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鄭媽媽很有耐性,寶貝女兒逃亡去,她就死守在工作室等。
蔣怡華忐忑不安,一直安慰鄭媽媽。
“伯母別擔心老師啦,她那麼大了會自己打算,她又不是笨蛋。”
“工作上不是笨蛋,感情上是。”
“哎,我覺得不會啊,每次男朋友劈腿,老師都很果斷的分手,絕不拖泥帶水,這證明她不傻。”
“每次都愛上會劈腿或感情輕浮的男人,沒一個可以穩定交往超過一年的,如果文雯才十八歲我可以原諒,但是她明年就三十歲了,她還要一直談這種亂七八糟的戀愛嗎?她幹麼非要談戀愛?如果她是你女兒,你能放心嗎?你說啊?”鄭媽媽氣憤道,最大的原因是鄭文雯那段不可告人的,短命的爛婚姻,身為媽媽,她不要鄭文雯再受傷了,可是為什麼女兒就是學不乖呢?吃的苦頭還不夠嗎?
“呃……我去弄晚餐,該吃飯了。”蔣怡華溜進廚房,穿上圍裙,忍不住嘀咕:“什麼我的女兒,我才二十六歲耶,幹麼講得好像人家是大嬸啦,伯母真是的。”
驀地,外頭響起開門聲,蔣怡華衝出去。“老師回來了?”
“你還知道回來?”鄭媽媽跑過來追着女兒罵。“給我過來坐下。”
鄭文雯垂頭喪氣,駝着背,有氣無力地乖乖到沙發坐下。
“你不準給我談戀愛,禁止戀愛,聽見沒?”鄭媽媽挽起袖子嚷。
“好。”
“你……好?你說好?”
“嗯。”鄭文雯嘆息,側身靠着沙發背,眼神放空的看着落地窗外黑暗的天空,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鄭媽媽曉以大義:“那個男人不準再跟他來往,因為你現階段要的不是交男朋友,而是好好反省這些年你到底在亂愛什麼。以後男朋友的事,由我作主,真的想談戀愛,讓我來,我會過濾那些爛男人,由我來幫你挑對象。”
“噢。”
“噢?”這麼配合?鄭媽媽反而呆住了。“噢是?”
“挑個跟爸一樣的男人嗎?”
砰,抱枕擊中鄭文雯的額頭。
“媽!”鄭文雯跺腳。“幹麼又打人啦。”
“好好的提那個爛人幹麼?你這個壞女兒,你存心讓媽傷心嗎?”
“那媽也不要一直提我的感情有多失敗,你也很壞。”
“你現在大了會頂嘴了是不是?你以為你大了我就不敢揍你?”
“媽你幹麼老是這麼暴躁?你講不講理?”
“做媽的跟女兒講什麼理?你是我生的我養的,現在連講都不行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早知道你在我肚子裏的時候,我就……”
這對母女體力很好喔,互相叫囂起來。
“唉。”蔣怡華默默閃進廚房,滾水,下餛飩,煮起餛飩麵,還煮了很大一鍋,因為等一下吵完架她們會很餓。這對母女開戰了,不過呢,她也不是很擔心,每次她們都這樣戲劇性的大吵,過後又會抱在一起痛哭,她習慣了啦。
果然,半小時后,外面的爭吵走樣了,變成哭哭啼啼的戲碼。
“媽……我錯了,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哭嘛,嗚嗚嗚……我真是不孝的壞女兒,讓媽媽這麼傷心,嗚嗚嗚……”鄭文雯啜泣,她一看到媽媽被氣哭了,立刻抱着媽媽道歉。
“媽也不好,媽不該罵你,可是我真的是擔心你,你知道嗎?外面的壞男人太多了,我女兒漂亮善良又乖又賢惠啊,媽不要你被那些壞男人糟蹋。”
賢惠?噗——蔣怡華聽到這裏忍不住大笑,鄭文雯如果賢惠,那她蔣怡華不就是冠軍級賢惠了?真是一對天才母女。
“吃面嘍,別吵了。”蔣怡華將熱騰騰香噴噴的餛飩麵端出去。
這對母女哭哭啼啼,手挽着手,坐到桌前,粘TT地挨着彼此吃面。
鄭文雯說:“媽,我不用吃這麼多餛飩,你愛吃,我的分兩顆給你。”
“唉喲,不用啦,媽這麼胖,你這孩子瘦巴巴的,來,多吃點,我的餛飩都給你。”
兩人搶着舀餛飩給對方。
蔣怡華坐在中間,眯着眼睛打量她們。“兩位,一人有八顆大餛飩,絕對夠吃,讓來讓去的幹什麼?真愛演啊你們。”
“也是喔。”鄭媽媽破涕為笑。
“就是啊。”鄭文雯也笑,在媽媽臉頰親一口。“媽咪,ILOVEYOU。”
“我的乖女兒,真乖。”鄭媽媽好幸福地笑着,又哭了。
鄭文雯看媽媽笑得那麼幸福,自己的傷心都不重要了。
好吧,雖然跟季英鵬曖昧情愫才剛萌芽就夭折,不過呢,她還有媽媽啊,做人不能太貪心,沒有愛情,她還有這麼棒的好媽媽,可以了,沒關係的,鄭文雯抹去眼淚,大口大口吃餛飩麵。是的,沒關係,她很快就好起來了,這不算什麼,不算什麼。
晚上和媽媽這麼又哭又笑地瞎鬧一場后,鄭文雯早早去睡。她睡得昏天暗地,很香很甜,彷彿下午的沮喪都沒發生過,真是有超強的傷口癒合力,這也是蔣怡華最崇拜老師的一點。
鄭文雯宛如打不死的蟑螂那麼堅毅,彷彿心中有塊磐石,很定靜,誰都休想影響她。哪怕是暴風雨般的情緒掃過,事後她很快又會若無其事的生活,上工,繼續度日。
了不起。
第二天,蔣怡華關心老師的狀況,她一大早就到工作室報到。早上十點,通常這時候鄭文雯還在睡,但今天她已經端坐在書桌前打劇本,右手繃帶已經拆掉了,只是活動還不太靈活,她慢吞吞地打劇本。
“這麼早?”蔣怡華幫她沖咖啡。“那個季英鵬不是要幫你打字嗎?”她試探地問。
“他不會來了。”鄭文雯頭也沒回地說:“我自己打字就可以了,醫生也說四天就可以拆繃帶了。”
“喔。”蔣怡華聳聳肩往廚房走去。“昨天看你們的樣子,還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說……”
“嗟。”鄭文雯乾笑。“能有什麼?”哼,傅紫琳的哥哥,拜託,她才不會自找麻煩,跟那種人的哥哥糾纏。
她低頭,繼續打劇本,沒錯,把那男人的事拋到腦後,在什麼都還沒真的發生前,這樣最好了。她為愛死過一次,餘生都要過得加倍幸福,她絕不會允許任何可能的不幸再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天,季英鵬到三義找何明,跟他合作的木工何明在這裏有自己的工廠。早上他跟何明檢查最後一批出貨的手工傢具,上頭都已經刻上他們的龍圖騰,也刻有製造日期。
一堆老木料在陽光下的草地上曝晒着,一旁的杮子樹結了很多紅杮子,鳥群爭着吃食。
他們忙了一陣,回到木屋裏休息,何明煮茶,兩人坐在敞開的門口品嘗熱茶。
何明膚色黝黑,長相粗獷,他穿着汗衫,脖子掛條毛巾,笑着拍拍老朋友肩膀。
“都還好吧?”
季英鵬苦笑,點點頭。
何明糗他。“早叫你學我打光棍,就不會這麼慘啦。怎樣?搬來跟我住,女兒也帶來啊,這裏好山好水,不像城市烏煙瘴氣的一堆鳥事。”
“好,我會考慮。”季英鵬笑笑的。
“聽說你要休息,這是最後一批?”
“唔。”
“老弟——”何明重重拍他一下,“精神點,女人啊,再找就有了。”
季英鵬還是笑笑的。“我沒事,真的。”真的……不會再想前妻的事,但是……三天了,已經三天過去了,那個人還住在他腦海里,他嘆息,啜一口熱茶,抬頭望着樹蔭間閃爍的光彩。“我的感情運……似乎不太好。”
“至少你還有感情運,像我每天窩在山裏鋸木頭,連個屁都沒有,我差不多快了——”何明摸摸頭。“很快要去當和尚了。”
“你這麼家吃肉,當不成和尚吧。”
“嗟,我的嘴巴愛吃肉,可是我的身體很清靜,不知道多久沒碰女人了。”
“也對。”季英鵬哈哈笑。
“喂,我有個好東西給你。”
何明跑進屋裏,搬出一個紅色陶瓷,放地上,掀開蓋子。
“你看看這個——”瓮裏邊,有一堆黑亮的塊狀物。
“這什麼?”
“你靠近點,聞聞看。”
季英鵬俯低身嗅聞,一股沉厚的氣味漫進鼻間,直通腦門,奇特的味道,很像深山古剎的氣味,木頭的氣味?對了,像走進深山充滿古木的地方。
“這是什麼?”聞了有清涼感,很舒服,讓人安心。
“這是避邪香塊。”何明摸出一把,放掌心裏給季英鵬看。“西藏的朋友帶來給我的,他們知道我愛跟木頭有關的東西,這是避邪樹分泌的樹脂,這種脂塊他們西藏人在煙供時會跟香加進去燃燒來敬神用,有時也會拿來擺在家裏驅逐陰雜之氣。這個中藥裏面有,聞了還可以醒神通竅。”何明笑嘻嘻的。“我看你是腦子不清楚才會娶那種女人,喏,這一瓮送你,以後你腦神經又打結不清楚時,趕快聞一聞,讓自己清醒點。”
季英鵬拿了一塊黑色樹脂,舉高,在日光下打量。
他是做設計的,突然間腦子裏有很多想法迸出來。“這東西很有趣,我知道可以做什麼。”
“哦?你想做什麼?”
季英鵬沉寂的靈感忽然復蘇,他興緻勃勃地說:“謝謝,這個禮物很棒。”
“那還用說,我是不能請你去大餐廳吃飯,每次都只能煮茶給你喝啦,但是啊,喂,兄弟,不管怎樣,我挺你。”他拍拍胸脯,豪邁道。“聽我的,女人再找就有了,千萬不要喪志,想休假是不錯,也不要休太久啦,我最喜歡做你的東西啊。”
季英鵬感激地拍拍何明的肩膀,忽然想到——
“你應該有很多檜木油吧?”
“對啊,幹麼,你要嗎?後院地上好幾桶紅檜木油,要多少你自己拿。”
季英鵬帶走一大桶紅檜木油,又把那一瓮避邪香塊帶走。見過老友,他心情平靜多了。
這裏真是好地方,開車下山時,看見天邊瑰麗的紅色彩霞,是啊,不管多麼傷心,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不管多少寂寞到想死,鼻子還是在呼吸着,不管他有多麼不甘心,他還是得繼續他的人生。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他無法強求,儘管很傷心很難受很想她,他也只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不喜歡死纏爛打的糾纏別人,所以他成全前妻,所以當鄭文雯叫他不準再去找她,他臉皮薄,自尊心強,他會做到,他會尊重她的決定。
可是……為什麼還是會想到關於她的那些小事?
禮拜一,編劇課。
鄭文雯看着她的學生。
座位更空了,只有庄凱文跟黑子來上課。劉子騏那個爛咖被氣走,贊。另一個空位,她看着,心裏亂怪的。看着那個空位,彷彿又看到季英鵬充滿感情的黑眸靜靜凝視她,看見他幫她抹去嘴角奶油時的溫柔模樣。彷彿還感覺到嘴唇殘留的餘溫,關於他的那些熱情的吻……
“老師——”庄凱文正在報告他的功課。“我已經想好了怎麼追求女生,才會讓女生感動,這個一開始呢,我想不出任何的梗,因為我喜歡的是男人嘛,不過——”
“嗟。”黑子冷哼。“死GAY。”
庄凱文瞪她一眼,繼續跟老師報告,“後來我把女生想像成以前我喜歡的男人,喔,那就很順利了,我啊我的花招可多了……”他嘿嘿笑,很熱烈地分享。
“寫情書是一定要的啦,但是一般那種寫情書的方式太老套了,我都嘛會把情書系在鮮花上,早晨送去給我愛慕的人,放在他信箱裏,當花還沾着露水時……天啊,超浪漫的。我還會用我的蘋果電腦編情歌給他聽,然後燒錄好光碟,帶着手提音響,挑個氣氛很浪漫的時候放給他聽,超感人的啦。再不然我就會親自下廚外送餐點——”
“外送餐點?”鄭文雯回過神,看着庄凱文。
“對啊,要知道我們男人對下廚這麼啰嗦的事是很沒耐心的,可是當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認真鑽研那個人想吃的東西,親手做給他吃,然後做的時候想像他吃到時會有多滿足多高興的讚美我,喔,那就是我做東西給他吃的動力啊,爽死了。”
鄭文雯恍惚地聽着,想到季英鵬辛苦做的三明治,他明明是連蛋都煎不好的人,卻可以在一夜的時間裏就把三明治學會,可是……帶來時被摔爛了。
他的心意……那一份心意……會是假的嗎?鄭文雯有點糊塗,她趕緊抓抓頭髮,定下心神,看着黑子。
“你呢?你想了哪些?”
“我討厭廢話太多的男人,就像我討厭娘娘腔。”說完看着庄凱文。
“幹麼看我?莫名其妙。”庄凱文瞪她。
黑子說:“我喜歡粗獷有男子氣概的,所以我寫的梗就是男人看到喜歡的女人啊,啪地擁抱她給她吻下去,冒着被打耳光的危險也要去抱去親——”
“聽起來像色狼。”鄭文雯冷哼。
“路人甲來做就像色狼,男主角的話就是激情性感。不然老師你說嘛,男人不都是這樣嗎?面對喜歡的女人就會想擁抱她親吻她啊,假惺惺的在那邊演什麼送花錄情歌的,很娘耶——”
“你幹麼針對我?”庄凱文罵。
“我是打比喻。”黑子嚷回去。“老師,不然你說嘛,這幾種方式,如果是你,你會用哪個梗,哪個比較能打動你?如果你是女主角。”
如果我是女主角?
鄭文雯看着他們。“這些梗都很普通很無聊,都不能打動我,超沒創意的,你們給我好好討論再想一想,我去抽煙——”
鄭文雯心煩,她拿了煙盒到陽台抽煙。
看着噴出的煙霧一團團身上飄升,好快,又到了年底的時候,她想着,好久沒去逛街瞎拼了。
嗯,對,下課後去逛百貨公司,然後吃一頓好的。沒錯,管它什麼擁抱親吻的咧,管什麼臭男人,最好別來亂她,單身生活真快樂,沒有男人她可以生活得更清靜更逍遙。
鄭文雯計劃起晚上的娛樂活動。
沒男人糾纏,沒男朋友要應付。
贊啦,她敲敲腦袋。季英鵬退散!退散!
晚上,鄭文雯約好姐妹們出來,大家享用豐盛的意大利料理,飯後一群女人窩着嘰嘰喳喳聊起近況。
在百貨公司當櫃姐的阿茱,抱怨周年慶活動害她每天站到腿要斷了,她揉着漂亮的臉蛋說:“我每天笑啊笑的,臉頰都快抽筋了。”
鄭文雯掐她的臉。“真的,硬硬的,好像長肌肉了。”
“喂。”阿茱拍掉她的手。“你最好了,只要坐着工作。”
“人家寫劇本寫到腰酸背痛哎。”
“喂,劉子騏那傢伙三振出局了嗎?”美髮師高雲問鄭文雯。
“大爛咖,當然切了。”
“我認識一個不錯的傢伙,介紹給你認識,怎麼樣?”
“算了——”鄭文雯往後一仰,伸個懶腰,打呵欠。“我不想交男朋友了,一堆壞人,沒一個有良心的,單身也很好啊,我一點都不寂寞。”
高雲跟阿茱笑着使眼色,她們打起賭。
“我猜頂多一個星期。”
“我猜半個月。”
“喂?”鄭文雯瞪她們。“猜什麼猜?”
高雲說:“你的空窗期不會太久的啦。”
阿茱說:“就是啊,你換男朋友就像換衣服,鄭文雯的男朋友很容易就過季了。”
鄭文雯托着下巴嘆息:“也對,我也沒什麼好否認的,我承認好嗎?”
“劉子騏前陣子打電話跟我哭訴——”阿茱說:“他說他跟那個傅紫琳真的只有曖昧而已,肉體上是清白的,精神上也只有一點點污點。他一直認錯,很傷心的,你真的不原諒他?他不是還吵着要跟你結婚嗎?文雯,你想想他的背景,華岩企業少東啊,你如果嫁給他,一輩子榮華富貴,再也不用辛辛苦苦跟電視台開會,寫本想到腦殘了,他們家傭人多到可以組成棒球隊,你不要的話,我還挺想遞補的。”
“這位小姐。”鄭文雯K她的頭。“爭氣點,這個男人婚前都這樣三心二意了,婚後我敢保證他的外遇對象也會多到可以組棒球隊,每天有打不完的球賽,你清醒點好嗎?用點大腦好嗎?”
高雲呵呵笑。“有道理,阿茱被可怕的周年慶累壞腦子了。”
阿茱鼓着臉。“就是,我累死了,有時候我想着不管啦,阿貓阿狗都好,有錢就好了,養我一輩子,讓我每天漂漂亮亮不用工作,到處喝下午茶買衣服就好了,我也想當那些衝進百貨公司掃貨的貴婦,我也想被櫃姐服務,讓我挑三揀四的嫌來嫌去的多過癮。”
“真單純。”文雯嘖嘖嘖地。“影劇版隨便看看都有一堆歷史個案,那些嫁進豪門當貴婦的,有幾個過得逍遙快活?沒有真心真意互相信任的感情基礎,怎麼可能快樂?”
“真心真意很快就變成虛情假意了,我覺得找個有錢人嫁了,總比你這樣到處試穿衣服又一直失望好吧?最後還不是寂寞到只能約我們吃飯?還說我哩。”阿茱反擊。
鄭文雯踩她的腳。“人笨沒藥醫,你喜歡劉子騏就撿去用吧,我祝福你好嗎?”
三個女人鬥嘴,笑笑鬧鬧的,結束晚餐后,又各自解散,各奔東西。
鄭文雯還不想回家,她在熱鬧的信義計劃區閑逛,買了新鞋,添了新衣,大包小包,好滿足啊。她滿臉笑意,腳步輕盈地逛過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櫃枱。
忽地瞥見手扶梯旁雪糕店,沙發座上,一抹熟悉身影震驚她——
她看見季英鵬。
他一身帥氣的休閑打扮,乾淨清爽的白色高領毛衣,粗獷有形的深藍牛仔褲,強壯的臂彎里,抱着個穿粉紅衣服的漂亮女娃,他眼色溫柔,一邊品嘗雪糕,一邊微笑地逗懷裏的女兒。他看女兒想舔湯匙上的雪糕,他微笑着,好溫柔地撫弄女兒的頭髮……
這麼溫馨的家庭畫面,驚駭了不遠處打扮時髦的鄭文雯。
她左手拎滿戰利品,腳踩亮晶晶的高跟鞋,她應該是很福氣活現的,但怎麼突然有撞到牆的感覺?從未享受過父愛的她,被季英鵬凝視女兒的溫柔眼神震懾住,那是一雙充滿溫暖的眼睛,好像可以讓人很安心的棲息在他懷抱里……
鄭文雯深吸口氣,撇過臉,走開了。
不要回顧,不要覺得可惜。
鄭文雯你的決定很對,沒錯,和他劃清界線太對了。
除了他是傅紫琳的哥哥,他還有女兒呢,他啊根本是來亂的,跟有女兒的男人交往肯定很辛苦,她才不要這麼複雜的愛情。
鄭文雯,你做得好。
可是怎麼走着走到牆邊邊,還躲起來了呢?明明是要走開的啊,竟然閃到邊邊,繼續偷窺人家父女的溫馨時光?
她的腳不聽使喚,心也是,她忍不住啊,想窺看季英鵬跟女兒互動的模樣,他摟着女兒哄着的模樣,她眼眶發燙,心頭暖烘烘的。
他,真是個溫柔的男人,能被他照顧也太幸福了吧?
他也會這樣溫柔地摟着他的女人哄嗎?
她羨慕能夠賴在他懷抱里的女娃兒,想到之前,他也是這樣溫柔對待她,他親自餵雞湯給她喝,一口一口耐心喂她。
而我卻火爆地轟走他……
鄭文雯心情亂,感覺很不舒服。
眼看着季英鵬吃完雪糕,結賬離開。她猶豫了一會兒,偷偷跟着他走,跟進誠品大樓,看他去買了好幾套DVD,驚訝地發現他買的全是已下檔,她編寫的那些連續劇。
幹麼買她寫的連續劇?他想幹麼?一個大男人抱着女兒買愛情偶像劇,畫面真荒謬,可是這荒謬的畫面卻讓鄭文雯失魂落魄。
她轉身,悄悄離開,一路失魂落魄,覺得自己離他越遠越枯萎,她跳上計程車,然後坐在晃動的車廂里,抱着自己,心神不寧。
剛剛那個逛街逛得怡然自得的鄭文雯呢?高喊單身也很好不要戀愛了的鄭文雯呢?那個在餐廳和姐妹們高談闊論,聊着怎樣才愛得正確的鄭文雯呢?
當季英鵬出現,就把她的自得其樂完全推翻。
她逃回家,洗澡,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寫劇本,卻發覺自己枯坐了很久,一個字都打不出來,只是在想他的事。
可惡——
怎麼回事?為他失常?無心工作?離婚後,她還以為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可以操控愛情,在一起時要快樂,分開了無所謂。以為她可以享受愛情,然後對失戀的痛苦免疫。那麼,現在她又是怎樣了?為什麼這麼煩這麼難受,感覺很悶?
鄭文雯關上電腦,躺到床上,將臉悶在枕頭裏。
糟糕,感覺快喘不過氣,季英鵬把她的心攪亂。
為什麼還沒真的開始,卻已經有失戀的痛?
她翻來覆去,沒辦法睡。
為什麼有恐懼感,好像錯過這個男人,她會後悔到死?她會永遠喪失愛情?
越想越恐怖……季英鵬的模樣不斷在她腦海作亂,好慘。
季英鵬和女兒度過了愉快的夜晚。
將女兒哄睡了,他點亮枱燈,坐在書桌前,打開抽屜,把事先買好的掌心大的紅色小茶壺取出來,掀開壺蓋,放桌上。
再拿出朋友送的陶瓮,打開,將避邪香塊取出,一塊一塊地填進茶壺裏,再蓋上壺蓋。然後削了一塊木頭,磨平木邊,拿來堵住壺嘴,接着,打開壓克力顏料,拿彩筆,開始描繪壺身,漸漸地,模樣尋常的茶壺,變成另一種風貌。
他刷上白底,細心地慢慢描上紅色繁複的花紋,於是像白毯上開出華麗的紅薔薇。小茶壺在他手下,漸漸變得俏麗可愛,擁有它自己的個性。
季英鵬專註地創作它,唯有在創作時,他可以忘了世界,只剩他跟作品默默交流着。他將心意注入每一個經手的作品,感覺到又能繼續創作的快樂,那個因為婚姻失敗而死氣沉沉的自己,在創作過程中又活回來了。
清晨五點,新作品誕生。
他啜飲咖啡,一邊欣賞作品,這個茶壺,只要拔去塞着壺嘴的木塞,湊近鼻子,就能嗅聞到避邪香塊的氣味……
遙遠異地的避邪樹,分泌的樹脂如寶藏,散發悠遠的古樹芬芳。
而他心中有苦,苦也說不出。他心中的渴慕,也無法完整表露,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好似這樣寂靜的清晨,他與這隻茶壺相對,產生惺惺相惜的感情……
默默的渴慕,像懷着幽香的小茶壺,只是靜默着等待執壺者發現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