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于敏容踏出工作室,閑步走在人潮川流不息的東區騎樓。
偶爾心血來潮地在幾處商家前駐足,無視女用提包,不睬單品洋服與鞋飾,而是被幾雙小巧引人愛憐的童鞋與童襪挽留住目光。
她抓起右手邊的一雙粉紅色鞋,側頭端詳了一下,想了想彷佛不妥般地將鞋往下放,繼而挑了正中間那雙藍灰相間的男童鞋思索幾秒,結果,她還是一副決策難下的模樣。
望着捧在掌中心的鞋,她心中泛起一絲懊惱的悔意。
為什麼?
只因當初醫生問她想不想知道肚子裏的寶貝的性別時,她逆着習俗慣例,心血來潮地搖頭說不想,為的是要把寶寶當成生命中最神秘喜悅的期待,哪會料及當初的堅持,卻讓她在現實里的築巢採購上有了萬分不便之感。
她將鞋放回原處,繼續往太平洋SOGO超市踅步而去。
她在歐洲城隍式的平面童話鍾前,等着整點飛出的報時鳥,累計着歡樂夢幻板上由不同顏色拼湊的幾合圖形,目光則從比塞塔流轉到巴黎鐵塔、荷蘭風車、歐風教堂與希臘神殿,最後停在大鐘樓的圖樣時,鐘聲「噹噹」響起,兩扇雀門忽地啪啊往外翻,鳥兒一刻不能等地彈飛出來,咕咕地對着圍觀群眾現「啾」了一段,數秒過,又倉促地縮回大鐘里,來個閉門謝客。
高潮退靜,人就算不願意走,也還是不得不挪散開,各自去做各的事。
于敏容隨之轉進百貨公司,她此行的本意是下B2生鮮超市買菜的,不知怎地,她腳跟隨念轉了方向,往正廳走去,搭扶手梯,一路拐上了五樓。
她捨棄仕女睡衣,往反方向的嬰童館走去,臉帶笑意地看着滿樓讓母親追着跑的小淘氣在衣與衣之間穿梭玩起躲貓貓,她偶爾得閃身免得跟小孩互撞,並且不忘拉長耳尖,聽着一旁的小學生興奮且理直氣壯地挑戰家裏的大人是否願意買某玩具的對話。
她逛了一圈兒童用品櫃,但老問題又來了,只能看,卻拿不下主意,彷佛男孩與女孩在她心中爭着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
她從櫃枱里取出一件漂亮的粉嫩小洋裝,泡泡袖上還有一粒草莓點綴着,一股母性頓時溢涌,心底甜暖,滿心期盼着肚裏的小寶貝是女孩。
她意興高昂地將洋裝半懸在空中,任想像力天馬行空地疼着眼前這件惹人愛憐的衣裳,從未料及會有那麼一對熟悉的眼眸,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視野,隔着小衣架的弧勾,目不轉睛地漾着笑意,瞅眼嚇人。
于敏容摸着欲躍而出的心房,好興緻被來人驅走了一半,快速放低娃娃裝,心上狂亂地跳着,臉頰飛地躁紅起來。
她努力不讓起了微波的心情泄底,以一種矜持,略帶些不起勁的聲音說一。「真巧,你也上這裏逛街。」
相較之下,邢谷風的表現就大方多了。「可不是,我在一旁有一陣子了,本想打招呼的,但見妳專心地挑着衣服,就沒出聲喊妳名字。對了,妳寄回的協議書我今早收到了,謝謝。」
邢谷風一派有禮地說完話,目光有意無意地游移到她手上拎着的娃娃裝,臉上浮現的燦爛笑容幾乎蔓延到頰邊,他那兩排白牙閃閃綻露,潔亮得有夠資格去賣牙膏,當真是得意得過頭了。
于敏容不用他明講,也知道他是為了哪樁事而樂,她不願誤導他,於是開口澄清,「我不曉得自己肚裏的寶寶是男是女,所以請別高興得太早,以免期望落空。」
邢谷風聳了肩,不在乎地說:「我的期望是妳與孩子能平安健康就好,至於其它的,都算是次要的。」
于敏容聽他把話說得漂亮,快速地尋了他的眼,想探問他的心,是否也跟他標緻的嘴臉一樣擅長打動人。
他似乎猜出她的動機,嘴一撇,苦笑問她,「妳不信我嗎?」
于敏容也不跟他客氣,直言承認道:「有一點兒想信你,但腦子又警告我,別把你這種半路任人勾引的男人的話當真。」
他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誠意被她質疑,反而自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年頭沒包公讓我這種男人上衙門喊冤枉,倒不如我自購一台測謊機送妳,以表自清好了。」
他明着訴苦,實際卻是挖苦她的神經質。
于敏容也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臉不自覺地紅了,她將娃娃裝放回原架,隨即歉然地說:「對不起,我還有事要辦,得先走了。」
說著旋身就往電扶梯的方向跨步而去。
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等等……」
她卻沒有再理會他,一副有鬼在後緊追似的自他身邊逃開。
她踏進超市后,略理頰邊的亂髮,整平了氣息,才從提包里揪出菜單。拎着菜籃,她開始買菜。
可畢竟懷有身孕,才走一會兒,她已氣喘不已。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肩頭被人環住,手上的菜籃與菜單也被取走,半親密的動作沒嚇到她,只因為她感應出肩上那隻手的主人並不陌生。
她半眸微睜,抬眼望見一雙熟悉的眸子后,吁了口氣,細弱地道了一聲,「謝謝。」
邢谷風關切地問:「妳晚餐吃了什麼?」
她搖頭,「什麼都沒吃。」
他沒對她晚進食的事發表意見,反將她扶持到上層餐飲區,挑了一個四周空曠的位子,體貼地說:「習慣吃哪一類的,我去幫妳叫一份。」
「酸咸辣甜都行,就是別太清淡。」
他聽了即刻轉身去張羅了。
約莫十分鐘后,他端着一個托盤,將兩碗麻辣鍋面、一碟淋了辣醬的油燙青菜、一份澆了醋蒜醬的油炸豆腐切盤、一盒粉栗西點、蜂蜜檸檬汁及啤酒自盤上往桌上卸,連同湯匙、筷子,一一呈送到她面前。
大眾小吃,算不上精緻起眼,卻都是能讓于敏容開胃下肚的菜肴。
「妳先用,我去買菜,公文包就暫時麻煩妳保管。」邢谷風邊說邊脫下西裝外套,拎起她的菜籃與菜單,快步離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目送他寬肩挺拔的身段與窄腰挺臀的矯健步伐滑進了人群間,頭一次,她了解到自己被他吸引並不是偶然,他是那種能對很多女人胃口的海陸大餐,有時心知肚明吃不下,卻剋制不了觀賞的念頭。
于敏容坐在原處獃想了好一會兒,當服務人員來清桌子時,她才回神將他豎立在食桌上的厚重公文包改搬到不引人注目的兩腳之間,還多事地順手整理他的西裝。
十五分鐘后,邢谷風拎了兩隻購物袋回到她身側,看到兩對筷與匙皆已陳列好,食物卻完好無缺地如剛端來時,意味深長似地眄了她一眼。
她等他共進晚餐!
他心想,也許是出於禮貌使然,也許是不想欠他太多人情,無論如何,這也透露給他一個訊息:與他同桌吃飯的想法不是那麼地嚇人。
他快樂的在她對面落坐,解開袖扣往胳臂上卷,然後問:「可以開動了嗎?」
她拿起了筷子說:「請便。」
然後多此一舉的補上一句,「全是因為面太燙嘴的關係。」也就是不願承認她在等他。
邢谷風這些年多少已能揣摩出女孩子口是心非的毛病,也就不點破于敏容的彆扭,附和地說:「妳有先見之明,這鍋辣湯麵涼得正是時候。」
他毫不客套地吞食起來,偶爾不忘從湯匙邊緣打量她斯文的吃相,發現她動着一雙勤快的筷子疲於奔命地剔揀蔥花,看樣子,她小時候吃飯挑食的老毛病依舊未改。
她警覺到他在觀察自己,於是克制自己,利用攪湯的動作把蔥花甩到碗邊,若無法隨心所欲時,暫且憋氣,連蔥帶面地往肚裏吞。
她辛苦吃面的模樣,可好看哩!
但再好看的戲也是有落幕時,她吃完一頓,以餐巾拭唇,趁着空檔對邢谷風提出工作上的困擾,「你的准未婚妻駱小姐昨天來店裏。」
邢谷風輕聲「嗯」了一句,反問她,「妳良心對她過意不去,自覺不安地給她打折了?」
于敏容說:「的確是有過這樣的想法,但駱小姐對摺扣這一回事很感冒。」
「另外找人替她服務呢?」他問。
她依實說:「她不願接受這樣的安排。」
對駱佳琪個性知之甚詳的邢谷風說:「她精挑細選慣了,一向喜歡最好的。」
她忍不住挑釁的反問他一句。「這樣的購物原則也適用於挑選丈夫或男朋友嗎?」
他沒露出慚色,只接着自己的話,下了一個腳註。「喜歡是一回事,能否擁有又是另一回事。」
「她提到她快結婚了,新郎倌將是你,她還請我當她的新娘造型顧問。」于敏容說。
邢谷風的眉這時皺了起來,義正辭嚴的表示,「我還沒決定到底該不該跟她求婚。」
「你為什麼不?她會有這樣的期待,不單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多少受過一些暗示。」
「我沒打算推諉責任,也承認與佳琪之間的事,得負一點舉棋不定的責任。只是她比我清楚,即使要結婚也不是因為我們非彼此莫屬,而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他實話實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照原意進行呢?不會是因為你發現我懷孕的關係吧?」先說好,她可沒想影響他的既定計劃喔!
「這的確是原因之一。」
于敏容馬上表態,「我已經答應你的監護請求,不會因為你結婚而限制你和孩子相處的機會。」
「我了解,」他為她的大方與明理苦笑了一下,把心中介意的事說給她知道。「但這樣和妳吃一頓飯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了。」
她看着他,知道他沒說錯,一旦他成了別人的丈夫后,自己便會竭力地避嫌,排斥任何瓜田李下的動作。
她低頭將目光調到盤上沾了紅辣油漬的蔥花上,默思自己不能容納一絲不專的感情潔癖。
她忍不住要問:「我對你不了解,你卻把我摸得一清二楚?這究竟是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緣該如此。」他稀鬆平常地給她一個解釋,然後看了一下表,似乎在說,飽餐一頓,今夜這段不期而遇之宴也該散了。
她將他的公文包與西裝遞還給他,跟他取回自己的購物袋,並問她欠他多少錢?
他本想說免了,但覺得若這樣做,肯定沒有再替她服務的機會,於是依發票上的數字如實報給她。
而她則是一文都不少地將錢交給他,還不忘跟他道謝,「謝謝你,下回碰面時我作東。」
邢谷風爽快地說:「說定了,咱們就這麼辦。至於妳擔憂的事,我會去做一個了斷的。」
于敏容只說:「不管結果如何,別把我和孩子的帳算進去。」
他不置可否地對她笑了一下,護着她搭梯上樓,兩人於童話鍾廣場前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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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時候,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這幾句俗語還真是人生活上的經驗談!
當偶然的意外逐漸發展成一種慣性時,一下子中斷後,更讓人心中那份不曾挖掘過的期待浮上心頭。
自從上次在崇光百貨巧遇后,邢谷風與于敏容每隔一周,皆會在同一時間於此處碰上。
感覺上似乎是巧遇,實則是兩人心有默契,彼此都盡了一點心思與計量,刻意在童話鐘下互等對方。
像這樣的人為撮合的巧遇,一個月內碰面四次,巧遇成功率幾乎百分之百。
當然,兩人心裏都有數,但也都不點破,唯一改善的是,比較早到的那個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吃飯付帳的東家。
這一次,于敏容刻意提早十五分鐘到鐘下守候,為的就是要取回付帳權。
她等了五分鐘,才見他緩着步伐向自己所站的位置走來。
她依前幾次的慣例等他先打招呼,不料,他這回卻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然後一副不認識她的模樣自她面前大步而過,兀自朝玻璃大門走去。
他明明看到她了,卻來個六親不認!
這小子當真是翻臉不認人的可惡傢伙!
于敏容心中的期待落空,自討沒趣地正要離去,卻見一名打扮饒富風韻的美女正面將她攔了下來。
「是于敏容嗎?」
「是的。」她謹慎地看着對方有點熟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的容顏后,多補上了一句,「妳跟我國中同校嗎?」
美女莞爾一笑,沒搖頭,唇角邊漾着兩粒酒窩跟她解釋,「我叫秦麗,是邢先生的老同事,他請我來給妳傳話,說有偵探社的人正在跟蹤他,因為不知何時才能甩掉對方,要妳別等,他改天會再跟妳約時間的。」
于敏容雙眸不禁睜得圓又亮,一種捲入諜報采案的新鮮感讓她整個人的精神都振奮起來。
她謝了這個叫秦麗的女子后,將身上灰大衣的領子扯高,腰帶往上隆的肚皮一系,沒朝停放迷你奧斯汀的停車方向走去,反而踩着振奮的腳跟,步入百貨公司。
于敏容眼觀四方、耳聽八方,遠遠地瞄到邢谷風站在香水專櫃前,有模有樣地聽着臉部表情生動的專櫃小姐殷勤的取出不同品牌的香水為他解說。
不到一分鐘,他身旁開始圍聚不少的女性客戶給他出主意,其中甚至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媽級的人物。
她隔得遠,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但看到專櫃小姐拿着各色各樣的香水瓶,分別噴在五名善意圍觀出主意的女客內側腕上,然後請邢谷風試聞,他不但沒婉謝,還大方合作的湊上鼻子一一聞嗅起來。
于敏容見狀,直在心裏罵他是只在花叢間賣弄性感的蝴蝶,怨他拐年輕的女人也就罷了,竟然連年過半百的老太太都不放過!
這樣不懂避嫌的男生,她怎能對他信賴與仰靠?
她看不過去,乾脆放眼梭巡周遭的人潮,好久都不覺得有異樣,直到邢谷風買了香水,在不同區的專櫃前,半走半逛地先後停了三回,她才注意到一個可疑的中年男子以同樣等距的地方在他附近打轉。
但沒多久,她又發現另有一個行蹤鬼祟的年輕男人跟在邢谷風身後,等到邢谷風購物完畢,拎了三袋東西往升降電梯的方向走去時,于敏容才停下腳步,遠遠地觀察局勢。
邢谷風夾身於購物人潮,等待往下通達停車場的電梯。
年輕男人則悄無聲息地在他兩步之後跟到。
于敏容注意到的可疑中年男子則是隨後逛到附近,他沒疾步跟在邢谷風身後進電梯,反而是假意等待另一座,直到載着邢谷風與混跡人群之中的年輕男子的電梯門掩上后,中年男子仰頭瞄了顯示燈,確定電梯往下降,這才轉身掏了手機跟人通話。
而他似有若無的目光則是不經心地往于敏容的方向掃過來,很快地又回身去面對電梯。
于敏容望着中年男子的背影,思索着他和年輕男人之間的關係,她花了一些時間尋找樓梯入口,一路捧着肚皮踏過三層樓,下達至引擎熱絡的地下停車場。
她沒見到邢谷風的人影,只目睹方才在樓上跟蹤邢谷風的年輕男子被三名壯碩的漢子包夾住,並被請到停在另一端的黑色轎車裏。
她被這意想不到的一幕給搞胡塗了,正想弄清思緒時,一輛不起眼的出租車在她身前緩慢地停下,前座的門由里向外彈開。
她彎身透過車窗往裏望,在認出駕駛人的臉時,不禁感到萬分驚訝。
她擒眉望着兩臂輕鬆撐在方向盤上得意微笑的邢谷風,正考慮是否該進去的當兒,後面強猛狂按喇叭的奔馳車主逼得她毫無選擇餘地,唯有護着肚皮往車裏鑽,以避開轟耳的炮音。
「怎麼回事?」她心有餘悸地問。
邢谷風一派優閑地將車往地面上開去,輕鬆回道:「我們擋到某位大富豪的道了。虧人家喇叭按得那麼大聲,妳還沒聽到,豈不是白費力氣了。」
她覷了身旁的人一眼,「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這個。」
「哦!有關我被人跟蹤的事是嗎?」邢谷風不以為忤地解釋道:「這也不是駱大小姐第一次玩偵探把戲了。以前我因為當老實的和尚沒小辮子給她抓,所以,她愛探聽我也無所謂。
「可是今非昔比,事關妳和孩子,情況因此複雜許多,所以便找了有影響力的朋友們,希望他們能出面代替我與對方溝通聊天,看能否別黏我那麼緊?」
「你的朋友們不會對跟蹤你的人動拳頭吧!」
「那麼野蠻的事我們怎麼做得出來?我要做的與妳想的正好相反,我不但不會唆使朋友揍那小子,反而還要給他一些好處,條件是,他可以跟在我身後,但日期、時間與地點得由我來掌控。」
「可是,還有一個中年男子怎麼辦呢?」于敏容心裏想着樓上的那一隻大黃雀。
「哪一位中年男子?」邢谷風雖沒露出一臉疑惑,但口氣上下大有反應,表示他不知她所指為何。
于敏容於是形容對方給他聽,「臉黑得跟炭似的,人長得高壯,頭髮灰過一半,肌肉發達,非常雄武有力的樣子。」
他聽了她的描繪后,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妳說的人是張哥,我的朋友。他是練拳起家的,有真功夫底子,曾有一拳讓人卧床三天的本事與紀錄,我要是妳,會盡量少用『中年男子』這四個字去稱呼他?」
「我要是你,會從現在開始,改變說教的口氣。」于敏容反駁他一句。
他見她露出防衛的刺后,馬上解釋,「唉!請別多心,我並無向妳說教的意圖,只是介紹我的朋友讓妳認識罷了。」
「我和你之間有瓜葛,全是因為小孩的關係,我不認為有認識你周遭友人的必要。」她立刻跟他畫清界線。
「也許吧!」邢谷風沒反應,只問她一句,「要我送妳回家嗎?」
「不用麻煩,我車就停附近,你找一個方便停車的地方放我下車即可。」
「妳車停哪裏?」他問。
「就附近。」她簡約地應道。
「附近哪裏?」
「前面。」
「然後呢?」
「紅燈后左轉……」
「好,接下來呢?左,還是右?」
「右邊,過十字路口后第二個巷口進去。」
他照她的指示將車子駛向她的迷你奧斯汀,熄引擎后,側頭語帶歉意地說:
「這一晚算是弄巧成拙了,不知道下回有沒有補償妳的機會?」
她低頭掏着自己的車鑰匙,聽出他語氣中的失望,一股衝動在她胃裏醞釀,最後竟然奪喉而出,「要不,去我那裏坐一下好了。」
邢谷風沒馬上說好,反而客氣地問:「妳覺得這樣做妥當嗎?」
「很少人會對孕婦心懷不軌,我就姑且信你這次。」意思就是她把克制力的問題全都推給他去承擔。
現在,去不去她那裏坐一下,就成了他的問題了。
若他現在拒絕,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他也毋須扮演「柳下惠」的角色:若他決定跟去,也就表示他現在就得擔保兩人之間不能出差錯,非得考驗他的定力不可了。
而她自認懷胎六個月變得豐腴的身材吸引不了他,無異是天真且大意了一點。
他將情況衡量過後,寧可放棄今晚與她促膝談心的機會,也不願意明早起來被懷裏的人當成狼人般地輕視。
他在深思熟慮過後,和顏悅色地拒絕她的提議。「我還得回去料理一下事情。」
于敏容知道自己變了形的身材不再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但他拒絕得稍嫌快了點,看來,他這個月來試圖接近自己完全都是衝著孩子而來的。
她壓下被拒絕的尷尬,僵硬地說:「那我們再聯絡好了。」說完就下車往奧斯汀走去。
邢谷風知道她會錯意了,但也了解在這個節骨眼兒,強扳着她,在黯淡無月的暗巷裏解釋自己要她的意願無窮盡,恐怕只會愈描愈黑,於是靜坐車內,恭送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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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谷風自從發現有人跟蹤他后,連着幾日想找駱丙雄談開,但駱丙雄臨時為自己和孫女安排到日本,外人看來像是在度假,邢谷風卻很清楚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正在醞釀。
駱丙雄在邢谷風反制跟蹤他的人的一周后回到台灣,駱佳琪則是繼續留在東京購物。
邢谷風在得到消息時,沒急着去找老人攤牌,開公司會議時也是挑了會議桌尾端的位子坐,散會後,他與高階同仁在休憩室里抽煙閑話家常,駱丙雄則是面帶笑容地走了進來。
他跟大家寒喧幾句,要彼此別拘謹,然後點名邢谷風,「谷風,中午有沒有空?咱們稍後出去吃頓飯,有件事我要跟你提一提!」
邢谷風沒拒絕,應聲答好。
駱丙雄人一消失,他周身的人便掛起了諂媚的笑容。有人甚至一副料事如神地伸手與他相握,懇請他若躍登龍門,坐上主事者的位子后,別忘記提攜他們一把。
他則是寵辱不驚地繼續端着他的咖啡,笑談自如地與同事討論工作上的事情。
晌午時,駱丙雄派司機接邢谷風去吃飯。
司機解釋,吃飯地點是在鬧市的五星級飯店裏,抵達目的地后,司機沒帶他到餐廳用餐,反而領他上飯店的頂樓豪華套房。
套房的門是由外往裏開,迎面而上的是一位美麗動人的女郎,藉由女郎的帶領下,他們步入裝置得美輪美奐的宮殿式樓中樓里,在明代傢具的起居室里會見駱丙雄。
駱丙雄微點了一下頭,女郎示意后,逕自走到另一頭的餐室打點兩人午宴的事宜。
駱丙雄像個慈愛的祖父一般,拍了拍邢谷風的肩,「喝不喝威士忌?」
邢谷風平日是不在白天喝烈酒的,但老人施恩威霸的態度沒給他選擇的餘地,他便上前說:「駱董若不嫌我喧賓奪主的話,讓我來替你服務吧!」
駱丙雄依舊笑容滿面,抬手往酒櫃處一比,接受了他的提議。
邢谷風步向豪華酒櫥,從中取出兩隻水晶杯與威士忌,他將水晶杯注了三分之一的琥珀色醇酒,將沒加冰塊的那杯遞給駱丙雄,自己則穩穩地將浮着兩枚小冰塊的酒杯掐握在虎口裏。
駱丙雄淺嘗一口酒後,隨口表示,「現在上哪兒吃飯都是人擠人,碰上熟人的機率大又容易被打擾,想了想還是這樣吃飯比較不拘謹,又多了一些私隱。」
邢谷風聽出駱丙雄話里有一些意思,也懂得他藉題發揮的是哪樁,但他不想這麼早就攤牌,所以僅禮貌性地點頭微笑應道,「駱董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生活起居、食衣住行上,對品味的要求與標準自然也高。
「能這樣吃飯對我們這種領薪階級的人來說也算是新鮮事,我今日算是托駱董的福,享受豪興,卻是沒本事學樣模仿。」
駱丙雄就是喜歡邢谷風不巴結的豪率個性,直截了當地說:「其實沒你想的那麼難,你知道的,佳琪屬意你,對你情有所鍾,只要你肯對佳琪那丫頭開個口,我一手打下的江山與事業都是你們小兩口的。
「將來的你,有財又勢,加上權柄在握,你要這樣天天過皇帝癮絕對不是難事。閑人要探你的私隱、挖你的瘡疤談何容易!」
邢谷風思索着駱丙雄的話,了解自己這一個月來與于敏容會面吃飯的行蹤已被駱丙雄所掌握,他沒有不安緊張之感,反而如釋重負地說:「我只留心大小姐的眼線,卻沒防到駱董佈下的雷達網。
「董事長若是要我請辭走路,我沒異議,找個時間,我會去對大小姐明說清楚。」
駱丙雄一臉的不以為然。「我不是小題大作之人,男人嘛!偶爾逢場作戲,沾點酒色算不上什麼大惡。
「佳琪這些年花名在外的行徑我也略有所聞,身為男友的你,恐怕比我還一清二楚,你能忍到現在才沾葷也說得過去。
「我說你們兩人之間也算是暫時扯平,誰也不負誰。佳琪對你沒把握,但在乎你得緊,你與別的女人的事我也就瞞着她沒提,因為,我認為你只要把那個大肚女人打發走,遊戲過後將玩心收收就好。
「尤其是現在公司合併的事迫在眉睫,你與佳琪的婚事,能快就快點辦辦吧!」言下之意,他並沒怪邢谷風的花心。
邢谷風本以為駱丙雄請他這頓飯是準備痛罵他、請他走路的,卻沒想到他為了顧全大局,連親生孫女的權益也可以置之不理。
邢谷風冷眼凝視着駱丙雄,不作任何回應。
駱丙雄於是祭出動之以情的招數,繼續道:「當年你進公司面試時,我識出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材,但當時並沒有重用你的打算,只不過預防你被別人網羅,不得不留你下來。
「俊來佳琪那妮子被你迷住,執意要交你這個男朋友。我看你平日不擅長巴結人,對待佳琪也不是挺殷勤的,卻任着佳琪耍性子,被動地讓她予取予求的使喚時,就把你歸類為企圖心旺盛的淘金婿。
「這一年多來,由你主導規畫的投資與合併工程進展得異常好,讓我逐漸對你改觀,我很欣賞你辦事的魄力與作風。
「我老了,總帶了幾分疼惜骨血的私心,等我死後,所有動產與不動產必定留給佳琪來繼承,但她不是個成事的料兒,我因此不樂見自己一手經營的字號被她全數敗光,也為公司該交給誰經營而傷過腦筋。」
邢谷風道:「要長久經營企業的方法有很多種,只要有完善的公司規章與聘用制度,便能將公司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區隔開……」
駱丙雄抬手制止他的話,「你說的是利在情在、利亡情滅的那套,與我的觀念稍有出入。
「我不否認人與人之間有交集全是源自彼此間的利害關係,但是這個關係若能沾親帶故的話,才紮實一些。」說到底,他還是具有保守的傳統觀念--家業要留給自己人。
「若真是這樣的話,公司里主事者都該與駱董帶一點血源關係才是。」邢谷風忍不住提出疑問,但提醒駱丙雄的用意更濃。
「實際狀況卻是與你所說的略有偏差,咱們公司僱員里與駱董有親戚關係者寥寥無幾,而且皆不在中、高主管階層,可見『沾親帶故』這一個條件並不能成立。」
「那是因為我有一個成不了氣候的孫女!為了保護她的權利,免去其它人覬覦的眼光,我刻意不重用同宗的親朋友人,以免危及佳琪的繼承權。可是你若肯娶佳琪,便可名正言順地主導公司,情況將為之改善。」
邢谷風眼不瞬地望着杯中的飲料,狐疑的問:「董事長明知我對大小姐用情不專,卻還執意讓大小姐帶着整座金礦嫁給我,你難道不怕在百年之後,我肆無忌憚起來要干下監守自盜的事嗎?」
「這一點可能性我不是沒想過,所以,也針對你們訂了肪范條規。一旦你們成婚,我馬上將公司的經營權轉交到你手上,等到我死後,只要你與佳琪的法定夫妻關係不滅,便是我所有遺產的共同繼承人。
「唯一條件是,你不可與她談離婚,也必須確保她比你長壽,兩項條件缺一的話,你將會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他可是很會打算的商人。
「董事長的算盤撥得快,好像很篤定我一定會接受你片面的建議似的。」
「我看得出你是一個極有野心又聰明的年輕人,不會傻到拒絕這麼好的嫁妝。」對於這點,駱丙雄有他的自信。
「董事長難道沒想過我是那種為了愛情,寧願放棄榮華富貴的人?」
駱丙雄一臉好笑地看着邢谷風,彷佛他說了一個全天下最荒謬的笑話。「愛情?」他嗤之以鼻后,冷酷地說:「等你成了億萬富豪后,你會發現,只要你想,世上沒有錢買不到的愛情。」
「董事長言下之意是,不反對我在外面養女人了?」
駱丙雄爽快地承認,「我招你作婿是要你為她理財的,只要你對佳琪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偶爾打個野食也不算過分。
「事實上,今天這頓午飯,我還為你安排了一個女公關,你剛才進門時也照過面了,她人長得甜,身材又好,看你是要她在餐桌旁伺候你吃飯,或是現下拉她進卧房,要她盡一個女人的職責,反正都隨你的意思照辦。
「但總歸一句,你理財的腦袋與司御你那話兒的神經,可是得分得愈清楚愈好。」
邢谷風淺笑了一下,「董事長這樣做,不啻把我看作是財奴與無情寡義的登徒子了嗎?」
「你不是嗎?」駱丙雄反問。
邢谷風直視駱丙雄世故的眼,篤定地給他答案。「當然不是,因為不是,所以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
「即使你會因此砸了飯碗?」
「我辭呈已寫好,即使我不回公司收拾家當,你也可以在我辦公桌的抽屜里找出我去意甚堅的證明。」
「大話別說得太早,你若貿然行事,我絕對會中斷任何與雷干城的合作關係。」駱丙雄威脅道。
邢谷風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姓雷的被胃癌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賺再多錢對他來說也是帶不走的身外之物,片面中斷合作關係無損於他:倒是駱董損失多一些,且要吃上幾樁官司才能息事寧人。」
駱丙雄一臉的無法理解,「我不懂,你娶佳琪的意願向來頗高,怎麼才短短一個月就改變了心意?難道那個姓於的化妝師對你來說真有那麼重要?」
「少了她的存在,我大概真的會把靈魂賣給你,被你複製成另一個利欲熏心的魔鬼。」
駱丙雄被年輕的邢谷風指斥成魔鬼,心裏老大不舒服,近似老羞成怒地道:
「女人生來就是禍水,統統都是隨時可以任人收買的貨色。」
「也許駱董所遇過的女人都是可以收買的,果真如此,這算是你個人的經驗之談,我無法一口咬定你的看法有謬誤。」
「小子,我警告你,你若現在拒絕我的招婚,我會讓你在商界無立足之地,讓雷干城名譽掃地,在黑道上永遠翻不了身。」
面對駱丙雄的恐嚇與威脅,邢谷風沒有半點讓步的跡象,他只說:「做你的盟友已是戰戰兢兢,當你的敵人恐怕更難找到葬身之地,儘管如此,我還是得婉謝你的心意,同時謝謝你這三年來的栽培,讓我有機會一窺堂奧,充分掌握到你支配黑、白兩道的手段與證據。」
駱丙雄恨極了邢谷風不受他操縱的無力感,言語問不免刻意藐視年輕人的能力,以達激怒對方的效果。「年輕人只不過是紙老虎一隻,要成氣候跟我斗,等下輩子累積夠實力再說大話吧!」
豈知邢谷風卻是不慍不火地朗笑兩聲,一副懶於計較辯論的模樣,轉身便往來時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