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關陽再也無法呼吸,一顆心緊緊絞擰着,悔恨愧疚感深深地淹沒了他,每擠出一個字都像是刀刮血肉般痛得生顫——
「小花,是小一哥哥想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現在很憤怒,甚至是恨透了我,我只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花春心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脆異清冷地一笑。他眼中狂喜之色甫現,她的下一句話卻重重將他打入塵埃,萬箭攢心。
「這次,我乾脆點,送你們母子一份大禮,把我捆了送給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皇帝,然後便前程也有了,榮華富貴也有了,還有數不盡的金銀和美人,如何?這樣,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吧?」
自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寸寸凌遲着他,他絕望而痛苦地望着她,喉嚨卻像是被勒住了,任憑怎樣的辯白,在她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眼眶灼熱刺痛,隱隱有淚,胸口緊窒得呼吸困難,滿是痛楚祈諒的眼神痴痴地凝望着她,慟色更深。
「公主!」關國公夫人驚痛悔愧交加,又是心疼兒子的痛徹心扉,掙扎着就要向她跪下。「都是臣婦不忠不敬,害了您也害了陽兒,臣婦甘願伏罪,任您千刀萬剮也——」
「國公夫人就免禮了,您又何嘗有錯?」她目光轉向氣色灰敗的關國公夫人,嗤地笑了,語氣里濃濃的嘲諷完美地掩蓋住了心底深處洶湧的悲哀、受傷和恨苦。
「十二年前的趙磬花貴為一國公主,您尚且看不上眼,十二年後的花春心成了前朝流亡餘孽,一無所有,您這一跪一拜一見禮,怕不立刻就折了我的壽,要了我的命去!」
關國公夫人愧疚難堪地低下頭,緊緊交握着手,眼淚再也憋不住滾滾而落。「臣婦……臣婦……」
「小花,」關陽緊緊扶住顫抖的母親,眸光帶着一絲乞諒地望着她。
「我母親確實做錯了,我身為人子執意隱瞞,傷你至深,更是罪無可赦,一切都該由我來承擔,你打我罰我,就是此刻一劍殺了我,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別惱……你想要做什麼我都由着你,還有,先帝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
「這話,擺在昨天說多好?」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現在說,多矯情啊!」
當年就為了他母親的一片「慈母護兒」之心,她在大火里因為遲遲等不到他來救,只能眼睜睜看着宮女、太監、護衛們一個又一個為了她而死,偏她還執迷不悟地哭着,鬧着,苦苦等着小一哥哥來救小花……
「你知道,我在大火里等了你多久嗎?」她的眼神冰冷,嘴角卻緩緩揚起。
關陽眸色一痛,啞然無言,臉龐慘白如雪。
「火燒起來的時候,譚公公,小常子,婉兒,珠兒,他們拚命拉着我要從密道逃出去,可是我不肯,我堅持要等你,我怕你來了找不到我,會以為我死了。」她的聲音像是情緒全流乾了般平淡,卻句句直戮得他心上鮮血直流,絞痛欲死。
「小一哥哥要是以為小花死了,他就不會等小花長大,他會再娶別人,所以小花死也要等小一哥哥來……可這一等,我就白白害死了三十二個宮人。」
他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濕熱的眼眶隱隱浮淚,燙得直可以灼傷人。
「然後白大人來了。」她直直盯着他,血紅的眸子終於浮現一絲抑不住的冷諷嘲笑。
「你還記得白大人吧?他原姓姜,是我皇奶奶當年的內侍太監,後來被白王奶奶秘密安排到白家,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皇奶奶要他盯着吏部尚書,那是景王的人……」
「白大人受命調查景王暗中買賣官爵一事,」他艱澀地開口,「我知道他的身分。」
「原來你也是景王的人?」她心一跳,目光冷厲如箭。
「不,關國公府自始至終都是先帝的人。」他急急地想解釋,「只是景王起兵太快,鄭貴妃為內應,我們措手不及——」
「好一個措手不及。」她鬆了口氣,卻又深恨自己竟然到現在還對他抱有可笑的心軟和期望,不由僵硬地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他,冷笑道:「算了,那都不重要了。我要說的是,那夜若非白大人緊急之下不惜暴露身分,衝進宮中硬是把我帶走,我早死在寶漪殿大火里,而後白家被景王追究,屠了個一乾二凈……我又欠了白家一百二十條人命。」
關陽滿眼沉痛地看着她,心疼得直想將她緊納入懷好好安撫寬慰,恨不能夠將她心上的自責全部轉扛到自己身上,可是他才一動,她冰冷警告的目光又狠狠地將他釘在原地。
「公主……這些人命罪孽都由臣婦來背,你與陽兒都是無辜的……」關國公夫人淚漣漣地開口。她聽着公主那夜的驚險苦痛、死裏逃生,只覺羞慚悔恨欲死。
「臣婦這就回京到大乘寺落髮為尼,終生佛前懺悔,願誦佛經萬卷為死去英靈超渡——」
「娘!」他眼神掠過驚急痛楚,疾喚道。
「不用了,誰造的孽誰來背,我這些年掙來的銀子在佛前點的燈海無數,縱然散盡了一生之財,我甘願!誰都不用來爭相賣這個好。」花春心冷冷地道,「當年大火,關陽身為公主暗衛,沒能及時救主失職之事,我也可以不追究。」
關國公夫人猛然抬頭,滿是淚水的眼裏透着感激、希望、釋然和強烈的慚疚之色。
關陽卻臉色慘然,一股不祥預感攫住了心口。
「不,」他再顧不得其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牢箍住她的鐵臂卻幾不可見地微微發抖。
「不能不追究,我欠了你一輩子的,你絕對不能放過我。小花,春心,不管你想要怎麼責罰我,不管你要什麼,我豁出一切都會把它捧到你面前,你要什麼?要江山?要復仇?我都可以給你!」
「我只要你關陽,關小一……」她被他箍得渾身生痛,卻是面無表情,望着他的目光冷得直直剌入他心底,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與我趙磬花,花春心,永遠恩斷義絕,永不相見。」
他呼吸一窒,深沉恐懼的絕望如巨蟒絞擰住全身,四肢漸僵漸冷,眼前金光亂竄,高大偉岸如山般的身形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了起來,像是隨時會崩塌。
「不——」
他想留住她,他無論如何死也不能放開她。
可自從那日她用冰冷疏離的眼神看着他時,在戰場上身經百戰,受過無數刀劍重傷也夷然不畏的關陽,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再無一絲一毫再爭再抗的力氣。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你母親,和你們關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花春心甚至沒有提高聲音,她只是冷冷淡淡地,慢慢地說話,他便已潰不成軍。「關陽,別逼我後悔認識你。」
他黑陣底佈滿血絲,心口陣陣撕扯揪緊,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了四個字——
「好,不逼你。」
可是,他能暫時鬆開手,讓她離開大將軍府,讓她冷靜一段時日,卻決計不會再讓她有機會從他生命中離去。
就算是恨,他也要她在他身邊,恨他一輩子。
關陽親自駕馬車將她安安穩穩送回她住的老宅邸,在親眼看見她住的屋子陳舊簡陋得連昔日宮女住處也不如時,一雙黑眸又隱隱紅了,拳頭緊緊掐握住,才忍住伸手將她拉回身邊的衝動。
他現在,只能眼睜睜目送她頭也不回地走進那間老宅,消失在關上的大門后。
那重重的關門聲震得他心頭一酸,虎淚幾欲落下……
然而在門后,花春心冷硬不屑的笑容瞬間崩潰瓦解了,她後背緊緊貼着門扉,身子無力地往下滑,最後蹲坐在地上,小臉埋膝悶聲哽咽起來。
門外,他大手平貼着冰涼的門板,神情凄然,心如刀割地聽着門后心愛女子充滿壓抑的嗚噎。
小花……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太陽逐步西斜,將門外高大男人的身影拉得更長更長,他卻始終一動也不動地靜立在原地,就算門裏的低泣聲已經靜止,那女子已踩着虛弱卻堅定的腳步消失,他仍舊佇立如沉默的遠山。
「關將軍。」一個蒼老的嗓音出現在他背後。
他微微一動,依然沒有回過頭來,只低聲道:「姜老,謝謝您救她,護了她這麼多年。」
老薑滿布皺紋的臉驀然一正,渾濁眼底掠過一抹精光,「將軍都知道了?」
關陽終於轉過身,臉上的蕭瑟之意轉眼即逝,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肅然,「可否與關某一談?」
「老奴為著今時今刻,已經盼了整整十二載,」老薑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也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