額頭,頓了下才答:「想過。」

「說來聽聽。」她眼兒亮起。

他搖頭,不好意思說。

「幹麼那麼小氣——」她嘟起嘴。「我連二狗子的事都跟你說了。」

「旁的可以說,唯獨這不行。」他心想着,他怎麼能夠告訴她,他希望將來的日子,都有她陪伴?

先不論她願不願意,單說自己什麼事都記不得,就沒有資格開口。

掃興!她抓了把落葉丟他,以為他會乖乖挨呢!沒想到他手一抄,也抓了一把扔在她頭上,她驚訝地望着自己滿身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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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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