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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開了一罐午餐肉,另外一疊麵包,交給子山。

子山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女子取笑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三文治?”

“你說得沒錯。”

“你是誰?”

子山問:“你又是誰?”

女子答:“我們是國家地理雜誌社特派火山研究員,我叫安芝,一共三人,今日由我負責在營中整理報告。”

子山放下心來,“你們可有電話?”

女子吃驚,“你不帶通訊設備就跑進深山來?”

子山取出他自己的電話,說也奇怪,電訊忽然暢通,電話又可應用。

他問:“我如何下山?”

“一直朝下走二十分鐘便可抵達村莊,你可問他們租用車子,你身邊可有零錢?”

子山點點頭。

“我幫你搽些消毒藥水,什麼在追你,老虎,美女?”

子山嘆口氣,“你不會想知道。”

安芝笑,“我知道,是一個像猛虎般美女。”

子山不出聲,他只想儘快離開這座大島。

他休息片刻,向安芝道別,步行下山。

返迴文明,他心中踏實,叫了計程車,直赴飛機場。

不幸中大幸是護照身份證零用全在背囊里,子山買了一套遊客穿着的大花衣褲便在洗手間換上。

飛機上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對中年白人姐妹花,他閉上眼睛休息。

啊如此可怕經歷,做噩夢也是應該的。

“子山,子山。”

他睜開眼睛,發覺身邊那雙白人姐妹變成外婆與福怡。

子山哀告:“不關我事,讓我走。”

外婆說:“是你自己找上門來。”

福怡的手按到他脖子上,“子山,你也做一次腦部手術吧,你看智科多好,他沒有煩惱。”

“不,他寫字條向我求救,他知道你們陷害他。”

福怡滑膩的雙手漸漸扣緊,子山掙扎。

有人大力推他,“先生,先生,你沒有不舒服吧?”

子山驚醒,那對白人姐妹錯愕地看着他。

子山沙啞喉嚨說:“我做噩夢了。”

飛機緩緩降落陸地。

子山一出飛機場便叫車子駛往家華處。

家華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車子到了門口,他一跤絆倒在門口,結結實實摔一跤,跌得七葷八素。

子山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移動身體,還有什麼好掙扎的,救這樣爛死好了。

子山似個孩子般痛哭起來,抽噎着忽然嘔吐,更像一隻受傷甩皮甩骨的流浪病狗。

這時,有人打開大門,一看,大吃一驚,“朱叔,是朱叔嗎?”不嫌骯髒,立刻來扶。

子山淚流滿面,天堂地獄全在同一空間,此刻小霖晶瑩面孔一如天使長夢可。

她喚呼:“媽媽,媽媽,朱叔回來了。”

像一隻迷失的老狗,蹣跚走了三百里路,終於回到家門。

腳步聲匆匆趕至,子山看到一雙穿軟鞋的腳,這不錯是家華,他伸手去抱緊足踝。

“抬進去,把他搬進屋。”

母女出力把他扶進屋內,家華是處理危機專家,單身母親,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她說:“小霖,請醫生,我先替他沖凈身體。”

她扶着子山進浴室,讓他坐在蓮蓬頭下,開了暖水照頭淋,子山一直飲泣。

“你喝醉了,怎麼搞成這樣?”

可是子山身上沒有酒氣,他垂頭不語。

家華說:“你遍體鱗傷,彷彿同一隻五百磅大貓打架,這三天你去了何處?”

小霖探頭進來,“醫生來了。”

“丁醫生,你來看看他是否服了什麼藥物。”

丁醫生孔武有力,替子山披上毛巾浴衣,一把將他拉出,放在床上。

這時子山吁出一口氣,到家了,他閉上兩眼,把雙手疊在胸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醫生,他沒事吧。”

醫生替朱子山檢查,“嗯,這些難看的傷口全是皮外傷,頑童在操場也時時跌得體無完膚,那些醜陋的腫塊是昆蟲所咬引起敏感,他極度疲勞,像是在森林裏迷路,也有點脫水,你做些鮮味流汁食物喂他,讓他休息。”

家華焦急,“可要進醫院?”

“不用如此緊張。”

“他彷彿受了刺激。”

醫生問:“他做什麼工作,壓力可大?”

家華忙答:“他是電影及電視劇編劇,十分辛苦。”

丁醫生頷首,“許多人認為坐着做的工作都算輕鬆,可是腦子只佔人類體重五個巴仙,卻攝取人體百分之二十精力,所以腦力工作最使人疲倦。”

“他是過度疲勞?”

醫生對面無人色的朱子山說:“你有點神經衰弱,我給你注射,開些葯,你喝過雞湯,多休息。”

子山只聽見一個聲音說:到家了。

他看到自己只得兩三歲模樣,圓臉、短髮、朝媽媽懷抱里奔過去。

他累極入睡。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傍晚,有人推門進來,那是家華,捧着一隻瓷罐,“喝些肉湯提神”,她給他一隻吸管。

子山問,“小霖呢?”

“到書店找<馴悍記>閱讀筆記,老師本來想教<凱撒大帝>,突然改變心意,同學們發急。”

子山輕輕說:“馴悍記比較活潑。”

家華答:“凱撒一劇悲切得叫人痛哭。”

這叫做閑話家常,子山又回到現實世界來,他這才明白什麼叫恍若隔世。

“你沒有事吧。”

“請讓我回到地庫去。”

“你把傢具都搬走了,等好些再說吧。”

“這是你的房間,家華。”

“朋友要來幹什麼,請勿見外,不過,也別誤會有人想與你結婚。”

子山漲紅面孔,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把頭側到一邊不出聲。

家華嘆口氣,“我代你請了病假。”

小霖回來,關切問:“朱叔什麼事?”

“醫生說他疲勞過度,神經衰弱。”

小霖又問:“實際上呢?”

家華也不打算瞞着女兒,“一個健康的人,忽然變成這樣憔悴,只有失戀一個原因。”

小霖吃驚,“朱叔失戀?這麼大的人也失戀?”

家華微笑,“是,他二十七歲,老大了,不應再有感情,啊,小霖,事實並非如此,即使如朱叔,也還有資格失戀。”

小霖大膽假設,“你拒絕他?”

家華苦笑,“你把媽媽看得太重,那人不是我。”

小霖不置信,“誰,還有誰?”

家華嘆氣,“那你得問他了。”

“可是那白皙皮膚女子?”

家華看着小霖,“我女,你的功課寫妥沒有,第二學期即將結束,轉瞬又一年,別管閑事。”

小霖點頭,“下年度謝孟彬,回祖家台北,再也不會見到他。”

家華詫異,“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孩子們會不習慣,那邊功課多緊。”“我不知道,他只得跟着父母走,他其實不捨得。”

家華有些唏噓,連孩子們都得接受這種挑戰。

子山能夠如常操作已是三六天後的事,公司不管他健康如何,把本子送到他家,你還活着吧,活着就能讀稿,死了則不用。

他照樣工作到深夜,皮膚割傷之處結痂脫落,又恢復光滑,子山招呼家華到新居參觀,家華十分喜歡:“這才是劇作家的工作室”,她說。

整個客廳當作書房,大窗對着山谷,令人精神一振。

子山嘆口氣,“可是我自覺最好作品在地庫寫出來。”

“歡迎返回地庫。”

“小霖說你有約會。”

“同事工餘一起去喝一杯。”

“他們都不是好人,司馬昭之意,路人皆知。”

“你放心,彼此沒有寄望,亦無失望,不過是談些傳聞解悶:像誰與誰分居,竟向年輕前妻索取金錢,有人看不過眼說:‘喂,男人的錢要自己去賺’之類。”

子山說:“男人不需要許多錢也能過日子。”

“我知你是明白人,可是女子不一樣,女性需不住修飾,毋須誇張,但是頭髮皮膚牙齒一定要整潔,也少不了四季衣裳首飾,否則,看上去不是瀟洒,而是邋遢,中年像收拾辦公室的阿巴桑,年輕的像流鶯,我們選角部門見得多了,赫珍珠就是活生生例子。”

“珍珠好嗎?”

家華取出電話,讓子山看照片,“她已再世為人。”

照片在葡萄園拍攝,山坡上排列整齊一望無際全是葡萄叢,珍珠戴着大草帽,穿短得不能再短有傷風化的短褲加大紅色小背心,金棕色皮膚似絲緞一般。

“她真是個美女。”

“難得他倆依然相愛。”

子山輕輕說:“不用為生活工作的人通常懂得談戀愛。”

“也只有那樣年輕,才能忘記過去。”

子山不出聲。

“子山,你最近沉默寡言,像變了一個人。”

“從前我多嘴多是非?”

“小霖說你居然對馴悍記沒有意見。”

子山微笑,“我對小霖說,莎翁有權寫歧視女性作品,他亦明顯不喜歡猶太人,故創作威尼斯商人。”

“平日你會滔滔不絕帶出水滸傳作者更加不堪。”

“是的,他們都怕女人怕到要把異性視作故人。”

家華笑,“我回去接放學了。”

她一轉身,子山便在她身後輕輕抱住她,把臉靠在她背上,閉上雙眼,長長嘆息。

家華納罕問:“這是幹什麼?”

“就這樣一輩子就很好。”

家華不出聲。

子山鬆開她,“別遲到。”

家華自窗戶看出去,“子山,那輛黑色車子還在。”

“什麼黑車?”

“我來的時候它停在對面,大半小時過去了,它掉了頭,泊在橫街,車牌JGM132。”

家華心細如塵,子山可一點也留意。

他說:“我送你回家。”

家華微笑,“我沒有仇家。”

子山披上外套,“往日我也那樣想,可是後來發覺,有人看我順眼,只因為我呼吸,我有工作與我有朋友。”

家華點頭,“話又多起來,又恢復舊觀了。”

他們駛過黑色房車,那輛車子並沒有動。

家華說:“也許等人。”

子山答:“這一區是中級住宅,不至於用到這種車子。”

他與家華一起在學校接了小霖回家,再返回公寓,他那麼沒有再看到黑車。

睡到半夜,聽到鄰居男女吵架,先用英語,再說普通話,女方反覆控訴男友沒有良心,他的男伴不停摔東西出氣。

子山被吵醒,雙臂枕在頭下發獃,女士,他想說:多講無益,走為上着,他若享受這種遊戲,可繼續打情罵俏,若不,請勿浪費時間及青春,兼擾人清夢。

果然,有人通知管理員上門干涉,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她飲泣半晌,轉為寂靜。

子山卻沒有睡着,他起身喝杯茶,不知怎地,手一滑,杯子脫手摔破。

子山十分可惜,“喲”地一聲,杯子由小霖手繪漂亮圖案,送給他作禮物,他一向珍惜。

他拾起碎片,也許還可以黏好做筆插,他不捨得丟掉。

走近窗口,他發覺一輛黑色大車駛過。

別太緊張,世上起碼一半房車是黑色。

他做了咖啡讀報,照常梳洗,回到公司。

秘書對他說:“朱先生,你有客人,在會議室等你。”

子山意外,他今日並未約見任何人。

會議室門推開,他呆住,來人是羅祖羅佳兩兄弟。

子山輕輕說:“果然又是你們。”

羅祖踏前一步,“子山,請跟我們走一趟。”

子山冷淡地說:“黑色車子是你們的吧,為什麼挑在公司見面,莫非怕我不開門,你們猜對了,兩位,我沒有話說。”

“子山,林智科已在彌留狀態,福怡請你去見她一面。”

朱子山一震,跌坐椅子上,“你們謀殺他。”

“子山,他酒精中毒,腦血管栓塞,手術失敗,完全有根有據,不可胡亂猜。”

“我不會跟你們走,你們仍然想我頂替他身份。”

“子山,福怡的確有此意思。”

“不。”

“子山,假如你不答應,伍福怡不得已,只得宣佈林智科死訊。”

“那是她的決定。”

“我們以為你深愛福怡,這是你的機會。”

子山抬起頭來,“林智科雖然放縱逸樂,但他不是壞人,他不應得到這樣結果。”

“他不幸沒享有長壽,我們也很難過。”

“羅祖,我以為你們已經與林家脫離關係,為何糾纏?”

“我們始終是朋友,我們來找你,因為大家都知道你深愛福怡。”

“我愛的只有兩名女子,那是於家華與她女兒小霖。”

羅氏兄弟發獃。

子山低聲說:“你們請回吧,我聰敏才智都不能與你們相比,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們看錯了人。”

這時,會議室門輕輕推開,有人走進。

三人一起回頭,同時看到一個英姿颯颯的女子。

羅祖衝口而出:“這便是子山愛的於家華。”

子山驚喜:“你怎麼來了。”

家華站到子山身邊,“我確實於家華,我代表朱子山告訴你們,即使你們攜槍,他也不會跟你們走,他是我的人,你們過不了我這一關。”

羅佳連忙說:“於小姐,你不知其中糾葛。”

家華卻說:“呵,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一個人想見他,他卻不想見那個人,可是那樣?”

羅佳只得點頭,的確就是那麼簡單。

家華拉開了會議室門,“你們請回吧。”

羅佳微笑,“於家華的確堅強、能幹、爽磊,子山,你眼光上佳。”

他們兩人再不多話,離開會議室。

隔半晌,家華才鬆一口氣,緩緩坐下。

子山說:“多謝你搭救我。”

“我過來開會,聽說你在會議室,過來說幾句話,一推開門縫,就聽見有人說:‘我只愛於家華與她的女兒小霖’,叫我不得不挺身而出。”

子山十分感動。

家華問:“他們是一對雙生子吧,一摸一樣的相貌身段衣着。”

“我沒有問,他們兩人有點分別,羅佳比較健談。”

“他們像一對武功蓋世的保鏢。”

子山咳嗽一聲,“這件事——”

家華用手擋住子山的嘴,“我都知道,你不用解釋。”

“不,你不知道其中細節——”

家華說:“你不用多講,我已經聽到我最要聽的話。”

子山微笑,“他們說你英明神武,果然。”

這時已有同事進會議室來開會,他們兩人退出。

走到門口,子山問家華:“你進會議室來找我說話?”

“是,有獨立製片公司找我倆監製一套低成本影片。”

子山停住腳步,他握住家華的手,“哪一家?”

“阿省的PaucasPallabris。”

“多麼奇怪的公司名,那不是拉丁文沉默如金的意思?”

“即少說話多辦事。”

“唷,正合我意,但是我從未聽過他們大名。”

“你聽過《熱鬧黃昏》與《柯克先生的園子》吧。

“那是他們的出品?如雷灌耳。”

“叫好不叫座,卻不至於令老闆虧本,這正是我的願望,”家華說:“我希望從頭到尾拍攝一部電影作為小霖以外的作品。”

“那還等什麼?”

“可是經濟剛上軌道,子山,生活才略為穩定,又得連你也拖落水……”

“家華,追求理想是要付出代價的。”

“兩個人同心養一個孩子還不成問題,幾時約見談合同?”

“我決定當你及我的經理人,親自談判。”

“去吧,勇往直前。”

子山也覺唏噓,永無寧日是文藝工作者的命運,怪不得每個母親都希望子女教書:一旦升上校長院長位置,可望得終身教席,心血努力有個代價。

他們這票藝術家卻得不停創新締造記錄,那真是叫人筋疲力盡的一份職業。

於家華是天生的談判專家,她坐下來,向對方負責人爭取權益,決不退縮,態度光明磊落,叫人佩服。

對方說:“於你一是一,二是二,日後省卻多少麻煩。”

於家華微笑,“我當這是讚美。”

“我們喜歡強悍女性。”

家華無奈,她自己也沒想到會進化到今日模樣,十年之前,她只懂抱着嬰兒哭泣,偶而抬頭,看到的是親友厭惡神色。

一日她醒悟:喂,你才廿歲出頭,很難這樣過一輩子,節哀順變吧。

她站起來,走出一條叫於家華的路,直到今日。

小霖一日問她:“媽媽,我需要學你那樣勤工嗎?”

家華肯定的說:“小霖,你不必,因為媽媽這一輩子已經做了三個人的工作。”

簽合約那日下雨,他倆自“少說多做”公司出來,買了一張華文報,一攤開,子山便看到一段訃文:統元地產主席林智科英年辭世。

伍福怡終於接受事實,宣佈訊息,放棄朱子山這個替身。

他抬起頭,聽見家華高興地說:“回到環星,第一件事是辭職,幸虧我與你其實都是散工,按部頭計,人家不屑與我們簽合約,倒也有好處:說走就走。”

子山不出聲。

“從前老是覺得沒有合約人像矮了一截,今日才知方便。”

子山忽然說:“家華,我們結婚吧。”

家華一愣,她緩緩低頭,想了一想,抬起頭輕描淡寫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想我同你結婚。”

“對不起,家華。”子山深深歉疚。

家華說下去:“這件事不急,待你成了名再講吧。”

“家華——”

“這是計劃書,足足一吋厚,每一行細字看得我頭痛。”

子山輕輕握住她的手,他永遠不會放她走。

這樣一個堅強能幹會得做家務又有豐富收入的女子何處去找。

其實,她一直在他身邊,彼時,從他的船屋窗戶,可以看到她端坐着教小霖做功課,有時專註得兩三個小時動也不動。

可是,如果沒有那段奇遇,他也許永遠不會欣賞到她這顆平凡的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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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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