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冀州芮城穆王府別苑
兩排約莫二十多名傭僕,齊齊站在穆王府別苑門邊。一見高坐馬上,一身勁裝的穆瀟,立刻跪地大喊:「奴才拜見穆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
只見現年二十有五,眉目清朗,高瘦挺拔的穆瀟跨下馬來。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勁瘦剛毅的下顎,給人一種凜然冷酷的印象。
但他渾身散發出來的貴氣,偏又那麼引人注目。
尾隨在後的,是打小玩在一起的友伴李襄還有十多名護院。
被穆瀟遣至別苑已有兩年的四姨娘,趕忙拉着她遠房侄女——翡翠過來迎接。
穆瀟他爹,也就是仆佣們口中的老王爺,生前一共娶了七房妻妾。四姨娘排行第四,本來在京里住得好好的,但因為她酷愛掌權,老為了一點小事跟其他姨娘起紛爭,老王爺一過世,穆瀟便找了個說詞送她到冀州來。
四姨娘人未到聲先到。「瞧王爺表情這麼開心,肯定收穫不少?」
「姨娘。」穆瀟招呼,種種思緒,全藏在平靜淡漠的表情底下。對於這個四姨娘,他向來抱着敬而遠之的態度。四姨娘搬到別苑之後,穆瀟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一輩子不用再跟她碰面,怎知友伴竟突發奇想,指名要到芮城野獵。
穆瀟不知道,好友李襄所以如此安排,全是因為收了四姨娘五百兩銀之故。
他不冷不熱地說:「路上打了幾隻狐狸,正好夠做件狐裘送您。」
「那我可真要說聲謝謝了。」四姨娘說完,輕頂了頂身旁的翡翠。
看穆瀟看痴了的翡翠倉皇一拜。「民、民女見過王爺。」
「她是?」穆瀟皺眉。
四姨娘把翡翠拉到穆瀟面前,這丫頭,可是她細心調教了半年的絕招。自被遣到冀州,四姨娘沒有一天不想回到京城,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想出一招「美人計」。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四姨娘巴望翡翠能得到穆瀟青睞,進而庇佑她這個姨娘。
只要穆瀟成了翡翠的裙下之臣,回京城的事,就一切好說了!
「她姓柳,名叫翡翠,是姨娘一個遠房親戚的閨女。去年聽說她爹走了,一人孤苦伶仃,所以接她過來,王爺應該不會介意才是?」
穆瀟點頭。「我說過了,別苑這兒,姨娘說了算。」
四姨娘睨了翡翠一眼。「還不謝過王爺?」
「多謝王爺收留。」翡翠嬌羞地回話。
「時候不早了,來吧,廚子已經準備一桌子好菜好酒,就等王爺跟李爺入席——」四姨娘領頭走向清音閣,翡翠居后,中間分別是穆瀟還有李襄。
一進正廳,四姨娘支開其他婢女,獨留翡翠一人伺候。
四姨娘眼色一使,穿着水綠絲袍的翡翠立刻趨前倒酒。
「我先敬王爺,還有李爺一杯。」四姨娘舉杯。
「敬姨娘。」穆瀟和李襄同時說,仰頭飲下。
「來來,動筷。」四姨娘殷勤布菜。「眼前這幾樣別處可吃不到,尤其是這道『生片火鍋』——」她挾起一塊牛裏脊片在鍋子裏涮了涮,放進穆瀟碗裏。「您嘗嘗,是不是挺嫩?」
「姨娘費心了。」穆瀟一臉意興闌珊,嘴裏雖說著好聽話,可眼神表情,卻不是這樣。
四姨娘進門時穆瀟還小,不過五歲。大概以為他年紀小不懂事,四姨娘在他面前,從不隱藏愛爭寵奪權的舉動,直到穆瀟稍大些才見收斂。
說來,穆瀟遲遲不肯立妃,跟府里幾位姨娘脫不了干係。
尤其是四姨娘,讓他從此有了女人愛耍心計、不得信任的印象,此結至今仍不得其解。
「這麼客氣,」四姨娘裝出一副長輩笑臉。「名分上,您喊我一聲『姨娘』,我也把您當成自個兒的孩子,娘幫孩子籌辦一桌吃食叫什麼費心?」
穆瀟和四姨娘交手這麼多回,怎聽不出她言下之意。她是在暗示他,把她這個「娘」丟到天高地遠的冀州,有失孝道。
他默默地吃着,想說隱忍個幾日,遊獵夠了就可返回京城。他今日所以會坐在這裏,全是看在他爹的面子。要不是怕傳出去不好聽,他壓根兒不想再進別苑。
四姨娘瞧他一副死樣子,話也不肯多說兩句。穆瀟不接招,她也只能在心裏生氣,表面倒是笑得和藹可親。
她眼朝翡翠一使,要翡翠繼續倒酒。
好在她已有準備——四姨娘陰惻惻地望着穆瀟手上的酒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用的那隻杯,已塗上一層春藥。現就等酒力運行,藥效發作,然後……她垂眸淺笑,明兒一早就有好戲看了。
酒過三巡,一直和李襄隨興閑聊的穆瀟突覺頭暈目眩、臉頰發燙,他心裏不解,自己酒量不弱,怎麼可能喝一點就醉了?
這個時候,在他背後斟酒的翡翠,衣袖不小心擦過他臂膀,鑽進他鼻里的幽香,讓他全身氣血瞬間鼓噪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他眉間緊皺。他很清楚自己,從小看膩了姨娘們勾心鬥角、嫉妒猜疑嘴臉的他,絕不可能因為一點女人香氣就頭暈目眩、慾火中燒。
不對勁!
這四姨娘,或許在他酒菜里下了什麼怪葯……
不行,他得趕緊離開!
忍着頭暈,穆瀟倏地離席,絲毫不管一旁李襄的連聲呼喚。
「王爺,你要到哪兒去啊?」
四姨娘一見穆瀟腳步搖晃,連忙呼喚。「翡翠,還不快攙着王爺。」
「王爺——」
「別碰我!」
翡翠手剛伸來,他避如蛇蠍地甩開。他隱約懂了四姨娘的伎倆,眼前這個叫翡翠的女子,肯定是四姨娘計謀里的一部分。
沒想到穆瀟會拒絕翡翠,四姨娘忙過來說情。「王爺,您瞧瞧您腳步都站不穩了,還是讓翡翠攙您進房——」
「我自己可以!」即便他此刻全身像有螻蟻在爬,下腹也硬得生疼,他依舊不讓翡翠靠近一步。
他心底清楚,只要在這時接受了四姨娘的「好意」,自己從此就脫不了身了!
四姨娘用眼神催促翡翠——上去啊!還傻站在那兒做什麼!
懷着恐懼,翡翠怯怯地攬住穆瀟。
那種男女肢體相親的舒暢,讓穆瀟瞬間有種想豁出去的渴望——不過是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還怕自己之後對付不了?
可殘存的理智提醒他,四姨娘不是好惹的角色,想想她過去的行徑,難道還想重蹈覆轍?
猛吸口氣,他踉蹌地奔出正廳大門。
「噯王爺,您等等,您這樣危險——」追在後邊的四姨娘假惺惺地喊:「來人啊,還不過來攔住王爺,園子裏這麼暗,萬一王爺跌傷了身子怎辦——」
幾名護院圍了過來,每個人都當他喝醉,在胡鬧。
「走開——」穆瀟竭力大嚷。
為首的護院說:「王爺,您喝醉了,還是讓小的們攙您進房休息——」
我不能進房!穆瀟心裏喊着,可被春藥醺亂的腦袋,卻口笨舌拙,連句話也說不全。他奮力甩開護院們的手臂,但徒勞的掙扎,只是加深藥力的運行。
就在他被架着,即將走入他寢間的前一瞬,他一鼓作氣甩開兩旁的護院,提氣躍上屋牆。
「王爺!」眾人驚呼。
他滿腦袋只剩下一件事——逃,離這兒越遠越好!
「還不快把王爺帶下來!」四姨娘急得跳腳。
只見幾抹黑影跟着竄上屋瓦,拚命追在穆瀟身後。
聽聞到後邊的窸窣聲,穆瀟心裏又急又氣,突然腳步一滑,摔跌墜落。
「王爺!」護院們驚喊。「快拿燈籠來!」
幾個人七手八腳找來四、五盞燈籠,居高俯視,大伙兒瞬間沒了聲音。
老天!幾人面面相覷,王爺跌下的地方,是個黑幽幽的山谷啊!
四姨娘得知,氣急敗壞地嚷道:「還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點帶人去把他找回來!我警告你們,要是王爺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一個個提頭來見!」
眾人如夢初醒,大批人馬提着燈籠往山谷方向尋去。鬧了整個晚上,天都見亮,依舊尋不到主子蹤影——
**
天際剛透出點魚肚白,住在芮城山村裏的杜鑰兒,便拎着小提籃到林里采菇。她家恰巧就座落在穆王府別苑下方,每次抬眼,總能望見金碧輝煌的王府別苑,在她頭頂上閃爍。
長得甜俏清靈的杜鑰兒今年一十有六,正是一名姑娘最含苞待放的年紀。毗鄰的宋媒婆上門提親了好多回,卻次次被鑰兒她爹杜保斥回。
鑰兒娘親早亡,幾年來一直和她鰥居的爹相依為命,杜保捨不得女兒出嫁,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苦了鄰近的少年郎,眼巴巴看着鑰兒越發嬌美,自己卻尋不着理由藉口親近。
鑰兒慣來的森林樹木濃密,早上水氣重,枯枝里多多少少會蹦出幾朵鮮嫩的菇。鑰兒她爹最喜歡吃蘑菇炒豆腐,她盤算要是采着菇,傍晚一定跟順伯買塊豆腐回家。
走着走着,她眼角瞄見樹下攤着一坨黑物。開頭以為是根斷木,沒心眼地走了幾步后,她察覺不對。
那兒躺的是個人吶!
她擱下籃子,翻正了男子。雖說全身沾滿了污泥跟枯葉,但從他鑲着毛邊的衣裳,瞧得出他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
怎麼會昏在這兒?她探探他鼻下,確定還有呼息,趕忙拎起了提籃,奔回家找爹幫忙。
一刻鐘后,年近半百的杜老爹把男子抬上自家床鋪。杜家家境不富,前前後後不過三間竹房。這會兒床鋪讓給男子,杜老爹晚上就沒地方睡了。
「爹。」望着床上臉色慘白,氣若遊絲的男子,鑰兒拉拉爹的衣袖。「需不需要請大夫過來看一看啊?」
「咱們哪有那個錢?」杜老爹幫自己倒了杯茶喝。剛才還在林子裏的時候,杜老爹已把男人摸了一遍,身上連個子兒也沒有。杜老爹猜,這少爺公子肯定是遇上了匪寇,才會弄得一身狼狽。「你去燒個熱水把他頭臉擦擦,我去草藥鋪問一問,要一帖祛傷解郁的草藥回來。」
不過是遇上盜匪,杜老爹心想,頂多被人打上一頓,喝個葯休息個兩天就沒事了。
鑰兒雖然覺得爹的方法不太好,哪有不看大夫就亂吃藥的道理,可她也明白,家裏真的是請不起大夫。
她爹每天送柴到王府別苑,每個月只掙回來十吊錢,要不是自家還有塊小田可以種米種菜,兩人早餓死了。
「那我出去啦,」杜老爹不忘交代道:「記得,男女授受不親,幫他擦好臉你就回自個兒房裏。要是他醒來對你亂動手腳,你別怕,只管打,爹去去就回。」
鑰兒噗哧一笑。「您不用擔心,瞧他模樣,哪是一時半刻醒得來的樣子。」
杜老爹也這麼認為,才敢放心留女兒跟陌生男人同處一屋。
杜老爹一出門,鑰兒立進灶房燒水。待擦去男子臉上污泥后,她嚇了一跳,多俊的一張臉蛋!
芮城不頂熱鬧,最有看頭的,就數廟會跟偶爾搭起的酬神戲台。鑰兒曾在爹的陪同下欣賞過幾回,也曾迷過台上扮相俊美的生角。可看了這男人才知道,那些角兒,哪裏及得上眼前人一根小指。
瞧他一雙眼睫長得就像兩把扇子,鼻樑挺直如刀,抿緊的嘴唇帶着一抹憂鬱。可惜,他還沒醒過來,看不見眼皮子底下會是一雙多好看的眼睛。
越看越愛的鑰兒假借擦臉撫着男人臉龐,完全忘了爹出門前的叮嚀。忽地碰到他額頭一角,感覺他身子抽了下。她這才發現他頭上有個好大的腫包!
其他地方呢?她伸手在他胸口手臂拍拍,碰到他腳踝,他又是一抽。脫去他腳上綢襪,才知他腳踝也腫了。
「爹也真是的。」她望着他瘀青的左足嘀咕。「只顧着抓藥,也不先弄清楚人家怎麼了,萬一吃出問題,看他拿什麼賠人家!」
她忽地想起爹柜子裏有罐跌打損傷葯,現下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打開藥瓶嗅了嗅沒什麼不對勁,她才小心翼翼塗在穆瀟額頭跟左踝上。
怕他翻動壓傷腳,她還到院子找來兩片木板,牢牢實實捆在他左足兩側。
弄着弄着,杜老爹回來了,一見女兒還在他房裏,氣得大罵。
「你這丫頭這麼不長心眼,我剛是怎麼交代你的?」
「您別光顧着罵嘛!」她指着男人的傷腳說道:「我是發現他還有其他傷口,才留下來包紮的,他一直沒醒。」
「我是擔心你——」杜老爹指着女兒說了半句后,一想也對,床上人還昏着,他窮擔心什麼。「算了算了,這草藥你拿去煎一煎,煎好了端來給我。」
「這可不行。」她這會兒不依。「您這樣胡亂給葯,萬一喝出問題怎辦?」
「就一碗傷葯,會有什麼問題?」杜老爹推着女兒背脊,就是不想讓女兒跟陌生男人共處一室。連他也有感覺,臉擦凈的男子實在生得太俊,危險。「快去快去,這兒我來就行——」
「不可以——」
就在父女倆推推搡搡你不依我、我不依你時,床上人蘇醒過來。
穆瀟疼痛地呻吟。
「爹,」她倏地轉身。「他醒了!」
杜老爹奔到床邊。「喂,醒了就睜開眼,說說你是哪裏人,家住何方,我好找人來接你。」
穆瀟的眼皮顫抖着,頭裂似的疼痛讓他一時睜不開眼睛,偏偏杜老爹說個沒完,弄得他心浮氣躁。好不容易清醒,他說的頭一句話卻是:「好吵。」
這是跟救命恩人說話的口氣?杜老爹拉長臉。「你這不知好歹的傢伙!老頭子我拚着吃奶力氣把你從林子裏扛回家裏,你不說聲多謝就算了,還敢嫌我吵——」
「爹。」鑰兒扯着爹的衣袖。「我剛不是告訴您,他頭上腫了一個大包,您就別再罵了,我們到外邊讓他好好休息——」
「我管他頭上幾個大包!」杜老爹仍在氣頭上,可說真話,他沒什麼惡意,只是刀子口豆腐心,脾氣來了就要罵。「他是我撿回來的病人,在我家,哪許這麼跟我說話!」
父女倆的爭執字字句句鑽進穆瀟耳朵,他身子痛極了,實在很想發火,但也知道,是自己理虧。他深喘口氣忍下另一陣的疼痛,啞着聲音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口氣……」
「好了好了。」鑰兒當和事佬。「人家都道歉了,爹您就彆氣了。」
總算聽了句人話。杜老爹鼻里一哼,眨眼消了氣。「還有,我剛的話你還沒回答我,你是哪裏人,家住何方,叫什麼名字?」
穆瀟定定看着他們,一臉聽不懂杜老爹的話似的。
見他久不開口,鑰兒當他在懷疑自己跟爹爹的意圖。
「這位公子。」
穆瀟喜歡鑰兒軟軟的嗓音,她一開口,他目光立刻移到她臉上,心頭的郁煩也一掃而空。
「您別誤會,我們所以要問清楚您家住何方,是想通知您家人接您回去,您傷勢不輕,需要找個大夫仔細診治,可是您也看得出來——」她抬頭望了自家一眼。「我們沒這個錢,沒辦法幫您請大夫。」
穆瀟的眼睛跟着她移到灰泥砌成的牆面上,並非懷疑他們什麼,只是在想——他到底是哪裏人,家住哪兒,又叫什麼名字去了?
「幹麼不說話,變成啞巴啦?」杜老爹等得不耐煩。
「我不知道……」穆瀟呻吟一聲,表情疼痛又苦惱。
啥?杜家父女一臉莫名。
「你說『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杜老爹驚問。
他一臉挫敗。「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裏……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糗了。杜老爹張大嘴,良久回不了神。
**
「這這這如何是好?」杜老爹在前廳里憂愁地打轉。不是他為人小氣,見死不救,實在是家境貧寒,沒法再多養一個病人。
且還是個俊到過分的年輕男人!
要是被外邊人知道,自家閨女成天跟一個陌生男人共處一屋,她以後哪找得到好夫家!
可話說回來,他又狠不下心把人轟出去——他一想到人家身無分文,又不記得自個兒姓名,流落在外——不是活活看人送死?
雖沒讀過書,但杜老爹還是懂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罪惡,他不覺自己承受得了。想來想去,竟沒一個兩全的辦法!
杜老爹腳步又踱了起來。
熬好稀粥的鑰兒走出灶房,看見爹愁眉不展,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擱下手裏的木盤,她轉回自個兒房間取來一隻木匣,輕輕放在桌上。
「爹,您拿它去當了吧。」
不消看也知道女兒拿了什麼出來。杜老爹嘆氣。鑰兒拿出來的,是一隻兩根指頭粗、純金鑄成的小鎖,當年鑰兒她娘無意救了穆王府王妃的小白狗,王妃答謝賞的。
「不成,」杜老爹搖頭。「這是咱家唯一值錢的東西,我跟你娘說定要留給你將來作嫁妝,哪能當了。」
「您這麼想嘛,」鑰兒軟言相勸。「我們只是把這東西暫寄在當鋪那兒,等公子記起自個兒姓名了,不就能教他拿銀兩讓我們贖回來?」
「萬一他一輩子記不起來?」杜老爹就擔心這個。
「就叫他掙錢還啊。」鑰兒不像她爹,心裏擔憂的事情少,看事也精準。「他好手好腳,只是暫時扭了腳踝,一、兩個月就好了。」
也對。杜老爹摸摸腦門。這麼簡單的事,他竟需要女兒提醒!
「還是你聰明。」杜老爹捏捏女兒臉頰。「不過爹還是要告訴你,就算他往後有辦法贖回這金鎖,你還是不能跟他處太近,別忘記,男女——」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她搶着把話說完。爹老把這話掛在嘴邊,他說不膩她都聽膩了。「放心,女兒沒犯花痴病,不會因為那公子長得俊就忘了該有的分寸。」
杜老爹輕拍女兒腦勺,輕易戳穿她。「別以為爹沒發現你看他的眼神。」
她氣惱跺腳。「人家只是覺得他好看——不然這樣嘛,以後我不跟他說話,也不看他。」
就等她這句話,杜老爹說:「是你自個兒說的啊,到時可別忘記了!」
「哼。」她捧起桌上的木盤,一隻手推開爹的房門。
房裏的穆瀟已然坐起,正望着自己身上的衣着發愣。
聽見聲響,他抬起頭,望見笑容燦然的鑰兒。
他發現自己頗喜歡這個膚色白皙、慧黠靈秀的年輕姑娘。她讓他想起稚嫩無害的幼鹿或幼羊,總之就是天真無邪,不染塵埃。
鑰兒把木盤放下,拉了一張板凳過來,再把碗盤一一擺在凳子上。
他沉默地看着她利索的舉動,心裏隱約有種感覺,自己對他人服侍這件事,一點都不陌生。
忙完了,她把筷子塞在他手裏,接着拿起碗來。「對不起,家裏沒什麼好東西,只能熬點粥佐點腌菜讓你先填肚子。」
「謝謝。」他噘着嘴輕啜了一口。粥真的很稀,不過薄薄一點米糊。看來他們沒說謊,家裏真的是沒錢。
剛他坐在床上不斷想着,自己忘了名字,也忘了家住何方,就算這對父女好心愿意留他住下,自己也不該厚着臉皮白吃白喝,但身上翻來找去,只摸到一塊銅錢大的玉佩。
「給你。」
「做什麼?」她看着他遞出的玉佩。
「換銀兩。」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清楚這玉佩值不值錢。總之能當多少是多少。
「真的要這樣?」她翻看着雕着雲龍的玉佩。這玉相當漂亮,光滑潤澤,拿在手裏涼絲絲的,非常舒服。「說不定這是一個信物,沒了它,往後就沒辦法跟家人相認了。」
鑰兒腦袋全是戲裏演的那一套——突遭變故,多年之後一隻玉佩成了相認的信物,接着大伙兒抱頭痛哭,然後開開心心認親返家。
「給我給我。」躲在門外偷聽的杜老爹衝進來,一把搶走了女兒手上的玉佩。「就你這個傻丫頭,人家有心付飯錢,還不爽快收下,不過話說回來——」他把玩着玉佩。「這玉上的紋路,有點眼熟啊?」
「我也這麼覺得。」父女倆一個德行,圍着玉佩細瞧了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鑰兒說。
兩人實在都沒想到,這個翻騰的龍紋,正是山谷上頭穆王府的家徽。鑰兒剛拿出來的金鎖上也有一個,只是小,得仔細看才辨識得清。
「我想想在哪兒見過……唉……」杜老爹歪着腦袋思索,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不對。他一拍腦袋。傻了真是!管它在哪兒見過,重點是拿它去當鋪換錢吶!
「想到了?」鑰兒問。
杜老爹扇扇手。恐怕杜老爹想破了腦袋也料不到,眼前這名一問三不知的公子爺,正是當今尊貴的穆王爺。
「我只是想到得趕緊拿玉佩去換錢。噯!」他望着穆瀟說:「咱們倆先在這兒說得清清楚楚,我跟你打包票,不管這玉佩能當多少,我一個子兒也不會少給你。同樣,你住我家裏這段時間,你花的每一個子兒都要從你口袋拿出來。」
「大爺不需要這樣,我全權信任您。」穆瀟微笑。「我住大爺府上,叨擾您跟姑娘甚多,我只擔心玉佩換不了多少錢,沒想過您會坑吃我什麼。」
這話聽起來挺順耳。杜老爹挲挲下巴,對穆瀟的好感總算多了那麼一點點。
「我有個主意。」鑰兒插進兩人中間。「爹您去當鋪,看掌柜當您多少,您要他立個字據,回頭就把錢放我這兒,反正我成天待在裏邊,不可能隨便花錢。」
杜老爹瞪看女兒一眼。「瞧你說的,好似爹我拿了錢就會亂花。」
她一吐舌頭,攬着爹的手臂憨笑着。
真是。杜老爹一啐,下了個定論。「就這麼決定,我到東街上當玉佩,你呢,乖乖把粥喝了休息,有力氣就想想過去。希望過個兩、三天你就記起你名字了。」
穆瀟怕頭疼,很克制地點頭。「有勞大爺。」
杜老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別老在那兒大爺長大爺短的,怪彆扭,你就跟外頭人一樣喊我杜老爹,她是我女兒,叫鑰兒。」
「杜老爹,鑰兒姑娘。」穆瀟喚道。
「還有一件事。」杜老爹瞪着穆瀟囑咐。「我就這麼一個閨女,往後我不在家,你們倆隔遠一點,以免外頭風言風語,傳得我們父女倆難做人。」
穆瀟望向鑰兒,她則是在旁擠眉弄眼,絲毫沒把她爹的叮囑放在心上。
「知道。」他應允,心裏卻笑着。不知怎麼搞的,看着她生動活潑的神態,他心裏就覺得輕鬆。
杜老爹瞧瞧他,又瞧瞧自個兒女兒,雖然覺得兩個年輕人的承諾靠不住——特別是自個兒女兒。但有什麼辦法!家裏就他們三個,總不能因為不希望他倆共處一室,就要女兒拿着玉佩到東街典當?傳出去更不像話。
「就這麼說定,我出門去;你呢,」杜老爹拉起女兒手,直送到她房門口。「回房裏待着,不準出來。」
「知道知道。」鑰兒站在門裏提醒。「路上小心。」
杜老爹揚揚手,見她把房門關上,才揣着不安的心匆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