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原來，在他的眼裏、心裏，她一直都是個自私任性，只懂得予取予求卻又不負責任的孩子，而她的掏心挖肺，看在他眼裏只是個幼稚可笑的兒戲？
「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她顫抖着喃喃低語，「原來……一直以來，你都是這麼看着我的。」
她為什麼要表現得這麼震驚又悲傷的模樣？
風滿樓心頭重重一抽，胸口湧起一陣心疼和憐惜，但隨即又被理智硬生生壓抑下去。
他不能再放任她這樣下去。
愛之深，責之切，上次她故意跌傷自己膝頭，這次又謊稱她家道受危機，下一次呢？
愛她，就不能害她，縱容她。
否則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因此吃盡苦頭。
風滿樓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硬下心腸給她個當頭棒喝。
「你永遠處事不明，永遠拒絕長大，明明做得到，卻又愛耍小聰明，從沒有半點誠意和真心。」他語氣沉重痛切地道，「阿靈，你想一輩子這樣渾渾噩噩嘻皮笑臉過下去嗎？」
他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失望、輕視與憤怒，這樣的眼神擊垮了章靈最後的一絲希望。
她臉上浮起難堪的紅暈，心卻冰冷地往下沉去。
「如果你自己不先認真看待自己，那麼又如何要求別人以嚴肅的心態去正視你說出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件事？」
說她，是為了點醒她，可是他內心的煎熬和痛苦卻不此她少。
章靈低着頭，十指緊絞着，彷彿捏疼了、捏碎了手指，就可以稍稍轉移他殘酷的字字句句對她造成的重大傷害。
「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平板。
他沉默了很久，「……是。」
她盯看他，彷彿要將他這一刻的冰冷無情和殘酷深深刻劃在腦海。
氣氛僵凝，誰也沒有先開口。
像是一出聲，就會將他們之間脆弱如薄冰的最後一絲聯繫給打破了。
「我懂了。」恍若過了千年之久，章靈輕輕地啟齒吐露這三個字，然後朝他深深一鞠躬，「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風滿樓被她突如其來的禮貌舉止給震住了，錯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風哥哥，我走了。」她抬起頭，目光憂傷的望了他一眼。
「你去哪裏？」他衝口問道。
章靈停下腳步，背對着他，足足花了兩個心跳的時間，才低聲回答：「去做我早就應該做的事——學會長大。」
他深刻地注視着她，內心湧現一股莫名的恐慌，衝動就想伸手抓住她的衣角——
可是他伸出的手，卻撈了個空！
因為她瘦小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
回到章家的章靈只對滿面關懷的繼娘說了句話——
「把宅子賣掉吧。」
章雲氏震驚地看着她，「阿靈，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賣了它，咱們離開京師。」她臉上浮起一抹凄涼的微笑，「阿娘，世上沒什麼是渡不過的難關，就算只剩咱們孤兒寡母二人，就算咱們會窮到去要飯，也不能再讓人瞧不起咱們了。」
「他對你說了什麼？」章雲氏心疼地看着她，輕撫着她蒼白的臉龐。「他嘲笑了你？還是拒絕了你？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阿靈的眼神好悲傷，空空洞洞的，仿怫所有的熱情與盎然生氣全然流逝一空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阿靈這麼冰冷麻木的表情，不禁大大心慌。
「沒有。」章靈低着頭，聲音像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飄來，「風哥哥……我是說風滿樓，他只是讓我認清楚事實，認清楚我自己。」
「他一定對你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我現在就找他算帳去！」章雲氏咬牙切齒，掄起袖子就往外走。「我早警告過他了，要是他敢讓你傷心，我決計不輕饒他——」
「不！」她忙拉住繼娘的手肘，眼圈兒一紅，「阿娘，是我的錯，不關風滿樓的事，是我自己令他看輕的。而且我早該長大了，不是成日凈想要巴着他、賴着他不放，都是我太沒志氣。」
「阿靈……」章雲氏回頭看着她，心酸欲碎。「這怎麼能怪你？是阿娘沒能阻止你喜歡上他，都是我不好。何況，今天也是我錯信了蘇通海那個老賦，讓章家多年基業毀於一旦……阿娘對不起你門章家……更對不起你爹在天之靈……」
「阿娘，別笑。」反過來是章靈安慰着她，吸吸鼻子，強顏歡笑道：「這有什麼？以前阿爹不是說過千金散盡還復來……雖然咱們現在明着是吃虧了，可是焉知將來沒有天大的福氣在等着我們？」
「你……你真這麼想？難道你不怪娘嗎？」章雲氏淚眼迷濛地望着她，「我讓你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了。」
「一無所有……」她喃喃重複，想起風滿樓對她的鄙夷和不屑，不由得悲從中來，幾乎忍不住奪眶的淚水。「阿娘，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傷心地，忘了所有讓我們傷心的人與事，然後一切從頭開始，好不好？」
「阿靈，可這是你的家呀！」章雲氏心痛地哭了，「還有風家少爺，你真的能夠就此忘了他嗎？」
「我以為他也是有一絲絲喜歡我的，現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一相情願。」章靈閉上雙眼，凄然一笑。「在他心裏，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任性孩子……什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原來約定並不等於誓言，容忍不代表喜歡，可我還傻傻的以為，總有一天他會像我愛他那樣地愛我。」
原來，所謂的姻緣天定，全都是一連番的錯錯錯……錯到底。
約定成了個笑話，諾言也只是飄零在空中的柳絮，一陣風吹過，立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靈……」章雲氏輕攬住她的肩膀，心裏陣陣絞痛。「雖然昨兒我已經打發琛兒回江南了，但只要你願意嫁給他，娘隨時派人去追他回來，讓他帶你回江南成親。」
她笑了，美容苦澀而寂寥。
「阿娘說的是真心話，不管怎麼說，琛兒很喜愛你，雖然我娘家哥哥家境不若風家顯赫，可是讓你過衣食無憂的日子絕對沒有問題的。」
「阿娘，不如你回江南投靠娘家吧。」章靈迴避了這個問題，輕輕地道，「這些年你替章家做的也夠了，這擔子太重太苦，不該再由你來挑着了。我是章家唯一的女兒，這些事由我來承擔就好。」
「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傻話？」章雲氏含淚氣惱道，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生是章家的人，死是章家的魂，無論如何我是不回去娘家的了，更不可能把這爛攤子丟給你。」
「阿娘，你這又是何苦？」
「也罷！咱們就離開這個傷心地，就不信憑咱們娘兒倆一身力氣，會餓死在街頭！」章雲氏深吸一口氣，久違的豪氣乍現。「誰愛這宅子就誰拿去，只要人還有一口氣，還怕將來沒機會把咱們祖宅贏回來嗎？」
「好！」章靈蒼白小臉掠過一抹毅然之色，微微笑了。「就這麼辦，咱不靠任何人——尤其是男人，就憑咱們自己的雙手，把所有失去的全拿回來！」
「阿靈，你長大了……」章雲氏看着雙眼閃動着堅毅光芒的女兒，心裏悲喜交集。
章靈嘴角微微往上一扯，澀澀道：「是，我也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