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花春心望着他蒙了面具般恍無異狀的神情,喉頭卻慢慢地哽住了。
關小一,原來你沒變,原來你真的沒有忘記我。
自幼相識,她比任何人要了解他的習慣,越是痛苦越冷靜,越面無表情,可是他頸項的青筋會微微突起,綳得很緊很緊。
可是關小一,你的痛苦是緣自於想念,還是.......心虛?
花春心痛恨自己對他的懷疑,可是這麼多年來,她就是靠着野獸驚疑的本能存活下來的。
她不是不矛盾,也不是不掙扎,在相認或相忘中撕扯擺盪着,幾次想不顧一切地拆穿自己的身分,想轉身真正永遠消失,更想就這樣隱瞞下身分,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可以沒有包袱沒有仇恨沒有陰影,像個嶄新、光明又乾乾凈凈的好姑娘,和他重新相識相知相戀,一輩子走到老。
就連老薑,都不能夠正確無誤地告訴她,她到底該選擇做哪一個自己?過哪一種人生?
「你為什麼想知道我是不是還記得她?」
關陽森冷危險的低沉嗓音乘着夜風而來,令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悚然回過神來。
「因為我想知道,在你心裏她是什麼樣的?」她直直望入他眸底,「直到現在,你還愛着她嗎?」
愛……
「不是愛……」他心神恍惚了一下,想起了記憶深處那張小小粉致圓軟的小臉蛋,紮着小髮髻糰子,咧開漏了顆小米牙的笑容,竟似着了魔般,冰冷剛硬的防備在這一刻潰散,不由自主地澀澀苦笑了。「她是妹妹,是——」
是他捧在手掌心怕吹跑了、呵化了,粉團似的小花妹妹。
是你妹!不對,是你娘啦!
花春心活似被巨鎚擊中腦門,嗡地一聲,臉色慘白,隨即勃然大怒。
你個死關陽!
難道老娘心心念念你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給你當妹妹的?
那她這些年來的魂縈夢系牽牽挂掛都是什麼?是個天大笑話嗎?
如果不是愛……如果……不是愛……
她氣沖斗牛,心如刀絞,眼眶灼熱如燒,幾欲當場翻桌撕破臉,然而卻在聽見他下一句話時呆住,險險淚崩。
「我等着她長大,我發過誓,一輩子守着她、護着她……」他陣色一痛,深沉
的苦痛讓聲音低啞得幾不可聞。「可我卻沒做到。」
她傻傻地望着他,心下一酸,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關小——」舊日昵稱已經到了她嘴邊。
可轉眼間他已經恢復了鋼鐵般的自製與冷靜,好似方才一瞬間的軟弱和傷痛只是她的錯覺。
「這些,都與你無關。」他冷淡地道,「所以,你又何必要問?」
花春心有些無措,又抑不住心疼地望着他。
看着他在夜色里目若寒星、剛毅清冷,全身上下透着教人心悸的銳氣,看着看着,她也不知怎地,胸口的酸楚漸漸被滿滿的溫情淹沒,心下一陣蕩漾。
哎鳴!我家關小一果然最忠貞最窩心最可口,好不俊美雄健甜死人了啊啊啊!
一時心神激蕩過甚,倒教她滾動的淚水瞬間被泛濫的口水壓倒了,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因為我想吃掉大將軍,所以格外擔心大將軍是不是已經被吃過了,而且開封前和開封后需要調教的『技術』不同,所以我得先問問,好有個心理準備不是?」
「什麼?」關陽渾身的殺意倏然一散,陰鬱冷峻神色有些愣怔,幾疑自己耳力出錯。
那重重壓迫感忽地消失,她腦子裏緊揪着的最後一寸理智也鬆了,於是嘴巴一開,說著說著越發理直氣壯、越扯越歪了,臉上甚至露出深深地嚮往憧憬。
「相較於身經百戰夜御數女的猛郎君,二十幾歲尚未開葷的童男子更引人犯罪,嘖嘖,那可是整整累積了多年的精——」
「花春心!」他氣得頭上的青筋都要暴出來了。
「幹嘛?!」她被吼得一驚,忙抹了抹就要流出來的口水,還頗為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想想,想想不犯法吧?」
哼,到現在還推不倒吃不到,枉費她春宮大師之名,她也很哀怨的好不?說出去都沒臉見人了……唉。
「明天一早畫完他娘的畫,後天一早你就給我回家去。」關陽咬牙切齒,很是用力才忍住在「我」和「回」之間插一個「滾」字。
「是『你』的畫,不是『他娘』的畫……」她的嘀咕在瞥見他握起拳頭的當兒,忙吞回肚去。「好啦好啦,知道了。」
不能再過激了,她怕自己還沒被攆出去前他就先中風了。
也虧得花春心後來這一頓胡攪,方才急劇升高的備戰狀態——以及懷念追思暗垂淚——霎時消失於無形。
不過今夜一談,彼此心中後續激起的究竟是漣漪是平靜?那就不好說了。
花春心不知道,自己是在宴罷回到客居館床榻上翻騰了大半時辰才能入睡,但在將軍府的另一頭,關陽寢堂里的燈火卻足足燃了一整夜。
「主上?」
垂手恭立在寢堂幽暗一角的單子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瞄那破天荒發獃了很久很久的主上。
因那日受主上親口應允,單子立時發動廣布天下的暗衛精銳情報網,針對花春心此人背景做出鋪天蓋地鉅細靡遺的一級捜索,關國公府世代訓練出來的暗衛勢力素來驚人,恐怕連當今皇帝手中的禁龍衛都及不上,不到短短几日,花春心過去十二年的行跡盡數現於卷上。
雖然再更之前的身分是一片空白,可不知為何,當主上目光落在密卷上,原本沉靜的臉龐愀然變色,一雙大手甚至顫抖了起來,單子腦中閃過了一個奇異離譜的念頭——
難道主上知道她是誰?
關陽雙手緊緊攥着那份密卷,胸口緊絞成團,全然無法呼吸,英毅臉龐掠過深深的震撼、狂喜、悵惘、驚疑和止不住的隣厝悲傷。
真的……是她嗎?
「小花——」他喉頭嚴重梗塞,雙膝有一剎的虛軟,隨而強硬地挺住了,極力抑住腦中金光亂竄耳鳴震震,想信,又害怕去相信。
自十二年前的那晚之後,他每每在深夜噩夢中冷汗涔涔地驚醒,心悸如狂。夢裏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吞吐焚燒,而他依然只能瘋狂地在讓人幾欲窒息的煉獄裏大喊着她的名字,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火焰吞沒……
他痛悔自責了無數次,自己竟沒能護住她,誰知只是遲了一步,就是永遠的生離死別。
如果,她真的還活着……如果,蒼天能垂憐……
關陽緊緊閉上了眼,胸口劇烈起伏着,久久未能開口。
如果這密卷上指向的是事實,他這一生就再無遺憾,便是此刻立時死了,也甘心情願。
小花,真的是你嗎?
倘若真是,那麼這些日子來那些刻意的接近、戲耍地挑釁、嬌懶和刁難,還有那隱隱約約莫名的熟悉感,一切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他激動了起來,胸口熱血翻騰悸動,當下就想衝出寢堂到客居館向她確認一切。
關陽心頭一緊,素來嚴謹的理智再度生生勒住了腳下,瞬息后,他又迅速冷靜了下來。
不,不能輕舉妄動。
如若她不是小花,那麼密卷指向的種種跡象,潛伏的便是一個精心籌劃的驚天陰謀;倘若她真是小花,他更不能現在就讓世人知道她活着……
他眸光倏然銳利如寒刃。
「小花,若真是你,」他低語,字字沉若山嶽。「這次,小一哥哥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動你一、根、寒、毛。」
無論是誰。
【第六章】
睡魔纏攪得慌,別恨禁持得煞。離魂隨夢去,幾時得好事奔人來,一見了多才,口兒里念,心兒里愛,合是姻緣簿上該。
則為畫眉的張敞風流,擲果的潘郎稔色。
……白樸《裴少俊牆頭馬上。南呂、一枝花》
「我個人對於藝術這方面的追求是很嚴格、標準很高的,所以還請大將軍盡量全力配合,協助我完成這幅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曠世巨作,以期日後造福人群、德澤南地……」
清晨,關陽方結束了演武場上的拳劍晨練,滿身大汗淋漓地緩步走回寢堂,才到門口就被花春心「堵」住。
「講重點。」他目光複雜地注視着她,眸底似悲似喜似探索,喉頭微微吞咽,可又強自抑住了,艱難地恢復一貫的冷視態度,言簡意賅地打斷她的話。
「我瞧大將軍現在一身汗珠在古銅色肌肉上熱氣騰騰的模樣就極為秀色可餐,散發出的致命男人味完全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所以還請大將軍你就坐在這兒不要動,最好單衣還能再把前襟鬆開大半,露出精壯的赤裸胸膛……」她越說越來勁兒,蠢蠢欲動的狗爪都要扒摸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