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英鵬跟着她走進小巷子裏,秋風迎面吹來,他聞到鄭文雯身上檜木的香味,他熟悉的木料香氣,帶給他一種安全感。陽光暖着肩膀,很舒服。
只是和她散步,在尋常的巷子裏並肩走路,卻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只是這樣簡單的事,為什麼感覺這樣愜意?
他很久沒有悠閑地走在路上,過去好幾個月裏,他除了工作室,就是跟客戶開會,然後去媽媽家跟女兒玩,然後在天色黑暗時回到空洞冷清的公寓。
他憤怒妻子跟朋友的背叛,活得很空虛,連呼吸都會痛,恨不得死掉算了。可是現在,他竟然感動着,覺得活着還是挺不錯的。
“就是這裏。”她站在一棟老公寓底下,對他笑,欣賞他吃驚的表情。
“咖啡館?”季英鵬看看前後左右,沒看見咖啡館。
“咖啡館在上面。”鄭文雯指了指上頭。
季英鵬抬頭望,他驚訝,像發現新大陸。
那是尋常的二樓邊間住宅,L形外圍陽台改造成喝咖啡的地方,不留意的話,根本不會發現有一間咖啡館隱藏在老公寓裏。
季英鵬讚歎地打量着,看見一塊橘色的招牌——
Homey'scafe
鄭文雯把食指放在唇前,跟他噓道:“別告訴別人這裏有咖啡館喔,這是我的秘密基地。”她指着走道入口貼着的店家黑板,上頭寫着——
不要告訴別人你在這裏,如果你想要喝杯咖啡泡壺茶……
“這老闆也太有個性了吧?”季英鵬笑道。開咖啡館卻不要人家聲張的?難道還怕客人太多啊?這是一間名叫“Homey'scafe”的咖啡館,隱密低調,藏在老公寓二樓。
推開白色小門,裏面是狹小的木樓梯,兩邊是白色牆壁。樓梯窄小,拾級而上,讓人好奇前方風景。轉個彎,上樓去,通過綠色小盆栽,走進以黑色天花板灰色牆壁跟水泥地板建構的咖啡館,牆面幾張攝影照,幾架投射燈,呈現簡約率性的文藝風格。
讓季英鵬眼前一亮的是,這裏有個露天小陽台,沒有鐵窗遮蔽風景,鋪上木頭的矮牆變身成窄細的長桌,幾張舒適的方形椅,幾個煙灰缸。還有隔着馬路,對面住家窗檯牆沿招搖的藤蔓植物,公寓間牽連的電線上頭雀躍的麻雀嬉戲唱歌。
鄭文雯一看到陽台座位空着,興奮地衝出去,坐下,臉貼着木桌面讚歎。
“得救了——”這裏是她的避風港。她雀躍的模樣,讓跟在後頭的季英鵬微笑。
“你很喜歡這裏?”
“你不覺得這裏很酷嗎?”
“不跟我說的話,我絕對找不到這麼隱密的咖啡館。”
“就是啊,我從不帶男朋友來,因為你不是才讓你跟的。”
那他現在是應該要感到很榮幸嗎?季英鵬哭笑不得。
“為什麼不讓男朋友來?”
“分手后,萬一在這裏堵我,那多難看啊,剛剛你也看到了,談戀愛容易,分手不容易,唉。”
“我發現……”他定睛注視鄭文雯,深邃黝暗的眼睛瞅得鄭文雯心跳慢了半拍。
“發現什麼啊?”
“你的過敏症……好像褪了。”
“欸?”鄭文雯捧住臉。“真的嗎?好像是沒那麼腫了喔,所以我又變回大美女了?贊。”
大美女?季英鵬笑了,這麼大言不慚地讚美自己,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啊。他湊近一些,仔細瞧着她的臉……
“我看看——還剩嘴唇還有點腫。”
“多好,不用打豐唇針就有性感的豐唇,帥呆了。”她哈哈笑,率性地從外套口袋搜出香煙跟打火機,點了就抽。
服務生過來點餐,她點熱拿鐵,他點黑咖啡。季英鵬看她熟練地點煙抽,噴着煙霧。彷彿走入無人之境,自在得很,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她抽了幾口香煙,再啜一大口送上來的拿鐵,然後狂放地伸伸大懶腰,還很不矜持地發出引人遐想的超級性感的滿足的嗯聲。
真是,季英鵬蹙眉看着,覺得好笑。奇了,這女人怎麼每個動作都這麼的慵懶可愛?更奇怪的是他認為好女人是不會像男人抽煙的,可是這會兒他看着鄭文雯,絲毫沒有排斥感。他不禁想到前幾日跟王強的對話,王強問他心目中的好女人具備的條件,他說要“不煙不酒,安靜,溫柔,脾氣好,廚藝佳——”……
“以上這些全丟掉。”
王強當時這麼說道。
現在,季英鵬打量着抽煙的鄭文雯,她抽煙,她生氣時會吼人,她還會拿教鞭恐嚇學生……
“你該不會除了抽煙外,還很會喝酒吧?”
“是啊,像這種天氣冷的時候,晚上喝點烈酒特別好睡。”
所以鄭文雯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好女人的標準,季英鵬突然呵呵笑了。
“我會喝酒這麼好笑嗎?”奇怪的傢伙,看着她一直笑。
“沒事。”季英鵬拿出他的Davidoff香煙,也點了一根抽。
“原來你也是煙民。”鄭文雯很高興。
“我只有偶爾抽幾根,我沒有煙癮。”
“我也沒有好嗎?我抽煙是工作腦子打結時,群聊穎獨家製作,或是配咖啡來上一根應應景,平日我也不抽的好嗎?我是很有公德心的煙民。”
“是是是。”應景嗎?有這種說法?季英鵬笑得更厲害。
鄭文雯按熄香煙,交疊長腿,覷着他。
“喂,我問你,你跑來聽課程說明會幹么?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對編劇有興趣的那種人。”
“哦?”這有意思。“請問對編劇有興趣的人是什麼樣子?”
“總之是一種直覺,你不適合吃這行飯,你是設計師又有自己的工作室,幹麼學編劇?”
“這個嘛……”他避開她視線,瞅着對面公寓搖晃的花草,他要怎麼回答?總不能說他純粹是想逃避苦悶低潮的生活,也不能說只是對她有好奇。想上她的課,想從苦悶的日子逃跑,想到她的領域流浪一下,喘口氣。還因為欣賞她整個人散發的氛圍……
鄭文雯看他不回答,只是憂鬱地覷着天空。
“喂,哈羅?”
“唔……想試試不同領域的工作。”他轉過臉,對她微笑。“做設計這行,競爭很激烈,我擔心哪天會失業,所以需要第二專長,如果我報名,你會拒絕我嗎?”
“我沒本事拒絕你,承辦課程的人又不是我,但我勸你不要報,我反正也不想教。”
“聽說要六個人才開課?”
“對。”
“既然開了這門課,為什麼不希望有人報名?”
“我是為了義氣,你看看我,我又抽煙生氣時又吼又叫的,哪裏像傳道授業解惑佛心普照的老師?我還有自知之明好嗎?為人師表這種事我擔當不起,我是為了義氣去幫忙的。”
鄭文雯將前因後果告訴季英鵬,然後笑眯眯說:“所以你不用請我喝咖啡了,我請你吧,算是我拜託你,千萬不要給我去報什麼編劇課,OK?”
他哈哈笑。“還有這種事?這樣算違規吧?影響別人的求學精神。”
“不然再加一客水果雪糕鬆餅怎麼樣?還不錯吃喔。”
“我的意志不接受賄賂。”他挑起一眉,眼裏閃爍着笑意。
“嗟。”鄭文雯好笑地看着他,瞪大眼睛恐嚇:“那你報啊,有膽你報啊,讓你嘗嘗教鞭的滋味。”
他哈哈笑,一點都不怕。
“反正啊,就算你報了,剛剛那個姓庄的傢伙也報了,哪怕連劉子騏那個該死的混蛋也報了,加一加也不過三個人報,開不成的啦。”鄭文雯撩撩頭髮,深吸口氣,瞧着湛藍的天空。“天氣真好……好舒服喔……”
看她這麼舒爽的模樣,季英鵬相信她是真的一點都不care被情人背叛的事。方才那些烏煙瘴氣的烏龍鬧劇,她也瞬間就拋諸腦後。真厲害,她是怎麼辦到的?他真希望自己也有這種功夫,他可是為了老婆跟朋友外遇沮喪整整一年啊,而她卻是一杯咖啡一根香煙就打發掉壞情緒。
“我羨慕你,”他說:“這麼容易心情好,說實話,早上看到你臉腫眼腫的,我也以為你是為了那個男人傷心哭泣造成的。”
“拜託,記得早上我說了什麼嗎?我的名言啊。”
他笑了。“寧願把全身多餘的水分尿掉,也不會為臭男人掉半滴眼淚?”
“Ofcourse!”
“明明我是吃麻辣鍋吃太爽才過敏的,大家都以為我為了那個混蛋哭,真冤枉,嘔死我了,他最好是有這麼催淚啦。嗟~~”
他哈哈笑,“那是因為一般人失戀了不會像你這樣,很多人在感情上放不開,不然這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傷心的情歌了。”
“我有個理論,要不要聽?”她坐直身子,眼睛閃着亮光。
他當然要聽,他湊近一些,聽她發表高論。
“換男人呢,要越快越好。”
“換男人?!”
“嗯哼。”她又點了一根香煙,深吸一口,把煙霧噴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投胎來做人,一定要活得很爽才對得起自己,幹麼要讓不對的人糟蹋?做人要及時行樂,生命很寶貴,每多活一天也就是離死亡多一天,所以呢,一點都不要浪費時間在不對的人身上。每次交往的人讓我失望,或是發現不合適或是對方性格有瑕疵,我一定馬上切掉,絕不留戀。我的工作已經太忙太煩了,才沒有時間談那種婆婆媽媽的戀愛。”
聽起來很瀟洒,但是……“這樣會不會太狠?”他問。
“這樣才是仁慈,對我,對另一個人都是仁慈的,切掉不合適,大家才有機會朝真愛邁進。未來有幸遇到身心契合的,可以白頭偕老很贊,萬一沒遇到也不用遺憾,一個人活得逍遙快活也很贊。而且啊,沒有愛人不會死掉,沒有工作才會死翹翹。像那種為了愛不顧一切,連工作啊理想啊都丟到一邊的人,下場大部分都……嘖嘖嘖,很慘,特別是女人。女人最容易感情用事了……”
季英鵬微笑着,眯起眼睛打量她,“我忽然覺得,你是滿適合當老師的,講得頭頭是道噢。”
“嘿嘿嘿。”她笑嘻嘻。
“看來,沒有男人可以讓你掉淚的。”
“Yes,失戀不會讓我哭,收視率不好我才會哭。”
他哈哈笑。“我以為編劇的生活很浪漫的。”
“你試試一年有八個月都在編愛情劇,你試試看,看看還浪不浪漫得起來。”
他又一次哈哈大笑,真是,跟她聊天真有趣。
她按熄香煙,啜一口咖啡,打開包包,拿出一把糖果撒在桌面上。“要不要吃糖?”
“又抽煙,又喝咖啡,又吃糖,你的嘴真忙。”
“你不知道干我們編劇動腦過度,氣血很虛,要時常準備糖果,免得血糖太低昏倒。”
他看着五顏六色產自各國的糖果。“你該不會有搜集糖果的癖好吧?”
“賓果,答對了。”她撕開草莓軟糖,舔了舔,含進嘴裏。
這性感的小動作,教季英鵬恍惚了一下,胸腔有點燙燙的,季英鵬發覺他很愛瞅着她看,她講話的神情,目光閃動的樣子,很多的小動作,甚至是發飆的模樣,一言一行抓緊他的視線,他憂鬱的腦袋蒸發殆盡,他追着她的每一個表情,沒有空間再去為往事傷神。
他默默地希望這快樂愜意的時刻可以一直延續下去,可是她喝完咖啡,打開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毫不留戀地起身要走。
“我還要去圖書館找資料,掰嘍。”
“哪間圖書館?我送你。”
“不用了,散步就到了,再見,天氣很好,你可以再坐一會兒啊。”
他有點慌,又有點緊張,他很想問她的電話號碼,但是……他正猶豫着要怎麼開口,她太瀟洒,包包甩上肩膀就走了。
看她下樓,他只能對着她那頭蓬鬆如雲的發嘆息,那朵雲消失在樓梯間。他又往樓下看,看她笑眯眯的走出巷子,一點都不留戀跟他的咖啡時光,而被她挑起的餘韻,那種快樂的感覺,還蕩漾在他心裏。
他強烈地想再見到她,渴望她多留一會兒。但她對他這個人,並不希罕。
這是最後一次碰面嗎?編劇課沒開成,也沒成功要到她電話,他們的生活也沒有交集,她也沒有理由再闖進他的工作室大樓,所以……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明白到這一點,他坐立難安,胸口空洞洞的,感覺無所適從。
***
第二天下午——
季英鵬工作室,鄭文雯窩在垃圾堆里的照片擺在書桌上,電話,擱在地上,他掐着鼻子,蹲在書桌後面的地上,用比他原始嗓音高几度的聲音說——
“對,我叫沈大方,嗯……我要報名……等一下我會把匯款明細傳真過去——對……請問這樣有幾個人報了?會開班嗎?才五個?還差一個?”季英鵬失望地掛上電話。
“你在做什麼?”忽然一個聲音問。
季英鵬嚇得差點撞到桌腳。抬頭,看見傅紫琳雙手抱胸,正奇怪地看着他。
“進來我工作室要敲門,要我講幾次?”季英鵬臉色脹紅,故作鎮定地站起來,坐在椅子上。
“是外人的話當然要敲門啊,但是親妹妹還敲什麼門啊,又沒客人在。”傅紫琳嘟着嘴,在一旁沙發坐下。“人家特地幫你帶了好吃的蛋糕跟咖啡說,你在忙嗎?想一起喝個下午茶。”
“對,我在忙。”季英鵬對着電腦處理信件,希望她快走開。
“喂,剛剛你在報名什麼?幹麼捏着鼻子講話?好好笑,還說自己叫沈大方?”
“沒事的話出去,我要開始忙了。”
傅紫琳笑盈盈地追問:“哥該不會是在做不可告人的事吧?譬如報名什麼海外買春團啊——”
“喂!”
“幹麼啦,生氣喔?這也不是不可能啊,被羅佩馨重傷,哥又是正常的男人,想召妓也沒什麼關係啦!”
忽然冒出那女人的名字,季英鵬臉色一沉,口氣更差了。
“你沒事忙嗎?”
“這什麼?”傅紫琳拿起照片,季英鵬要搶,她舉高手。“鄭文雯的照片?這是幹麼?”
“本來……要拍給警衛公佈,因為……因為她老是偷偷闖進大樓,都是因為你。”季英鵬慌亂地解釋。
“哈,在垃圾堆里?”傅紫琳瞪着照片。“她看起來真蠢。”
季英鵬搶回照片。“有點口德好嗎?滾出去。”他罕見地大聲喝叱。
傅紫琳嚇得縮了縮肩膀。“幹麼啊,這麼凶?吃錯藥啦,我是來借車的,晚上要用。”
“免談。”季英鵬想也沒想嚴厲拒絕。傅紫琳因為酒駕,上回撞了人還差點鬧出人命,還是繼父運用人脈擺平的,現在還敢開車出去?
“真小氣,借一下會怎樣?”傅紫琳跺腳,哽咽地說:“我到底是不是你親妹妹啊?想想我住在繼父家裏多可憐,沒有父愛,跟繼父又沒感情,媽媽也沒空理我,我多麼孤單寂寞,我還奢望唯一的哥哥疼愛我,結果竟然……”
又來了——季英鵬抓住她手臂,往門外帶。“別演戲了,傅大編劇。在有錢繼父家裏吃香喝辣,被當成小公主疼,還講這種話會遭天譴的。”這招用太多次,他麻痹了。
傅紫琳哇哇叫,被推出門外。
季英鵬上鎖,他才不管妹妹生氣,她的討愛行為讓他很厭煩。要不是聽從媽媽的拜託,他一個人租一整個樓層當工作室,多舒適,也不會三不五時被干擾,偏偏這丫頭也想要什麼工作室,硬要搬過來湊熱鬧。
唉,頭痛。
要是讓傅紫琳知道他正在做的事,肯定會鬧到烏煙瘴氣。
季英鵬在電腦上輸入密碼,轉帳匯款,拿起電話又打給課程承辦人,這次他掐着喉嚨,用另一種彆扭的嗓音說——
“你好,我要報名鄭文雯的編劇課,我剛剛已經匯款了……是,是,所以這個課確定開班了嗎?……太好了,謝謝。”
Yes!
季英鵬興奮地朝空中揮出一拳,在他以虛擬的分身報了兩個名額后,終於——搞定,他瞅着照片,高興地笑着。
鄭老師……我們很快又要見面了,期待嗎?
***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我死定了啦……”一大早鄭文雯就在靠夭。
蔣怡華站在鄰近陽台的地板前,看着躺在地上扭動不已,呻吟不止,哀嚎不斷的女人。
“這就是講義氣的下場,恭喜老師。”蔣怡華說。
“你閉嘴。”鄭文雯吼她,又繼續翻滾繼續哀嚎,“唉呦~~唉呦~~怎麼會有這種事?我的天,我的天啊——”鄭文雯一手搭在額頭,一手按住胸口,她苦惱鬱悶,像被大石頭壓住沒辦法呼吸了。
“所以早點讓我取消課程說明會不就好了嗎?就說你幹麼要答應吳院長呢?你這樣是搬磚塊砸自己的腳——”
“怎麼可能會開班?六個人欸?這些人有被虐狂嗎?我說明會時明明表現得那麼兇狠啊,嗚嗚嗚……這樣下去我怎麼辦嘛?下個月就要開始寫新的劇本,我哪來的時間教課?我不懂,到底這六個人是基於哪一點報名的?我那天臉上還長滿紅疹啊!”
“可能……是基於……長滿紅疹?”
“你說什麼?”
“因為老師的臉長滿紅疹,看起來特別有喜感,所以他們——”
“你講話有經過大腦嗎?拜託你,腦子是用來思考的,不是長來裝飾用的好嗎?”
“還是?”蔣怡華出主意:“我幫你找個理由去跟吳院長說說看?我可以騙他你出車禍或是——”
“蔣怡華,出車禍這種梗不但爛而且很不吉利,你閉嘴。”
“我也是為你着急啊,誰不知道你趕本時那種瘋狂的模樣,天底下大概只有我受得了,那時候的老師真的不宜讓人靠近,更別說要讓一群學生親近了。”
“就是,我會嚴重受干擾。”
“干擾就算了,重點是人命很可貴,為了六條寶貴的性命,這種玩笑開不得。”
“什麼?”鄭文雯啪地坐起,仰望蔣怡華,“人命可貴?什麼意思?”很難懂喔,莫非蔣怡華終於懂得用腦袋,想出什麼聰明梗?
“難道老師全忘光光了嗎?您趕本的時候常發生的那些事您都忘了嗎?很可能會鬧出人命的啊。”
蔣怡華在屋內踱步,興緻高昂地幫她鄭文雯回憶——
“您曾經煮開水忘記關火,差點把廚房燒掉。晚上回家把鑰匙插在鎖孔上,小偷把你的電腦電視全偷走,而您倒在沙發睡覺竟然毫無知覺,幸好沒發生更恐怖的事。然後你因為劇本都在電腦里還哭了三天三夜,失戀都沒哭這麼慘。更經典的是點煙抽的時候,打火機點的不是煙是自己的嘴,燙到起水泡兩天不能吃東西。你還曾因為睡眠不足,結果開車開到沒油都不知道,上高速道路時車子往後滑撞上安全島,自己撞斷兩根肋骨,車子也毀了,還差點被警察列入危險駕駛名單,除了這些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烏龍狀況……還要我說嗎?”
“謝謝你記得這麼清楚,要不要寫成回憶錄?將來我死了你還可以賺一筆,書名是‘想我在大編劇鄭文雯身邊的日子’?”
蔣怡華嘿嘿笑。“這種時候老師還有幽默感,真好。”
好個屁!“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唉呦——連助理都這麼天兵啊,買尬——”鄭文雯躺下,哀嚎得更大聲了,繼續扭動身體努力呻吟。
叮咚、叮咚——
門鈴響了,蔣怡華跑去開門。
吳院長拎着水果籃跟一大束玫瑰花跑來找鄭文雯,都七十幾歲的老年人了,白髮蒼蒼,仍然精神奕奕。他平日熱愛氣功太極拳,是非常有活力的老頭子。他走進來,看到躺在陽台前面,陽光曬着的那條身影,立刻趨前以爽朗的笑聲招呼——
“哈羅,我最最最疼愛的文雯啊,一大早就在做日光浴,真健康。”
鄭文雯聽見老頭的聲音,扭動一下身體,悲慘呻吟。
“順便練瑜珈嗎?很好很好,活着就是要多拉筋伸展伸展身體。”
見鬼了,什麼日光浴?什麼瑜珈?她是躺在這裏顫抖,萬念俱灰好嗎?
“我世界末日到了。”鄭文雯有氣無力道。
“沒錯,鄭文雯的世界末日到了,因為很快的,鄭文雯要迎接嶄新的新世界,我特地跑來恭喜鄭老師第一次開班就這麼成功!”
“我想不通,我還拿了教鞭去威脅那些人,怎麼還會有六個人願意跑來給我虐待?我看起來像是慈悲有愛心的好老師嗎?”
“這個嘛——”吳院長捏着她的尖下巴,往左瞧,往右看。“是不是好老師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個大美女。”
“嗟。”鄭文雯拍開他的手。“明明說明會上只有一個什麼姓庄的傢伙要報,其他五個人是從哪裏生來的?”
“喔,您的學生名單我帶來了,您可以先認識認識他們的名字喔。文雯,你應該不會放我鴿子吧?你一定會如期開班吧?你應該知道我把我的退休金全投注在這個文創學校吧?”
“唉……”鄭文雯接下名單。“我知道啦,不過你知道我接下來馬上要開新戲了嗎?到時候我會忙到走不出這間工作室。”
“正好啊,那些學生可以在你工作室一邊幫你,一邊實地的學習編劇過程,一舉數得,贊。”
吳院長還真是辯長無礙,樂觀到底。此人堅強的正念力,導致旁人不管如何陰鬱都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他甚至啦啦啦地哼唱着歌劇名曲,一邊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支票在躺平的鄭文雯臉前晃啊晃。
“我沒占你便宜,你瞧,你都還沒上課,我已經把你的酬勞先給你了,夠意思吧?”
鄭文雯眯起眼睛打量他。“你年輕的時候一定讓很多女人傷心。”
“欸,怎麼說?”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苦惱嘛,只會往自己高興的方向想。”
吳院長大笑。“這點跟你一樣啊。想想那些被你拋棄的男人?喂,呻吟完了就快點振作精神準備開課,你不會搞砸我的課吧?現在網路很發達,要好好教學生,不要害我喔。”
鄭文雯抽走支票。“放心吧你,你當主管的時候,我的戲幾時開天窗了?誰不知道我超有責任感的。”
“老師?”蔣怡華驚嚷:“真的?您確定要把您最醜陋陰暗沒人性冷血又邋遢的一面公諸於世嗎?您的形象打算放棄了嗎?”
鄭文雯木然地看着蔣怡華。“我承認你形容得很中肯,但是可以不要這麼直接嗎?你張嘴可不可以加上潤稿功能?”
“就是啊!”連吳院長也聽不下去。“蔣助理,做人啊,要做好事說好話,帶給這世界美好芬芳的訊息,懂嗎?”
蔣怡華眼角抽搐,假笑地尖聲潤飾一遍。“您確定要把您最樸實真誠率性豪邁有氣魄的一面公諸於世嗎?如果是這樣偶也沒有意見啦。”但是她的學生要有心理準備,那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