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夢宮裏的幾名宮女忙奔了出來,惶恐地跪下來恭迎皇帝。
聚豐帝一甩寬袍大袖,帶着不容錯認的帝王氣派踏進了無夢宮。
一片無聲,雪白色的紗簾攏起,有一下沒一下被徐風撥弄。
「魚兒?」他皺眉。
天殺得!他可是一國之君,他……
繞過簾后,聚豐帝憟然而驚地瞪着端坐在榻上,黑髮白袍,面容憔悴的女兒,手持一柄泛着青光的匕首,對於身外聲響置若罔聞。
她額上沒有貼上薔薇花軸,那道可怕的傷疤攀爬在玉額上,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酒意全消,可隨即氣黑了臉。
「裝神弄鬼的,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咆哮,指着她氣到發抖。「難道你想殺父殺君?」
雅魚微微一動,彷彿這才看見了他,空洞的目光逐漸聚焦。「父皇?」
「你還不快快放下兇器?」他一譯連聲吼道:「來人!來人!把公主手上的匕首奪下!」
話聲方落,惶急地湧進了一堆人,宮女們大驚失色地撲上前,七手八腳奪下了那柄銳利的匕首。
「你怕我殺父?」雅魚終於恢復了神智,不禁苦澀地冷冷道:「你錯了,我若真要殺父,早在六年前就動手了……」
「你、你—」聚豐帝臉色鐵青。「你這個不孝女!當朕真不敢動你嗎?」
「皇上息怒!」小朝急了,撲通一聲跪下。
其它人噤若寒蟬,根本沒人敢求情。
去年皇后因故犯事,大臣們不求情還不打緊,萬萬沒想到一求情之下,反而惹得皇帝龍顏大怒,一下子便將皇后貶至冷宮當棄婦,並且將那幾位求情的大臣全給抄了家。
所以現在宮裏宮外人人自危,大家都有共識,只要皇上一發怒,大夥就盡量裝死、裝啞、裝沒事人,否則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完了。
「我不是想弒父,我是想用匕首將額上這道難看的疤痕挖掉。」她面容慘然地一笑。
「公主……」小朝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聚豐帝震撼地瞪着她,「你……你瘋了不成?」
「父皇走好。」她彷彿沒有聽見,只是福了個身,下逐客令。
她的人生已是一幅寫錯、畫壞了的字畫,無論再怎麼彌補修改,再也回不到從前的飄逸清秀自在了。
「你……」聚豐帝一咬牙,陰沉着人,怒而拂袖離去。「哼!」
一堆宮女太監禁衛軍急忙跟上去,瞬間走了個凈空,無夢宮又恢復了平常的平靜清冷。
「公主,你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小朝見沒有外人在,忍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主子,淚如雨下。「你這樣傷害自己,折磨自己,太子在天之靈也會深深傷心的呀。」
「他不會的。」她喃喃道,喉頭一陣發緊。
三天了。
他沒有半點音訊,無論是白天黑夜,她都隨時警覺着、等待關他的到來。
但他並沒有來,那麼就證明他真的被她毀了容的臉龐給嚇壞了。
是啊,她怎麼還能心存期望呢?她本來就不是國色天香,有的不過是他不棄的一抹清秀,可是現在面對這張比鬼還可怕的容貌,她又有什麼資格妄想能夠再得到他的垂憐?
「公主……」小朝不明所以,還以為她又為了想起舊事而傷心。
「小朝,我累了。」她低低嘆息,「讓我……睡一會兒吧。」
「對對對。」小朝趕緊幫她拍了拍綉枕,理了理床褥。「你快快歇會兒,奴婢去幫你燃點沉香吧。」
雅魚躺在床上,不勝寒苦地將緞被攏鑽在胸口,蜷縮成一團。
時間靜如沙漏,她閉上了雙眼,疲憊至極卻怎麼也無法成眠。
一個溫柔的撫觸突然落在她額際蜿蜒扭曲的舊傷痕上,她本能一顫,迅速睜開雙眸。
是他?!
雅魚登時驚痴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微帶一絲心痛憐惜、顯得深沉憂鬱的臉龐,「你……」
麒麟眸底隱約漾動着一抹可疑的水光,隨即又恢復鎮靜。「很痛嗎?」
她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問她額上的舊傷,不禁瑟縮了下。「另碰……它、它很醜。」
「聽說,你為了不嫁威遠侯世子,這才不惜自戕毀容?」他沙啞地問道。
她不願接觸他亮得教人心慌的銳利目光,低低斂眉不語。
是,它是事實,但她不願以此向他要挾、討情……
「為什麼不回答我?」他修長指尖挑起她的下巴,逼她面對自己。
她只得抬頭迎視他灼熱的眸光,勉強一笑。「那都過去了。」
她欠他的,不是這區區一道傷口就可以彌補得了,她只是悲哀自己就算怎麼想要追回往日美好的時光,卻早已不復痕迹。
麒麟深深凝視着她,輕柔憐楚地撫摸着那道令人驚心的舊傷疤,心下一揪。「你真傻。」
「不傻。」聽見他充滿柔情和憐惜的低語,雅魚胸口一熱,再也管不住盈眶淚霧,痴痴地對着他流淚。「我的人,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不管誰來要,就只能要到一具屍首而已。」
聽見她貞烈火堅決的宣告,麒麟內心凜然,目光痛楚的瞪着她。「笨蛋!人死萬事休,死了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你為什麼要那麼傻?」
「對我來說,你已死,我再無活下去的理由。」她想起六年前宛若遭受萬箭穿心般的巨大痛苦,尖銳清晰得一如昨日。「不死,是因為自覺罪孽深重,死了只是便宜了我自己……我要活着,痛苦一輩子。」
「不準!」他再也壓抑不住,一把狠狠將她擁進懷裏,狂怒低吼了起來。「我不准你再做這種傻事,你、你……笨蛋!你氣死我了!」
再度被他擁入那溫暖寬大的懷抱里,她絕望地心彷彿又逐漸活轉過來了,小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背,奔流的淚水迅速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以為……當你看到我額上醜陋可怕的傷痕后,你就開始厭惡我了……」
「傻瓜,我會為了這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要你嗎?」他眼底掠過了一抹滋味複雜的光芒,隨即一咬牙。「你……太傻了。」
「麒麟,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雅魚把臉埋在他胸口,心頭奔騰激狂如江浪滔滔的深情再也拘瑣不住,洶湧破堤而出。「我不能再次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要是你離開我,我就真的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他的心重重敲打如擂鼓,坪坪然驚悸難抑。
最後,他只是將她攬得更緊更緊。
緊到她誤以為,那就是答應。
麒麟從那日起,果然就留下來了。
只不過他住在魂宮,而雅魚就像悄悄夜奔會情郎的懷春少女一般,只要一離宮女們的視線,立即就飛奔到他身邊。
直到五天後,他告訴她,自己必須趕到鹿門關去辦一樁重要的大事。她沒有問原因,但依稀聽他語意模糊地說了一句:「我的一位部下受了毒掌之傷,有可能活不過三十日。」
聞言,雅魚飛也似地奔回無夢宮,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瓶珍貴化毒藥物——赤火丹,以及一枚稀世奇葯——還魂丹。
她氣喘吁吁地回來,一股腦地將所有珍物全塞入他懷裏。「這是諸葛神醫三年前路過京師時,在因緣巧合下,我向他老人家求來的,是很珍罕,無論什麼樣的毒都能解,你拿去幫你的人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