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什麼啊——她不用睡覺嗎?「他明天還要上課啊。」
白雪追出去,跟在他們後面。
凌晨時分,雨停了,空氣潮濕,路燈迷濛。
她跟着他們,看那一大一小熱烈聊天。
江品常說:「那裏有免費的飲料可以喝,還能吹免費的冷氣,看免費球賽。」熙旺雀躍。「怎麼那麼好哇!」
幹麼?白雪翻白眼。是認識很久了嗎?明明第一次跟這孩子碰面,江品常真是
不矜持,跟誰都隨便好起來。
可是,也幸好有江品常在。她不用應付熙旺,熙旺單純可愛傻憨憨,惹人憐愛,面對他時,總教她矛盾,內心有種種掙扎。對他好,感覺像背叛媽媽,對他不好,又有罪惡感,很糾結啊。
「你看——」品常指着一地被雨打落的金黃花,問熙旺。「漂亮嗎?」
「好漂亮。」熙旺蹦蹦跳跳地跑去,撿起一朵。「這什麼花?」
江品常回答。「是阿勃勒。」
「阿伯樂?阿伯很快樂?我喜歡阿伯花。」
「是阿勃勒,興緻勃勃的勃,不是阿伯很快樂。」白雪糾正。她跟品常都笑起來。
江品常說:「沒關係,就叫它阿伯花,非常美的阿伯花。」
熙旺撿了好幾朵,拽在懷裏。「我要拿給汪美美看。」
「汪美美是誰?」品常問,熙旺笑咪咪。
「坐我隔壁的女生,我好喜歡她。」
「那她喜歡你嗎?」
「怎麼可能會喜歡我?好多人都喜歡她,汪美美太漂亮了,我這麼糟,她才不
會喜歡我。」
「你哪裏糟了?」
「我沒有把拔……而且我很臭,汪美美說我好臟——」
白雪聽着,眼眶紅了。可憐的熙旺……唉。
至少,我比他幸運啊,我小時候,可是被當公主寵啊。
望着眼前黑暗長街,沿着公圜邊緣行走,一地是被打落的黃花。
白雪想起那年夏天,爸爸拉着她,指向樹梢的金黃花,告訴她花名。那是阿勃勒,那是黃金雨。情境相似,而人事全非……
【第十二章】
陳白雪驚訝,原來樂透彩券行因為世足賽,二十四小時營業啊。裏面好熱鬧,一屋子都是人。
這裏有免費冷熱飲,天花板吊扇旋轉,冷氣涼爽。
不睡的人們群聚着,對懸吊牆面的大型液晶電視或鼓掌或狂噓。
「你看喔,誰先把球踢進去就贏了……」江品常教熙旺看足球。
白雪不看世足,她對運動沒興趣。但是,她被這些激動的球迷感染了,他們一起為球賽歡呼或氣惱,看參賽隊不顧一切拚儘力氣,奮不顧身追搶那顆球,在這賽程里,他們揮汗、他們狂吼、他們宛如赤子,對足球的熱情、為祖國爭光的決心,感染了電視機外的陌生人們。
這是狂野的比拚。
在響喊歡叫聲中,白雪忘了嫌隙,也變回孩子,與熙旺好激動地鼓掌或喊叫。四點半,球賽結束,熙旺早就喊累了,趴在桌上睡。
「喂?回家了!」白雪搖他。
「讓他睡吧。」江品常將他拉起,他模模糊糊地應了聲。
「媽媽——」
江品常蹲下,讓熙旺趴上他的背。
他就這樣一路背着熙旺,跟白雪走回去。
黑柏油路,還漫着水氣,未乾的水漬,一汪汪。倒映出,路燈的橙黃光。兩邊公寓,住戶家門外,都養着盆栽。
夜晚幽靜,只聽得他們倆的腳步聲、遠處馳過的汽車聲。有黑夜做背景,黃路燈點綴,被雨水洗過的路樹,顯得更青翠。誰家養着的七里香,開小白來,一陣香。
「我不行了,好睏。」白雪打呵欠,伸懶腰。
「小心。」忽然他拉住白雪。
原來她腳前,有一隻正爬行的小蝸牛。「是……蝸牛?」白雪蹲下瞧,它好傻,駐足在路中央。
「旁邊還有一隻。」品常說。
「那邊也有?怎麼忽然這麼多蝸牛?」
「下過雨的晚上,路上常會有蝸牛爬行,很多會被踩扁或讓汽車碾死。」
「我以前都沒注意到。」
「它們是從那裏爬出來的。」江品常指給白雪看。
那是某住戶家門外,巨大的石花盆,裏邊土壤,銀光閃閃,絲絲牽連,都是蝸牛爬過的痕迹,往那黑土堆里瞧,好幾隻也慢吞吞地緩行。
她以前匆忙,都沒注意到雨後暗黑馬路,有這些迷你過路者。
白雪拿出相機,對着它們拍照。「我要畫它們,你可以等我一下嗎?」剛好要繪製筆記書,趕緊拍素材。
「你拍吧。」
江品常站在她身後,背着熙旺靜靜耐心等。他看白雪拍了這隻,又拍那隻,蹲下拍、側身拍,拍得沒完沒了。他沒催促她,神色恬淡寧靜,彷彿時間對他來說不存在。
「好了。」終於拍夠了。
她說:「可以走了。」講完,有點不好意思。「好像讓你等很久呴,要不要把他放下來?很重吧?他也太享受了。」
「沒關係,你等等我。」
「你也要拍?」
「不是。」
江品常不拍蝸牛,他扛着熙旺,緩緩蹲下,將橫行路上,不知危險的小蝸牛們,一隻只撿回花盆裏。
白雪驚呆。看他很耐心地,將一隻只蝸牛撿回土裏。帶它們回家,免得被人車踩輾。
白雪想不到有這種人。台北生活不易,人人繁忙壓力大。哪個男人有這等閑工夫,蹲在路上撿蝸牛?吃蝸牛還比較可能。
而眼前,江品常卻好自然地這麼做。
他置身的世界,似乎和她所處的不相同。
他又是蹲下,又背熙旺,一下蹲一下走來走去的,但他行動從容、神色淡定,熙旺睡在他背上,過程中完全沒被驚醒,彷彿他的背是一席好床。
和江品常相處,時間彷彿慢下來了。和他在一起,世界好像安全又和平。蝸牛在他手中回到家,熙旺在他背上睡好香。
被雨洗過的路樹散發清新氣,白晝熾人的暑氣消散,深夜驚人的雷雨已歇。夜色如煙墨,天地涼爽,換白雪靜靜等他把蝸牛都帶回家。
望着他,看得失神,有恍惚感。
當你看到一個人,無房無車無資產,兩袖清風還活得真安然。你間接地,似乎也感染到安心的力量。原來,活着,可以這麼自在安然。即使,兩手空空,姿態也能這樣輕鬆。
回到白雪家門外,當她拿出鑰匙要開門時,身後的江品常調侃她。
「這次要我先在門外等多久?」上回她花了快半小時收拾家裏。
白雪瞥他一眼,無奈道:「不用了,直接進來吧。裏面非常精彩呢……」
門打開,江品常退一步,好生讚歎。
才多久沒來?這兒已面目全非。
入門處,一堆女鞋,東倒西歪地散置,要踢開它們才能順利進客廳。
然後是刺鼻的酒精味,陽台牆邊堆着空酒瓶。客廳茶几一團混亂,女用包包亂扔,長椅上都是散落的衣物。報紙、雜誌,地上有污漬。處處是掉落的髮絲。
「你的貓呢?」不見那隻愛慕他的貓。
「養在房裏。」白雪嘆息。「怎樣,很精彩吧?」
「嗯哼。」完全可以理解她為什麼要賣屋。
這裏髒亂不堪,白雪無力收拾,考慮棄屋逃亡。
「這已經不是我的地方了。」
「看樣子你被敵軍攻打得相當厲害。」品常玩笑道。
「是啊,只剩房間是我領土。」
「他睡哪兒?」品常指了指背上孩子,白雪指着書房方向。
品常走進房間,裏面也是擁擠混亂。
他將孩子放倒在床,打開風扇,這時,聽見外頭傳來爭執聲。
那位了不起的沈檀熙回來了。
「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兒子晚上沒飯吃你知道嗎?」白雪朝走路顛顛倒倒的沈檀熙罵,她渾身酒臭。
沈檀熙呵呵笑。「餓一天不會怎樣啦,緊張什麼。」推開白雪。「走開。」
「下次再讓我發現你這樣,我就通報社會局,你這是犯法。丟着孩子不管,連飯都沒得吃。」
「好啊,哈哈。」沈檀熙大笑,扶着牆壁,眯眼看着白雪。「你腦殘喔?社會局來了更好,你也有責任,你他姐姐欸,我哪裏犯法,我不在,姐姐在啊。」
「我沒義務幫你帶小孩!」
「沒叫你帶啊,你不用管啊。」
「你——」
沈檀熙推開書房,差點撞上江品常。
「嗨?哈羅,你是誰?哦……白雪的男朋友嗎?你好——」
品常沒理她,逕自走出去。
「踐什麼?嗟——跟白雪一個樣。」沈檀熙往床上倒,摟住兒子。「熙旺——媽媽回來了喔,親一個。」
江品常看白雪僵在客廳,無計可施地氣憤着。
「有什麼可以喝的?」他若無其事走向廚房。
「只剩下開水,可樂都被喝完了。」
白雪回房間。江品常倒了杯水,走進她房裏。看她很嘔地躺在床上,拿枕頭悶住自己的臉。
他在床邊坐下,雪蓮奔來,蹭他的腳。
「喵嗚——喵——」
「哈羅。」將牠抱起來,撫着牠。
「你有聽到她說的嗎?會氣死了。」白雪悶道。
「她講的有道理,你可以不要管。」
「怎麼可能不管?那孩子在哭欸。可惡,臉皮厚的贏就對了。啊——」白雪拽下枕頭,坐起來。「到底還有沒有天理,這是我家,結果我竟然只能窩在這個房間……這是鳩佔鵲巢!」
「你知道鳩佔鵲巢的解決辦法是什麼嗎?」
「還有什麼辦法?!」
「對付『鳩佔鵲巢』的辦法,就是『引狼入室』。」
「什麼意思?」
「如果讓我免費住這裏,我可以幫你對付那隻鳩。」
「所以引狼入室的意思是……你是那匹『狼』?」
「YES。」他呵呵笑。
她眯起眼睛。「也對,你真的很色狼。」
品常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