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句話讓烏勒袞怔住了,可是隨即又板起了臉孔,對冉嬤嬤低咆道:「現在馬上進去收拾東西!」這個節骨眼不是討論感情的時候,而是要以姮貞的安全為優先考量才對。
「我不走!」姮貞再度聲明。
烏勒袞當作沒聽到,將方才那三名侍衛處的人叫進來。「立刻護送公主回北京城,一路上不準耽擱。」
「除非你把我打昏,否則我不回去。」姮貞固執地說。
「別以為臣不敢!」只要是為了她的安全,必要時烏勒袞一定會照做。
姮貞眼眶更紅更濕了。「那你現在就把我打昏好了。」
「你……」烏勒袞氣得握緊拳頭。
見屋裏的氣氛僵持不下,冉嬤嬤讓所有的人都先出去,不想讓外人聽到兩人之間的爭執。
「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不過我還是來了,只想離你近一點,能多點時間跟你相處,在這兒可以不必因為和碩公主的身分,見了面還得行君臣之禮,可以跟你平起平坐,是我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事。」姮貞咽下喉中的哽咽。「我從來不想當這個公主,只想做你的福晉就好了。」
烏勒袞胸口一緊,心底最深最柔軟的角落被觸動了。
這樣的感覺就是……喜歡?是愛嗎?
也許是因為他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忘了被愛的滋味,不知道對姮貞的疼惜和憐愛也是一種感情的表現,所以總以為是把她當成妹妹……
他是否也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在喜歡她?
覷見烏勒袞若有所思的迷惑神情,姮貞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瞼,因為感情的事要靠自己想通,若他只能當她是「妹妹」,說再多也是枉然。「算了!先別說這個,總之皇上都答應了,就算是你也趕不走我。」
「公主!」烏勒袞低喊。
姮貞沒有絲毫動搖。「有任何後果,我會自己負責,皇上絕不會怪罪你。」
「你……」烏勒袞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我有點累了,先回房歇着。」說完,姮貞便起身離開了。
想要再說服姮貞回北京城,烏勒袞才追了幾步,就被冉嬤嬤給攔了下來。「你該勸勸她,公主會聽你的。」
冉嬤嬤沒好氣的白他一眼。「奴婢說的話,公主是會聽,可是一旦牽扯到額駙,公主就固執得像顆石頭,誰說都沒有用,連皇上都拿她無可奈何,不然怎麼會答應讓公主來蘇州呢?」
這番話讓烏勒袞又是一怔。
她……就這麼愛他嗎?
驛站——
儘管姮貞這趟來到蘇州,身邊帶了三名大內侍衛,烏勒袞昨天還是一再叮囑吳縣知縣,務必要加強府邸內外的安全,不能讓人有一絲可乘之機,他不能容許姮貞有半點閃失。
至於他和姮貞之間的感情,他打算等到完全確認了自己的心態再說,不希望讓她有了希望之後,接着又得承受更大的失望,因為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她,所以得更慎重的處理才行。
「王爺……」哈朗表情嚴肅的進來稟報。「公主來了!」
烏勒袞調整袖子的動作頓了一下。「什麼?」不待哈朗再重複一次,他便大步的走出寢房,來到距離不遠的偏廳,才跨進門檻,果然見到同樣又是一身男裝打扮的姮貞。
「你來這裏做什麼?」烏勒袞擔心她也成為日月會的目標。
姮貞因他這冷淡的態度,心也就更涼了。「我把昨天來不及說的事說完就會走,你不用這麼急着趕我。」
「我不是……」知道姮貞誤解了,烏勒袞想要解釋。
「這幅畫是皇上要我交給你的……」姮貞沒有聽他說完,便將手上的畫卷遞過去,就是因為這樣東西很重要,所以才親自走這一趟。「因為毓謹貝勒和他身邊的人曾經在蘇州見過這位日月會的副總舵主,所以皇上便要他將對方的樣貌告訴宮裏的畫師,因為時日有點久了,毓謹貝勒費了一番功夫才回想起來,本人和這畫像應該有七分的相似,希望能幫得上忙。」
聞言,烏勒袞立刻伸手接過去,將畫卷攤開來,仔細端詳畫中那名相貌俊偉的男子。「這就是日月會副總舵主姚星塵……的確對臣有很大的幫助,至少現在知道對方的長相了,皇上設想得周到。」
「那就好,也不枉我一路帶來蘇州。」姮貞很開心自己能幫上一點小忙。「我話已經說完,也該走了。」
烏勒袞見她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不禁有些自責、也有些不忍,因為姮貞處處幫他,而方才自己一見到她,只想着要她離開,知道自己那樣的態度一定很傷人。
「臣不是想要趕公主走,而是這座驛站多半已經被日月會監視了,萬一他們起疑而調查你,只怕臣也防不勝防。」烏勒袞希望這樣的解釋能夠稍稍彌補自己造成的傷害。
「原來是這樣。」姮貞心裏才好過些。
說完,彼此都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才好,並不是僵持不下,而是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兩人的關係似乎在不知不覺當中,開始起了微妙變化。
「蘇州的氣候雖然不像北京城那麼冷,不過還是要多注意保暖……」見姮貞將斗篷掛在手腕上,烏勒袞試着緩和一下氣氛,於是便將它展開來,然後圍在她的柔肩上,這樣的動作過去不是沒有做過,可是此時此景卻顯得有些過分親昵,反而更不自在了。
是因為心境上已經不同了嗎?還是在明知姮貞愛他的情況之下,對她也不再只有兄妹之情?烏勒袞不由得捫心自問,生怕自己又搞混了。
姮貞原本因天冷而冰涼的面頰,也不由得泛起淺淺的紅暈。
「嗯。」見烏勒袞又跟過去一樣關心自己,這表示他不再氣她惱她了嗎?
「為什麼成親之後,夜裏從不召臣進房?」烏勒袞問出心中的疑惑,以為她若愛他,難道不想坐實名分?真正成為他的女人?
「硬是下嫁給你已經讓你很痛苦了,若連圓房這種事都得強迫你……我覺得難堪也就算了,只怕你的自尊跟着毀了,那是你最重視也最驕傲的東西不是嗎?」姮貞苦笑着說出心中的想法。
他怎麼會以為姮貞一點都不了解自己呢?烏勒袞凝睇着氈帽下那張嬌柔細膩的臉龐,男裝打扮的她站在自己面前,顯得特別嬌小,他的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流竄,似乎要湧出來了。
「這件事只有嬤嬤知道,不會傳出去的。」姮貞保證地說。
烏勒袞聽她口口聲聲的都在為他着想,即便委屈了自己也不要緊,他又怎麼會以為姮貞變得有心機和城府了呢?她還是她,那個令人心疼的小丫頭,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臣要謝謝公主願意這麼做。」烏勒袞真切的體會到姮貞有多愛他了,自己又該拿一個這麼愛他的女人怎麼辦才好?他又能夠回應這份感情嗎?
姮貞要的不是感激,只要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就好。「我不需要你說這個『謝』字,因為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公主……」烏勒袞十分動容。
聽烏勒袞又這麼喚她,姮貞咬了咬唇,問道:「我能有個要求嗎?」
「公主請說。」怔了一下,烏勒袞才說。
「在蘇州的這段日子裏,你可以不要自稱臣,也不要喊我公主嗎?」姮貞不想因為這個看似尊貴的身分,又將彼此拉遠。「直接喚我的名字就好。」
烏勒袞怔愕一下。「可是……」這於禮不合。
「這兒不是北京城,也不是在宮裏,沒那麼多規矩,可以嗎?」姮貞近乎乞求的問,不管彼此的將來如何,她都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臣……我明白了。」烏勒袞目光柔和下來。
「謝謝你……烏勒袞。」姮貞因他這個眼神而雀躍不已,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希望他們能重新開始。
「讓他們送你回去住的地方。」烏勒袞胸口跟着激蕩,這樣奔騰的情緒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
知道這趟蘇州之行真的走對了,姮貞滿心喜悅地頷首。「那我先回去了……」不想耽擱他的正事,便轉身要往廳外走。
烏勒袞清了清喉嚨。「咳……過幾天若是有空,會找時間去看你的。」
「嗯。」姮貞雙眼發亮,頰上的紅暈也更深了。
直到坐上馬車,姮貞還有些飄飄然的,那抹小小的希望之火讓她產生了更大的勇氣,也相信和烏勒袞之間的未來還是光明的。
「公主要直接回去嗎?」在前頭駕駛馬車的侍衛回頭問。
姮貞稍稍回過神來,思索了下。「我想再去昨天的那家茶坊……」也許這輩子只有這麼一次能當個普通人,不必顧慮規矩身分,所以她想趁這機會多看看外頭的世界,體驗一下老百姓的生活。「勞煩你了。」
很快地,馬車來到了茶坊外頭,當姮貞才進了門,昨天與她對奕過的人馬上過來招呼,紛紛摩拳擦掌,都想要再跟她下一局。
連着三天,姮貞都來這裏和百姓們下棋,前來觀棋的人也愈來愈多了。
五日後——
吳縣知縣朝坐在大廳主位的烏勒袞拱手作揖,恭謹地說:「……王爺交代的事,卑職都已經做好了安排,長洲與元和兩位縣令也都願意配合,這段日子全聽王爺的指示,日月會若想假借蘇州知府的名義有所圖謀,也使不上力來。」
「你倒是有本事。」烏勒袞一面沉吟,一面細細打量眼前的七品官,雖然官位不高,不過在縣裏卻是威風得很,而且看來挺有手段的。「本王的身分只有你知道,也因為皇上信任你,才讓公主住在你的府邸里。」
吳縣知縣又是深深一揖。「皇恩浩蕩,王爺英明,卑職自當盡心儘力的協助王爺……不!協助大人,大人就儘管吩咐。」
「少打官腔了。」烏勒袞不愛官場這一套,見此人年紀雖與自己相仿,不過個性圓滑,跟自己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公主這幾天還好嗎?」
「大人不知道嗎?」吳縣知縣自然也聽說了這位漢人和碩公主下嫁給睿親王的事。「公主每天下午都待在茶坊里和人對奕。」
烏勒袞俊臉一沈。「什麼?」
「卑職還以為大人知道這件事。」吳縣知縣話中隱約挾帶一絲調侃的意味。「公主都沒說嗎?」
聞言,烏勒袞橫了吳縣知縣一眼,不理會這番揶揄,否則豈不承認自己真的被蒙在鼓裏了,還以為姮貞會老老實實的待在府里,所以他才安心地去辦正事,想不到居然每天往外跑,非好好說她一頓不可。
於是,烏勒袞就待在吳縣知縣的府邸裏頭等姮貞回來。
直到酉時左右,馬車才在大門外停下。
姮貞踏進居住的院落,才要回到寢房,就見烏勒袞正站在廊下瞪着自己,讓她頓時像做錯事的小丫頭,乖乖的上前等着挨罵。
「你、你來了。」姮貞原本也不想在茶坊待太久,可是太多人想跟她對奕,結果就愈拖愈晚了。
冉嬤嬤趕忙來到主子身邊,對姮貞說起悄悄話。「額駙知道公主跑去茶坊和人下棋的事,似乎不太高興,奴婢早就說別老是往那種龍蛇雜處的地方跑,公主偏偏就不聽……」
「先進屋裏去。」烏勒袞沉着臉說。
「嗯。」姮貞小聲應道。
烏勒袞率先跨入寢房,然後轉身看着隨後進來的姮貞,正解下身上的斗篷,兩眼不敢直視他,擺明了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坐下!」既然姮貞不希望他當她是公主,那麼烏勒袞也不跟她客氣了。
「嗯。」姮貞又照做了。
冉嬤嬤先將熱茶遞上,一心維護主子的說:「公主這不就回來了,額駙可別太過得寸進尺。」
「你先退下!」烏勒袞斥道。
「你……」冉嬤嬤可不想聽他的命令,不過在姮貞請求的眼神下,也只能暫時離開了。
待門扉關上,姮貞試着說明。「我知道你很生氣……」
「為什麼還要去茶坊?就算不是日月會,也難保不會有居心不良的人,萬一出了事該怎麼辦?」烏勒袞怒視着坐在圓凳上的姮貞,口氣嚴峻地問。「你不可能連這麼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才對。」
姮貞低垂螓首,停頓了下,這才緩緩的道來。「打還在襁褓開始,我就住進了宮裏,身邊的人不是帶着輕視的眼光,就是敵意,甚至讓我不敢隨便去相信別人,可是在茶坊里遇到的那些老百姓,一個個都是純樸善良,雖不是錦衣玉食,卻過得很自在,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幸福。」
對於這番話背後的意義,烏勒袞並不是不了解,只不過他還是希望能將姮貞擺在最安全的地方,不讓她曝露在危險之中。
「當個老百姓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幸福,大部分的人生活也是很苦的。」烏勒袞嘆了口氣,不忍再苛責她。
「這個我知道,但是即便粗茶淡飯,一家人卻能住在一塊,對我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姮貞想到連長相都沒見過的雙親,眼中閃着淚光說。「我也知道這麼做很傻……」
烏勒袞同樣被觸動了心頭的傷處,那何嘗不也是他的夢想。
「是很傻……」烏勒袞伸出右掌輕扣她的螓首,將它按在自己身上,這樣的舉動還是頭一回,卻是情不自禁。
姮貞倏地泛紅了眼,面頰貼在他的腰上,肩頭還被只男性大掌輕輕的摟着,這種親密的姿勢是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
這不是在作夢吧?
她可以確定這不是對待「妹妹」會有的動作,雖然烏勒袞沒有親口說出來,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的態度漸漸有了轉變,姮貞咬着下唇,一臉想哭又想笑,想着自己是不是可以開始奢望了。
「我保證會很小心的。」姮貞仰起小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