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 11 章

那晚,他取出淡藍色信封信紙,寫了一封信。

“冰之,我知道,你在等一個人的信,你也許會替他找藉口,他忙,他功課多,他初到大學,有許多事要做,他要先向父母親人彙報近況……但是相信你內心知道,他大概已覺得你不是那麼重要。冰之,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可是,你必須運用理智克服失望及傷感,努力自身前途,希望類此不愉快經歷會使你成長,一個同事敬上。”

考慮再三,他決定把信交給她。

可是第二天一早,檢查郵件的時候,他看到一隻淡藍色信封,上邊貼着加國紅色楓葉郵票。

大文代那女孩高興,他立刻撥分機號碼請她來取。

她聽到好消息,聲音忽然清脆愉快,“啊是,我馬上來取。”

她像一隻小鳥般撲進來,大文把信給她。

她把信掩在胸口,“謝謝你。”

她飛一般跑去,黑髮朝後揚。

大文心裏邊想:女孩子!

他把昨晚寫好的信放進口袋。

中午,他上樓送信,同事們都去午餐,有一個人,伏在桌上飲泣。

他走近,那人正是方冰之。

啊不,大文心裏嚷,信里載着壞消息。

冰之聽見腳步聲,連忙轉身抹淚,然後,發覺來人是大文,她像見到老朋友,把已拆開藍色的信交給大文閱讀。

大文坐下來,信里只有短短几行字:“冰,我功課很忙,已決定努力學業,不談其他,這是最後一封信,祝你健康快樂,趙慰成啟。”

大文默默放下信,冰之雙眼痛紅,又伏回桌上。

大文定神,“這也好,至少他有勇氣,交代了事情。”

冰之並沒有抬頭,啞聲說:“不是這樣的,我倆已談到婚嫁,他走之前,叫我辦妥簽證,到那邊見他。”

啊,忽然變臉不認人,可怕。

大文輕輕說:“趕快忘卻不愉快的事,重新開始。”

“我太累了。”

“回家休息,告天天假睡個夠。”

“我不敢回家,怕一個人胡思亂想。”

“那麼,加班努力工作,既有額外收入,又有精神寄託。”

冰之看着大文,“阿文,你真是一個好人。”

“我也有信給你。”

大文把他寫的信放冰之桌上。

冰之意外,眼紅紅看着大文。

大文輕輕說:“他做錯了,他沒有福氣,他配不上你。”

然後他站起來,輕輕離去。

這幾句話算不得什麼,可是對絕望的方冰之來說,卻是世上最佳安慰。

大文走了之後,她靜下來,讀過大文的信,她握緊拳頭,同自己說:“要活下去,”隨即,聲音略為提高,又說一次:“活下去。”

這時,同事進來,“冰之,開會。”她看見一雙紅眼一管紅鼻,“冰之,補點妝。”

冰之答聲是,取出粉盒,用粉撲往臉上抹,忽然之間她苦笑,丟下粉盒往往會議室跑。

大文默默地派發信件,他已記得誰坐在什麼位子上,不知不覺,工作近一年了。

回家路上,大文充滿疑問:貪新嫌舊是可行的嗎,報應是否即是一個人放肆的惡果?

地下鐵路列車轟轟開出去,坐着的乘客在讀小說或雜誌,一對十多歲的男女學生擁抱在一起,動作猥瑣,學着西方人的大膽開放,可是英語科不一定及格。

升學,多讀幾年書,在社會階層走上去,找一份優薪工作,做專業人士,駕跑車,喝紅酒,與漂亮優雅的女子做朋友,置業、積蓄、成家、養兒育子。

下班回家,子女過來叫爸爸,要零用,要補習功課,然後,他們長大,他們升學,找優差,結婚生子……最後,在適當時刻,把這一切都交還上主。

他到站了。

他回到公寓,房間又靜又冷又寂寞,他開着暖氣。

大文斟一杯啤酒,在沙發上邊喝邊想,漸漸盹着。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鈴響了又響。

他朦朧地接過電話,只聽得對方是熟悉的聲音:“大文,看三台電視新聞。”

“是子晴嗎。”大文認得她聲音。

電話已經掛斷。

大文跳起來看電視新聞。

“本台突發新聞:凌晨三時,警方突然往碧水灣三十七號豪華住宅逮捕華裔男子弗雷澤,弗氏是英龍按揭公司主席——”

熒幕上畫面出現弗氏身穿便服由警察自住宅大門帶出,凌晨,門口卻聚集了大群記者,分明有人通風報信,叫記者前往拍攝。

大文震驚,只見弗雷澤仰着頭,勇敢面對記者群,並沒有躲避鏡頭,不是英雄,也是裊雄,可是,他不像大文見過的弗雷澤,熒幕上的弗氏像縮了水,整個人小了幾號,他被警方人員推着坐上警車。

“……弗氏涉嫌欺詐偷竊罪,英龍按揭公司有五億元資金不翼而飛,這將是本市史上最大的欺詐案,倘若罪名成立,弗氏將會入獄……”

大文聳然動容,這人如何入獄?他體積比監倉龐大。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自高處摔下,直墜地下,粉身碎骨,這種場面,看得大文發抖。

那麼,明天他還上班嗎,抑或,他已經失業,公司還欠他大半個月薪水呢。

還有,正在準備的聖誕聚會呢?

大文茫然,小人物無權說話,只得隨波逐流,十分可悲,他坐着等天亮。

一到七點,大文出門回公司。

只見許多員工,比他更早到,神色彷徨,圍在英龍大廈門口。

這時,有人出來貼上一張告示,眾人一看,集體呼出一口氣,原來通告上簡單寫着:“各位同事,請正常上班,詳情容后通知。”

落到一半,眼看要打碎的飯碗忽然又接住,眾人百感交集,感慨萬千:“家父在一間公司做了三十年,從未試過如此刺激。”“是換老闆?”“誰接收英龍”,“手續有這麼快?”

大門一開,大家一擁而入。

眾人紛紛用手機通知家人,報知最新情況,他們都是家庭經濟支柱,衣食住行以及孩子們學費,都扛在肩膀上,這份工作是生活全部,可主生死。

大文感嘆得說不出話來,做人真難。

大家比平時沉默,麻木地坐着,已無心思工作。

片刻,上頭派人通知各部門主管到頂樓接受訓示。

大文也算是一個部門之主,他匆匆上樓。

電梯裏都是衣冠楚楚,臉色死灰的青年才俊,有人看牢天花板,有人凝視雙手,一言不發。

到了頂樓,發覺有人在秘書室擺了數十張椅子,叫各人就坐。

只有這一次,各人不再爭坐第一排中央,居然推讓,大文挑了前排側邊座位。

一個打扮整潔瘦削精明的中年人,在死寂中出現,他一開口便說:“我是洛基安,現在由我接管公司,英龍將更名中申,取銷按揭服務,成為正統銀庄,與國瑞銀行聯結,你們大可放心。”

眾人又齊齊吁出一口氣,原來數十人一起吐氣可以如此大聲,同事們的細胞又逐漸活轉。

“不過……”

大家的心又吊起來。

“公司將進行重組,精減員工數字,開源節流。”

大家都呆了。

“但是,離職員工保證獲得合理賠償,名單會在兩星期後公佈,請各位回到崗位上去。”

同事們面面相覷,不聲不響離開頂樓。

從此不叫英龍,叫中申。

回到郵遞處,大文清晰向員工彙報信息。

有人說:“我們只是蟑螂,總有辦法生存。”

“對,不會動到郵遞部。”

“劉伯真幸運,已經領了退休金安然離去。”

“我們不知要捱到幾時去。”

“唉,生不逢辰。”

“咄,別怨天尤人好不好,一切靠自己雙手。”

這種話,相信響盪整座英龍,不,中申大廈。

曼谷下樓來找大文,“我要走了。”

大文意外,“這麼快?”

“人事部補我兩個月薪水叫我走。”

大文無言。

“我曾是皇親國戚,我無話可說。聽說每個部門要裁掉三分之一人數,由主管負責點名。”

“三分之一那麼多!”

“是,即每個員工需做多三分一工作量,不悅者大可辭職。”

大文說:“太苛刻了。”

“新人事新作風,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把全體人員開除已算皇恩大赦。”

“郵遞部所有職員除我之外全有家庭負擔,裁我好了。”

曼谷忽然笑了,“大文,很高興認識你,後會有期。”

曼谷瀟洒離去。

有家底就是這樣好,走就走,回家去,照樣住那間屋子,駕原有車子,吃同樣的飯菜。還有,與舊時朋友往來,一成不改,反而賺得經驗。

其餘的同事就沒有那麼幸運,人心惶惶,處處苦水紛沓:“我的長子剛剛進大學,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得綴學幫家”、“你的總算成人,我那三個分別三歲兩歲與半歲”,“你有三名?你瘋了”,“我剛買了房產,月供一萬八”……辦公室里充滿長嗟短嘆。

大文已準備失業,心平氣和。

第二天,同事們均準時上班,沉默、勤工,與平日大不相同,都不知做到幾時,忽然珍惜這份卑微工作。

大文派信,發覺大班房正大事裝修,簇新名貴傢具電器,全部扔出,一個穿唐裝的堪輿師捧着羅盤,撥着手指,嘴裏喃喃有詞,四周踏步。

大文見了既好氣又好笑,正是換湯不換藥,凡是坐上頂樓的人,心思都一樣,自顧不顧人,下邊老百姓仍然水深火熱。

秘書都趕到另外一角上班,本來四個人,現在只剩兩個,全鐵青面孔,心情欠佳。

裝修工程蔓延到大堂,不知在天花板鋪些什麼軌道,大水晶燈拆了下來扛出去,抬進一架三角鋼琴,下午有一個女孩坐着演奏。

人事部找陳大文,“你的裁員名單做好沒有?”

“我部門一個不能少。”

“廢話,陳大文,你現在就說兩個名字給我聽。”

大文無奈,“我,陳大文。”

主管憤怒,“大文,我早知你脾氣。”

“劉伯走後,我們部門已經精簡,一共才幾個人,每天忙個不停,我們用勞力,分身不夠。”

主管嘆口氣,搔搔頭,“你最奇怪,別的部門忙不迭送上名單,排除異己。”

大文微笑,那麼,都是人才。

這時,警鐘忽然響起,鈴聲大作。

擴音器傳出一把莊重的男聲說:“火警,火警,注意,這不是演習,各位請用樓梯,步行到街上集合,火警,這不是演習。”

主管立刻捧起電腦軟件盒子,眾人都警惶慌張,推倒椅子,往梯口奔去。

大文動作敏捷,他穿球鞋,比所有人走得快,他一邊走一邊大聲叫:“所有女士們聽着,脫掉高跟鞋,脫掉高跟鞋!”

他一直奔到樓下郵遞室,與同事們搶救當日郵件及所有記錄,撤退到街上。

這時,消防員趕到,英勇撲上救火。

女同事們在寒風中瑟縮,有些赤腳,有些抱着雙臂,受了驚嚇,欲哭無淚。

大家抬頭凝視頂樓,然後,大班們也來了。

隨即有警員用喇叭擴聲器這樣說,“十二樓以下職員可回到崗位,裝修工程引起小火已經撲滅,沒有危險,注意,沒有危險。”

大文鬆口氣,回到大堂,只到四處都是五顏六色高跟鞋,大文搖頭嘆氣。

這一亂,又是一整天。

下班時分,大文才有時間讀報,英龍消息仍然刊登在顯著位置:“這件案件預定審訊六周,警方有數十箱證據呈堂,這些由兩年前開始收集的證據包括電子郵件、電話記錄、內部文件及銀行記錄,警方稱,在過去二十六個月期間,他們記錄了英龍按揭各部門五百七十七次電話,以及數百份電子郵件……”

大文收起報紙,抬起頭說:“各位下班吧,明早見。”

同事們又度過艱辛一日。

大文打電話給張醫生。

“正好要找你,紅荔有好幾封信在我這裏,都是給你的。”

大文上門去,看到張醫生與見習醫生討論病例。

“皮膚溢血、頭痛、肝臟發炎、休克……是什麼癥狀?”

一個女生輕輕答:“上帝呼召。”

大家笑起來。

有人說:“沒那麼快,如果是孕婦,可能是妊娠中毒!胚胎被視而無睹為外侵者,白血球群起攻之。”

大文聽得毛骨悚然。

張醫生把紅荔的信交給大文。

原來都是明信片,一共三張,她走了已經近一個月了。

紅荔用生活照製成卡片:她在大學鐘樓下,她在演講廳,她與眉目清秀的同學合照,她在酒館……學府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大文吃過點心,竟在書房裏的沙發盹着。

客廳的談話聲、笑聲、腳步聲,都叫他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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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所有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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