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底下人是這麼說的——”黑臣虎接着看着一旁手下,被派去埋火藥的兩人嚇得不敢抬頭。
“黑爺,我們是真的看見那房子倒下了,可是……就不知道……”
劉大人驚堂木一拍。“你們幾個,在那兒嘀嘀咕咕什麼?”
“沒沒沒、沒事。”金老爺忙說。
寧獨齋跟恬兒互看一眼,瞧金老爺跟黑臣虎嚇成那樣。他們幾乎可以斷定,塌樓的事鐵定跟他們有關!
兩人跪下傾拜。
“草民寧獨齋拜見欽差大人、縣衙大人。”
“民女時恬兒拜見欽差大人、縣衙大人。”
劉大人說話。“時恬兒,抬眼看看,身邊跪着這幾位,識不識得?”
恬兒抬頭細瞧了幾眼,回答:“識得。一位是金家酒庄金老闆,一位是咱紅橋城裏無人不曉的黑爺。”
“金老爺狀告你們時家草營人命,明明是酒坊,釀出來的酒卻把人給喝死了,你有什麼話說?”
“回稟欽差大人,絕無此事。”恬兒平靜地將幾個月來的糾葛——訴說,包括金家對時家的脅迫,還有縣衙大人憑着金老爺之口,就認定時家有罪,硬是封了時家酒牌;之後,還三天兩頭遣黑臣虎一班人來鋪子砸場——劉大人聽完,朝抖個不停的陳縣令一望。“陳大人,確有此事?”
“劉大人,冤枉。”陳縣令自然矢口否認。“雖說金家老爺確實是下官的丈人,可下官辦事,向來稟公處理,絕無循私臧否——”
劉大人突然抬手。“怪了。陳大人現在說的,怎麼跟我打聽的不一樣?楊巡捕。”
“是。”楊巡捕到堂外領了兩個人進來。
一個,是先前告官說自個兒夫婿喝了時家酒死了的婦人。另一個,是被左捕頭霸着誣告時家偷賣酒的猥瑣漢子。
金老爺一看,心裏涼了半截。
這兩個人,他不是早要黑臣虎打發他們離開城裏。怎麼又被找回來了?
“怎麼回事?”金老爺小聲問黑臣虎。
黑臣虎一搖頭。“我發誓,我真的按您吩咐做了。”
上頭的驚堂木又敲了。“金老爺、黑臣虎。眼前這兩位,你們應當很熟悉吧?”
金老爺搖搖手,不敢搭腔。
“你們兩個——”劉大人說。“把昨晚跟楊巡捕說的話,仔仔細細再說一遍,你先說。”
婦人一見劉大人指着自己,縮着脖子說話了。“是這樣的,其實民婦的夫婿根本不是喝酒死的,民婦所以誣告時家,全是因為這位黑爺逼迫民婦——”
“你說什麼!”黑臣虎大吼,直起身就想過去揍人。
楊巡捕眼明手快,立刻押着他跪下。“公堂之上,豈容你撒野。”
“劉大人,您絕不能聽那瘋婦隨便胡言!”黑臣虎大叫。“草民棍本不認識這位婦人,而且跟時家既無冤也無仇,草民幹麼找人陷害時家--”
“噢。”劉大人微笑。“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你跟時家毫無冤讎,你為什麼又三番兩次到時家找碴?”
黑臣虎抽口氣。自小到大,他背脊從沒一刻這麼冷過。
劉大人是有備而來,他所以微服出巡,就是知道很多冤屈,得靠私下查訪才能釐清。
再加上黑臣虎做事馬虎。處處露破綻。大概從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有個比陳縣令還大的官來他們紅橋城辦案。
“我打聽到的事情還不只這樣。旁邊這位,來說說當時左捕頭是怎麼找上你的——”
劉大人話沒說完,原本站在一旁的左捕頭,也噗咚一聲跪了下來。“大、大、大、大人——”
黑臣虎跟金老爺一看這陣仗。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豎日吉時。一串大紅鞭炮炸亮了整條樁樹衚衕,被查封的十多張酒牌,終於又掛回酒鋪牆上。
一批批前來賀喜的客人,將酒鋪擠得是水泄不通。
“恭喜恭喜,真叫沉冤得雪——”
“啊,好久沒喝你們的桂花酒,這些日子,我還真想得緊——”
“謝謝、謝謝,謝謝各位——”笑不攏嘴的掌柜忙着回話。邊轉頭要跑堂快點把酒菜送上。“來來來。各位,咱家小姐交代,為慶賀時家酒牌重新掛上,今天所有人喝的酒,全由小店招待!”
“不騙人?”客人們嚷嚷。“那就謝謝啦!”
另一邊,時家敞廳也擺了兩桌。今天很特別,不但劉大人、楊巡捕來了,連恬兒那個愛躲在房裏不問世事的嫂嫂,也難得露臉。
宮紫蓮是特意來謝劉大人的。雖然她嘴裏仍舊念着,要是寧獨齋或劉大人早幾個月來,說不定時勉就不會被金家人給氣死,不過她算是識趣,沒有當著大家面掉下眼淚來。
“來來來,我們大伙兒敬劉大人一杯,多謝劉大人幫,幫咱們大伙兒洗刷了這冤屈。”江叔代表窖里的釀工喊道。
劉大人起身回敬。‘好說,我劉某受皇上器重,領了這欽差之職,當然就得明察秋毫,不枉不縱。”
“劉大人還真幫我們少爺出了一口氣!”一名釀工起身敬酒。
“劉大人不曉得,我們窖里的釀工一聽您把金家老爺的酒窖查封。還把循私枉法的陳縣令抓起來,心裏有多開心!”
“民女代哥哥敬大人一杯,謝謝大人。”恬兒舉起酒杯。
“別客氣。”劉大人連回了兩杯酒。“說來是我得謝謝你們諸位,釀出這麼好的酒,還有這些菜,我劉某今天不到嶺南來,還不曉得這兒有這麼多寶貝。”
恬兒微笑。“大人喜歡就多吃點、多喝點。”
“當然當然,你不曉得我等這一刻多久了。前天,四爺明知道你們酒牌被封,還硬在我面前誇了你們的酒之棒、之香、之醇。惱得我肚裏的酒蟲都癢了起來。”
寧獨齋搖了搖手。“還望劉大人見諒。”
“不過我今天可見識到了。你們的桂花酒,真是不愧有‘瑞露’之名。”
劉大人說完,在座的釀工們都笑嘻嘻的,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一旁的楊巡捕接口:“諸位或許不曉得,我們家大人對酒特有研究。大人到紅橋第一晚,聽了四爺的話,叫了金家的金花玉露,只沾了一口,大人立刻派我到外邊查案,說這案子鐵定有鬼。”
“金家那酒哪能喝啊?”江叔連連搖頭。“四爺,您可折煞劉大人了。”
“是是是,我認錯,我在這兒跟劉大人賠不是。”寧獨齋舉杯一敬。“我只是覺得話說再多,比不過親嘗一口。大伙兒沒瞧,大人一喝就知道金家不對勁。”
“當然不對勁。”劉大人一副心有餘悸模樣。“釀酒憑的是人品,人品不佳者,釀出來的酒自也不會好哪兒去。若真要說喝死人,金家的酒才是,我嘴剛碰到就趕緊吐了出來。”
“所以說時家的酒好,憑的就是釀酒大有人品。”寧獨齋舉杯望着恬兒。“時小姐,我敬你一杯。”
“四爺謬讚。”恬兒謙着,但還是喝光了杯里的酒。
“噯。”劉大人放下筷子。“四爺,時小姐,劉某得到一個消息——你倆什麼時候請我們大伙兒喝喜酒?”
寧獨齋望着恬兒一笑。“正好劉大人在這兒。我向大伙兒公佈一項喜訊,我跟恬兒即將完婚。”他把兩人商量好的事兒說個清楚明白。
釀工們一聽今後他們倆會在寧家堡和時家兩地輪住,全都開心得不得了!
這樣一來,小姐的幸福顧着了,酒窖的命脈山保住了!
“四爺,時小姐,還真恭喜你們!”劉大人舉杯。“到時我一定上寧家堡喝這杯喜酒!”
“我就怕劉大人沒空來!”寧獨齋仰頭一飲而而盡。
一旁的恬兒甜甜地笑着,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能在這敞廳接受大家的祝賀。她本以為自己得力了這個家孤老終生的。沒想到老天爺有旁的主意。還幫她送來她六年前就偷偷戀慕着的男人。
寧獨齋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放下酒杯時,還看着她眨了下眼睛。
看得出來他很開心。
“來來來,我們大伙兒一起敬四爺,還有小姐。”江叔站起來喊。“我們窖里能有今天,全靠他們兩位!”
“還有劉大人。還有嫂嫂。”恬兒回敬的時候,不忘提起他倆。
“對對對,都要敬!都要敬!”江叔連喝了好幾杯酒。“今大真是太開心了,肯定要來個不酢不歸!”
“沒錯,不醉不歸!”
大伙兒高舉的酒杯,在半空中同時碰上。
“干!”
七天後,寧可老人壽辰當日,中堂庭上擺足了四頂大花轎,寧家四位爺——千歲、夢仙、離苦與獨齋,各牽着自個兒找來的媳婦兒——花桃、袁雨露、唐靈跟時恬兒。徐徐走上廳堂,敬拜大地跟高堂。
穿着錦袍一臉喜色的寧可老人自開始便笑不攏嘴,他一輩子最記掛的就這四位徒弟,看着他們一個個長大自立,現在還都娶了親,眸底那抹孤寂也被柔情代替,他眼角突然有些濕了——但那是欣喜的眼淚。
寧可老人心想,他一個老人無能教會他們的信賴、責任,還有愛,他們靠着自己尋到了。
正午過後,一戲班在庭中搭上,三爺寧離苦找來的名角在偌大台上唱起了(玉簪記),底下一張張圓桌上坐滿看戲吃宴的堡民。戲裏的陳妙常一露臉,大伙兒群起叫好。
為了慶賀師父壽辰,今天同是新郎倌的寧獨齋還是捲起衣袖做了幾道拿手菜,同是新嫁娘的恬兒也準備了道碧玉匏瓜孝敬師父。
寧可老人一吃,連連贊好。“獨齋,這回你可有口福啦,你媳婦兒不但會釀酒,手藝也是一等一!”
寧獨齋一睇身旁的恬兒,一副有妻萬事足的滿意。
“師父不公平——”一副苦樣怒地喊:“光誇師弟不誇我,我可也是費了千辛萬苦才找來名角劉暉古唱戲!”
“庭上就獨你沒資格說嘴。”寧可老人硬塞了一口脆鱔進三徒兒嘴裏。“從小到大就你最貪玩多事,若不是唐靈不嫌棄,我還真擔心你得打光棍一輩子。”
唐靈一望撓頭抓耳的夫婿,掩嘴偷笑。“師父,您就別再調侃他了。”
“是啊。”大師兄,人喚“一爺”的寧千歲,看着剛成了自個兒妻子的花桃說:“我跟花桃所以能遇上,還是承三師弟貪玩的脾性,師父您就看在這點,少叨念他一回。”
“沒錯沒錯,”寧離苦得意了。“今天就大師兄說的這句話最動聽!”
一旁的二師兄寧夢仙望着四師弟。“真是風水輪流轉,先前我跟雨露一塊,還有個人氣虎虎吵着說他不承認、不接受——不知他這會兒怎麼說啊?”
“夢仙。”袁雨露嬌瞪一眼。“都多久的事了——”
“嫂子別怪二師兄,那件事確實是獨齋理虧。”寧獨齋早知道二師兄會乘機挖苦,無所謂,反正他這會兒知道,心底安住着人的踏實,實在太美、太好了。
難怪向來冷靜的二師兄會意亂情迷,感覺像變了個人似。
嘗過箇中滋味的他,總算明了了。
他朝恬兒看了一眼,兩人極有默契,他手才剛剛碰到她的,她便反手握緊。
她湊在他耳邊問:“你做了什麼?二師兄為什麼那麼說你?”
“故事很長。”他瞅着她微笑,已經開始期待兩人往後的日子。
“找個空暇,我再慢慢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