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春心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但見此姝身着月綾羅衫,刻絲石榴裙,玉頸戴着亮燦燦瓔珞項圈,長發一半綰成團花髻,一半柔順披散在身後,髻上環扣着兩柄圓潤瑩然的珍珠芙蕖花,雪白耳垂墜着兩隻小小卻晶光燦爛的金剛石墜子,通身上下一派雍容婉約大方的世家女風範。
「好說好說。」她眸光微閃,忽地露齒一笑,「這位小姐都這樣說了,我若真同一個丫鬟計較,倒像是得理不饒人了。這樣吧,依我說這事兒極小,不過是嘴上風波,既是你家丫鬟取笑了我家丫鬟,那麼由你家丫鬟跟我家丫鬟道個歉賠個禮,這樣便兩相扯平了,如何?」
很抱歉,她這人小雞肚腸向來護短,她家的阿圓只有她能嫌,旁人算哪根蔥?少女婉約端莊的臉色微變,像是沒料想到她擺低姿態親自說情,這位姑娘居然這不依不饒,寸步不讓?
一旁闖禍的丫頭見狀更是火大,不服氣地道:「喂!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家小姐都好脾氣同你們說理了,你居然還拿喬?我家小姐可是安南大將軍最疼寵的表小姐,竟敢叫我們給你賠禮?」
「安南大將軍最疼寵的……表小姐嗎?!」花春心眼神有一絲晦暗,嘴角卻高高地揚起。
真、巧、啊。
「新月!」少女神情嚴肅,輕斥道:「不得無禮。」
「就是呀,『不得無禮』,你家小姐說話要聽,不然哪日要惹到了真正不得了的人物,可就不是一句賠禮就可以解決的了。」花春心皮笑肉不笑,可落井下石得歡。
「你——」丫鬟新月小臉氣紅了。
少女溫雅的笑容也有一絲崩裂,卻極為巧妙地撐住了,笑得越發溫和。「是,多謝這位姑娘提醒。新月,你可記住了,往後千萬謹言慎行,若要再落人話柄,到時連我也不依的。」
「說得真好,」她眼神微冷,嘴角卻笑意濃厚。「否則你家小姐護得了你一次,可護不了你一世呢!」
阿圓聽着她們一番高來高去的對話,面露怔愣。感覺上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姐又謙虛又和氣,自家小姐也是從頭到尾笑吟吟,但不知怎的,四周好似飄起了點火藥味兒了?
「這位姑娘,」少女笑容消失,怒氣隱然欲現,聲音卻仍是溫潤軟和。「你三番兩次出言挑釁,是當真成心同小女子為難了嗎?」
「不敢不敢。」花春心閑閑地道:「就是看在貴表哥安南大將軍的面上,我們這些老百姓也不敢同您過不去呀。」
「哼,你知道就好!」新月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插嘴道。
「新月,」少女俏臉沉了下來,「你再敢多嘴便回府領家法去!」
新月心一眺,惶恐不安地道:「奴婢不敢。」
「阿圓瞧見沒?人家那才叫小姐作派,一句家法伺候威風凜凜,連我站在旁邊的閑人聽了都一陣心驚膽戰,好怕呢!」花春心煞有介事地回頭「訓誨」自家笨笨小丫鬟。
「現下知道小姐我平常待你多好了吧?!」
「謝謝小姐。」阿圓感激涕零。
一個奸一個蠢,主僕二人一搭一唱,幾乎氣翻了少女。
「但不知小姐貴姓芳名?」饒是少女自認好教養好脾性,畢競年紀還輕,忍耐功夫遜了一籌,嗓音里已透出緊繃的不悅來。
「我姓花。」她神態疏懶,狀似漫不經心,卻怎麼也掩不住眸里亮閃閃的悅色。「剛好跟小姐家的……表哥,很熟,呵呵呵呵。」
「你、你認識我表哥?」少女面色有些許驚疑不定。
「還好啦,就不小心認識那麼一點點一滴滴,哪能跟表哥表妹什麼的相比呢?」她眼神一瞥那少女和櫃枱上的物事,不禁輕聲笑了。
「話說,關將軍手裏的老坑冰種麒麟佩,沒有十塊也有八塊的,恕姊姊多嘴一句,若真要送,小妹子,你還是換個旁的吧?!」
「阿圓,雨停了,熱鬧也看完了,咱回吧!」花春心笑吟吟地拍了拍阿圓的手背,有模有樣地扭起了小蠻腰,風拂楊柳一搖三擺地往外頭走。
欺負純真少女表小姐,真是好邪惡好有趣呀,哇哈哈哈!
少女目送她「囂張至極」的背影離去,貝齒咬住下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才看中的那方老坑冰種玉佩像是火般生生刺痛了她的眼兒。
她到底是誰?為什麼一副和表哥極相熟的樣子?又怎麼知道表哥手裏有幾塊麒麟佩?
「寶小姐,您別聽她的,像這麼沒有教養的女人,表少爺怎麼可能會同她有什麼?」新月趕緊勸慰道,「她肯定是瞎扯掰,故意惹小姐不快的。」
「住口!」薛寶環猛然回過頭來,神情再止不住地嚴峻慍怒。「你嫌今日闖的禍還不夠嗎?!」
「奴婢知錯了,是奴婢該死……」新月臉色一白。
若非是她和那性情乖張不肯饒人的女子,全八寶銀樓的人方才怎麼會看了這一場大笑話?往後南地里,還不知會有什麼流言蜚語胡亂編派,若是傳到了表哥的耳里,教他誤解了怎生是好?
薛寶環淚光隱現,總算因着多年大家閨秀的禮制教習下,生生地抑下了胸口那股氣憤着惱,深吸口氣后平靜地道:「罷了,以後多管着些自己的嘴,若是你下次再冒失多事,有辱我薛家的顏面,我便把你送回臨安家裏,讓那些嬤嬤發落了。」
「是是,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新月唇兒哆嗦,嚇得急忙道。
「大庭廣眾之下,你還要驚動多少人?!」薛寶環察覺到四周人們投來的好奇探看目光,臉色一窘,低聲斥道,「行了,今日既然沒瞧見什麼好玉佩,我們便回府去吧。」
「是,小姐。」新月忙噤聲。
待她們兩人款款離去后,位於八賫銀樓一一樓雅室憑欄后,一個高大男子和一個斯文書生默默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各自啜飮了一口茶。
氣氛安靜了片刻,終於那斯文書生憋不住了。「兩女共爭一男,關兄真是好艷福啊!」「想死?!」關陽冷冷掃了他一眼。
「咳咳咳!」斯文書生心肝兒抖了一下,趕緊低頭喝自己的茶。
再強大的八卦求知慾,也要有小命聽啊!
關陽指尖緩緩摩挲着茶碗邊緣,神色深沉,心中滋味難辨。
阿圓小心翼翼地抱着裝着色料的大包袱,急急跟在花春心身後小跑着。
大雨過後,地面到處是淺淺的小水坑,一不小心就濺污了衣裙鞋襪,可是走在前頭的小姐卻像是半點沒感覺,任憑裙擺髒了也不顧。
小姐……好像是生氣了?可、可為什麼生氣呀?
「小姐?」阿圓氣喘吁吁地跟上去,小聲提醒道:「小姐,您不是說要買芸豆卷嗎?咱們走過頭了。」
花春心腳步一頓,背脊微僵,半晌后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低聲道:「你去買兩盒子吧,我在這兒等你。」
「是。」阿圓乖乖地取過錢,忙回頭買去了。
花春心佇立在原地,用寬大的袖子胡亂抹了一下臉,喃喃自語道:「什麼呀,不就是黏答答膩死人的表妹嗎?騙誰沒有過百八十個表哥表妹?關陽那個死人頭,心腸硬得跟萬年冰塊似的,會被這麼輕易撂倒就有鬼了,我在這擔個哪門子心哪?」
……她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是醋了。
思緒亂糟糟間,她全然未察有一雙玄色靴緩步接近自己。
「花姑娘。」熟悉的渾厚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心一跳,臉蛋兒驀然抬起,難抑驚喜地望着他。「你、你……這麼巧,大將軍也來逛街啊?」
「你以前識得我?」關陽深邃陣子緊盯着她,別有意含地問。
花春心臉上的笑容微顫了一下,心枰評狂跳,卻面色不改地咧嘴笑道:「大將軍說笑呢,我當然識得您,您還救過我一命呢,您忘了?!」
「不對。」他鷹隼般的銳利眸光彷彿要看入她骨子裏去。「我指的是更早之前。」
她笑意消失,強抑心慌,取而代之的是似真似假、四兩撥千斤的打趣。「大將軍如此英偉,當是每個姑娘家的深閨夢裏人,我又如何能免俗呢?哎,既然您都提起了,那我上回提到的替您作畫一事——」
「你如何知道我手中有十塊八塊老坑冰種麒麟佩?」關陽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田心,緊迫盯人地道。
幾次碰面,她的花痴范兒每每令他巴不得遠遠見了她就繞路走,可是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像是有什麼不對勁……她灼灼似賊的目光里隱約有着什麼,似悵惘似懷念,可當他覺察到要細辨時,她又端出了色迷迷笑吱吱的姿態,教他寒毛直豎、懊惱困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