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嗚咽般低沉的樂音在風中流淌着,撥動木樨樹小巧的花朵,飄送着優雅香氣。

一位姑娘就站在木樨樹下,手中拿着奇特的圓形樂器吹奏着。

她眉目如畫,雙眼陶醉的微眯着,壓根沒發現她的樂音像是一種呼喚,把那人給喚進圍牆,闖進她的生命里。

直到一曲方歇—

“沒了嗎?”

她一愣,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深邃俊魅的黑眸。那雙眼像是帶着魔力,狠狠地攫住她的目光,像是落進陷阱的獵物,再無機會逃脫。

“你是誰?”她吶吶問着。

“好特別的樂器,我沒見過。”他不答反問,笑得無害。

“這是木笛。”她拿起約莫鵝蛋大小的扁形木笛,扁面上有七個孔,最頂端還有個吹孔。

面對翻牆而來的他,她想自己應該轉身就跑的,但她沒有,因為,她好不容易將設計出來的木笛吹奏成曲,真想找個人分享。

而他,肯定是被她的笛音給吸引來的,這就代表他是知音,對不?

“木笛?”

“我自己設計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篤定這個男人是無害的,儘管他宵小般的行徑實在極不應該。

“喔。”男人輕點着頭,再問:“這是什麼花?”

“這……”她看向身後的木樨,不由得勾笑。“木樨花,你不知道嗎?”

男人雙眼不眨地瞅着她,道:“真美。”那低醇的嗓音帶着沙啞。

“嗯,是啊,這花雖小,但一開花便是一簇簇的,很漂亮。”她湊近花團,輕嗅着。

“不,我說的是你。”

“……咦?”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霸道得理所當然。

她微眯起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翻牆進我家,已是私闖,可以送官論罪的。”

“可是你沒叫人來,不是嗎?”

“你以為我不會這麼做?”

“不會。”他笑得篤定。

她不禁有點氣惱。拿他私闖論罪,真的只是說說而已,畢竟他並未做出太造次的行為,頂多只是問了她名字罷了。

“文予懿。”不讓她多思考,他接着問:“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瞧他那霸道的行徑、狂傲的嘴臉,好像他報上名號,她就得投桃報李一般,她實在該轉頭就走,可是想歸想,她卻是—“范姜伶。”

他瞅着她笑了。“好名字。”

天水城有千水縱橫,早上的霧氣總是濃得讓人以為天水城是飄浮在雲中,而剛才他所聽到的樂音,像是天籟,他尋聲而來,就見她像是下凡的仙女,霎時勾動他的心。

那一幕他永遠也忘不了,是他藏在心底最美的一幅畫。

還有她身上的木樨花香……他已經許久不曾再聞過的木樨花香……那花香馥郁,不斷地襲向他的鼻端,他不由得皺起眉。只因這香氣是如此真實,彷彿就在面前,只要他一張開眼,就能看見她……

“……你是誰?”

沒有半點警戒,甚至是帶着些許嬌憨的語氣,教他猛地一震,張眼,面前是個陌生的小姑娘。

秀潤的水眸像在好奇什麼,不住地打量他,壓根無懼他的出現。

看向四周,他才想起,自己回到過去他在文府的居處—梅苑。而這小姑娘,正是他不經意發現的入侵者,他之所以待在這裏,就是在等待她醒來,誰知他竟睡着,還夢到過往。

半晌,甩開不必要的情緒,他笑問她。“我才想問你是誰,為何待在我的院落?”

“欸?你的院落?”卜拾幸有點慌張,趕忙坐正身子,十分有禮地道歉。“對不起,因為七彩姊夫說在文府我可以隨意走動,所以……對不起,請問你是七彩姊夫的什麼人?”微微懊惱自己“想睡就睡”的怪癖。

七彩姊夫,所以她是卜希臨的妹妹嘍?

男人注視着她,魔魅的瞳眸流轉着幽光。“原來是世濤的小姨子,只是他怎麼沒向我提起有你這麼一個人?”

七彩這個名字,是他的侄兒文世濤的別名。

前一陣子世濤遇上山賊摔落山溝失憶,醒來之後,為求方便,救了他的卜家人便替他起名為七彩。後來世濤愛上救命恩人卜希臨,兩人雖尚未拜堂成親,卻已將卜家人接到文府。

“對呀,七彩姊夫也沒跟我說,他家裏還有親人。”她噘着豐潤的唇呢喃,像是想起什麼,又忙道:“你好,我是卜拾幸,卜希臨是我姊姊,七彩姊夫為了方便照顧我們,所以要我們搬來同住,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那可不關我的事。”他笑得雲淡風輕。

他原本就預計昨日離開,卻沒想到一踏進梅苑,就瞧見沉睡的她。

一個沉睡的姑娘何以能絆住他離去的腳步?問題就出在她熟睡之後,竟身如石化,如今天亮了,她似乎也恢復正常了。

“喔……那不知道要怎麼稱呼你?”卜拾幸撓了撓臉,笑問。

她覺得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很想理她,不過話說回來,她跑到人家的院落睡着,實在太糟糕了,被討厭是正常的。

只是怎麼每回睡着,她一點記憶都沒有?唉。

“……朔夜。”

“朔夜?”她直瞅着他。

“你在看什麼?”朔夜故意逼近她,卻發現她不閃不避,那目光澄澈得教他可以在她眸底發現自己的身影。

“你長得真好看。”她脫口稱讚,一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俏臉倏地羞紅。“不是啦,啊……你是真的長得很好看,可是我不該說出口……”

唉,她到底在說什麼?

真是太失態了……

又羞又窘的她用雙手捂住臉,露出燒紅的雙耳。

看着她半晌,朔夜突地低低笑開。

聽着笑聲,她從指縫裏偷覷着他,忍不住想,這人生得真是好看。

他面白如玉,濃眉入鬢,睫毛極長,讓雙眼看起來更加深邃勾魂,輪廓極為分明,使得那張臉更加出色俊魅。

只是……他左頰上的到底是什麼?是刺青嗎?

她不禁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惜天才剛亮,屋裏的光線不足,讓她怎麼也看不清。

朔夜笑聲漸歇,就見她不停地眯起眼。她這是想誘惑人?可惜手段青澀,就連面貌都太稚嫩,沒有半點誘人風情。

“怎麼,小小年紀就想學怎麼勾引人?”他笑眯眼,壞心眼的調侃。

卜拾幸一怔,頭顱搖得像波浪鼓。“不是、不是……”勾引人?她怎麼可能。

“還好,你還有自知之明。”他起身,緩步離去。

卜拾幸呆住,偏起頭思索。

自知之明?什麼意思?

正疑惑之際,文世濤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懿叔,原來你在這裏。”

懿叔?她微微皺起秀眉。

“找我?”

“呃……是范姜家的人來了。”

“是嗎?”他勾笑道:“也好,把話說清楚,免得我老是懸在心底。”

當卜拾幸走到門口時,看見他的背影半融在霧色里,晨曦在他身上灑下點點金光,他沿着右手邊的珊瑚藤小徑而去,經過那棵含苞待放的木樨時,抬頭看了下才再舉步。

沒來由的,眼前的光景似曾相識,莫名地揪痛她的心。

二十年前,文予懿和范姜伶相識相愛,卻因為兩家門第懸殊遭到反對,讓兩人決定私奔。

然而私奔之後—

“伶兒人在哪?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文家大廳里,范姜老太君坐在太師椅上,孫子范姜魁則站在她的身後。

兩家原是水火不容的世仇,因為之前范姜魁娶了文世濤的妹妹文執秀,化解了恩怨,否則文家大門范姜老太君根本不可能踏進。

今天特地前來,是因為她聽孫子告知,當年失蹤的文予懿已經回到天水城,為了得知女兒的下落,她才走這一趟。

猜想得到今日的場面必定相當火爆,范姜魁於是要妻子待在家裏靜待消息,免得她夾在中間,立場尷尬。

坐在右手邊位子上的朔夜垂眼,狀似沉思。

“懿叔。”站在他身後的文世濤輕聲喚着。

“文予懿,你倒是給我一個說法!我的女兒究竟是生是死,一句話,我還撐得住!”范姜老太君惱火地拿着拐杖重擊地面。

“她死了。”朔夜抬眼道。

那一夜,他的心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他以為自己變得冷血而無情,然而面對蒼老的范姜老太君,他還是有幾分惻隱之心,不敢斷然說出伶已死的消息。

聞言,范姜老太君整個人一晃,拿着拐杖的手不住地顫抖着。

“姥姥。”范姜魁伸手輕按她的肩頭,要她冷靜。

二十年前兩人私奔之後,范姜伶死於非命的傳言一度在市井間流傳,但從沒有人能夠證實,而文予懿的獨自歸來等同真相可以探得。

范姜老太君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啞着聲問:“是怎麼死的?”

“被殺。”朔夜聲音平板的回答,俊魅的臉上沒有表情。

“誰殺的?”她再問。

“不知道。”

范姜老太君恨恨地擊着拐杖。“文予懿,你不是個咒術師嗎?為什麼你連是誰殺了伶兒都不知道還是說,人根本是你殺的!”

這凌厲的指控一出口,廳內眾人的眼光無不轉向朔夜,卻見他撇唇冷笑。

“我殺她做什麼?”

“也許是伶兒改變心意不想跟你走!”

“要是不打算跟我走,她獨自前往孔雀山做什麼?”

“你!”范姜老太君氣得發顫。“那你說,你身為咒術師,為什麼查不出是誰殺了伶兒”

朔夜垂斂長睫,沒有回應。

“你說呀!”范姜老太君站起身子,揮開孫子的攙扶,拄着拐杖走到他面前。“還是你要和我做個交易?聽說咒術師要起咒,必須向求咒之人索取等價之物,好啊,瞧瞧老身身上還有什麼可以換取的,你儘管說,我要知道是誰殺了我的女兒!”

朔夜抬眼瞅着她。二十年前,范姜老太君代替已故的丈夫打理范姜家的產業,是商場上有名的鐵娘子,氣魄絲毫不遜於男人,然而二十年後的今天,她卻已衰老得猶如風中殘燭,可見女兒的生死未卜,將她折磨得多厲害。

“不值。”他淡然道。

“不值那你說,要拿什麼換你一個咒術”

朔夜哼笑出聲。“依我所見,你是個一腳踩進棺材的老人家,想換我的咒,半點不值。”

“朔夜!”范姜魁冷沉地喝道。

站在朔夜身後的文世濤趕忙出面緩頰,就怕兩家關係生變,已嫁入范姜家的妹妹會受到波及。

“老太君,逝者已矣,現在再追查又有什麼意義?”朔夜嘆道。

范姜老太君伸手直指着他。“你……你怎麼可以置身事外?當年我不允親事,你是怎麼不知羞恥地說你有多愛伶兒,怎麼伶兒為你死了,你竟可以無動於衷?”

朔夜神色不變,唯有黑瞳閃過一絲痛楚,隨即撇唇笑得極冷。“痛又如何?不痛又如何?都已經過了二十年,人也死了回不來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到天水城?要回到我的面前!”范姜老太君忍遏不住地掩面痛哭。

那些傳言她可以聽聽就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不見伶兒的屍身,她就可以欺騙自己女兒還活着,只是拗着脾氣不肯回家,可是這個男人卻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女兒死了,而且還是被殺死的……

她這一生,送走長輩,送走黑髮人,抱持着僅剩的希望,豈料還是落空。

“姥姥。”范姜魁攙着她坐下,輕聲安撫后,再抬眼看向朔夜。“那我換吧,姥姥換不得,我總可以吧。”

朔夜沉着臉拒絕。“我沒心情。”

“你!”范姜魁惱火的沖向前,文世濤立刻閃身擋在他和朔夜之間。

“不要衝動。”文世濤低聲勸着,拍拍妹婿的背,回頭看着一臉事不關己的叔叔,道:“懿叔,我來吧,這事是因為咱們文家而起,沒道理由范姜家的人求咒。”

朔夜慵懶揚眉,血色的唇輕啟,“我不是說了沒心情嗎?”

“懿叔……”

“還是你把伶兒給殺了,然後吃了”范姜老太君站起身直衝到他面前,花白的髻散落幾綹銀絲,滿是風霜的臉上涕泗縱橫。“我聽人說過,有的咒術師為了增強咒力,會吃人肉喝人血……從此不老不死……你這張臉,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你說,兇手是不是你!”

如此驚世駭俗的推斷,讓眾人不禁錯愕,目光全投注在沉默不語的朔夜身上。

文世濤早對此事持疑,只是一直沒問出口。畢竟依懿叔的年紀推算,再怎麼駐顏有術,也不該年近半百還如此年輕力壯,看不出半點老態,彷彿他的時間一直停留在二十年前。

再者,除了容貌不變這點令人奇怪外,他總覺得懿叔的臉色過份蒼白,唇色異樣鮮紅,添了幾許邪氣,更弔詭的是他,頰上狀似刺青的符文,總教人心底發寒。

可是,為求增強咒力而食人肉、飲人血這種事……可能嗎?

“因為是你殺的,所以你不肯起咒,對不”范姜老太君自顧自地推論,眸底滿是血絲,神色瘋狂。

“姥姥,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范姜魁不斷地撫着她的心口,就怕她太激動,身子會撐不住。

朔夜依舊不辯解,一逕靜默不語,像在等待什麼。

“像你這種人,為什麼你不去—”

“死”一字正要從范姜老太君的口中說出時,被人硬生生打斷—

“起咒可以追查是誰殺了人嗎?”

聞聲,眾人齊齊轉頭看向門口。當看到說話者是誰時,范姜老太君和范姜魁簡直難以置信。

玉緹怎會出現在這裏?

“拾幸。”卜希臨試圖將她拉到一旁。

廳內大審的是文家和范姜家二十年前的往事,她雖身為世濤的未婚妻,自認沒資格介入,所以只是躲在廳外偷聽,結果她這個傻妹妹居然傻傻搞不清楚狀況,胡亂攪局。

“姊,你為什麼不讓我說?”

“你要說什麼?根本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可是姊姊,你和爺爺不都說見人不幫,心裏難受,見人幫了,銀子難過……我現在又不用花銀子,張開嘴就能幫人了,為什麼不讓我幫?”她嘟起嘴咕噥着。

更何況,見范姜家的人咄咄逼人她心裏難受,忍不住想幫那個人出聲。

“這……”卜希臨不禁語塞。

卜拾幸目光掃過廳里眾人,軟聲問:“大夥老是要他起咒,可起咒真能追查出什麼?如果能,為什麼他不肯查?即使離鄉背井也要私奔相守,代表他們肯定是很相愛,愛人被殺他又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她是個旁觀者,所以有些事反而看得更清楚,沒辦法不說出內心的疑竇,更重要的是,那個人都不辯解,教她莫名心疼着。

朔夜橫眼睞去,濃眉微擰,像是惱她破壞了什麼。

“拾幸,好了,不要再說了。”卜希臨扯着她,打算把她帶回院落好好曉以大義。拾幸平常明明憨傻溫馴,偏偏今天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葯,竟莫名跟着人家激動起來。

“可是,姊姊,我這麼說錯了嗎?”卜拾幸不解地看着她。“姊姊說過,起咒是以物換物,可要是這麼簡單就可以追查,那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追查了,何必等到現在?”

“呃……”雖然她也認為拾幸說的有理,可畢竟這事輪不到她們插嘴。想了想,她和妹妹還是離開,省得節外生枝。

“姊,不要拉我。”她還有很多話要說,現在不說就怕沒機會。

難得執拗起來,卜拾幸硬是將她甩開,走到眾人之間,看着朔夜啞聲輕問:“其實你是沒有辦法,而不是不願意,為什麼不跟大家說清楚?讓大家誤解不難過嗎?”

朔夜一怔,眼裏的不滿退去。

卜拾幸的說法讓廳內劍拔弩張的氛圍霎時平緩許多。

“你也真是的,沒辦法就算了,幹麼還要開口譏刺老人家?我看你明明就是擔心老人家會承受不住,才不願她以己身換咒,怎麼不坦率直言?”像是惱他故意讓人曲解自己,卜拾幸皺眉瞪着他。

但這想法一浮上腦海,她不禁一愣。為什麼她會這麼認為?像是……她極了解他,可他們不是才見過兩次面嗎?

想着,她心生更多疑惑,她好像可以輕易猜出他的想法,甚至他每個表情下的打算。

為什麼她會為了他,卸下了一直在姊姊面前扮演的憨嬌妹妹形象?

朔夜心緒複雜。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伶兒,半點屬於她的氣息都沒有,但為何會用酷似她的語氣罵他?

“真是如此嗎?懿叔。”文世濤輕聲問着。

朔夜攢起眉,眯起眼,正要開口,卻聞到一陣木樨花的香氣,忍不住脫口道:“花開了?”

“懿叔?”

朔夜不理眾人目光,逕自往外走,身形極快,像是在追逐什麼。

廳內登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好半晌,范姜老太君才碎聲喃念着,“木樨花開了嗎?伶兒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花……他還記得?”

“姥姥。”范姜魁聞言嘆息。

看范姜老太君掩面低泣,卜拾幸心裏難受得緊,忍不住走了過去,說了幾句安慰話。

“這位姥姥不要難過,人死不能復生,而且都已經過了這麼久,說不定姥姥的女兒早就投胎轉世在哪個富貴人家享福,你就別難過了。”

那清脆的嗓音教範姜家祖孫同時抬眼看她,眸色複雜得緊。

“玉緹,你怎麼會在這裏?”問的人是范姜魁,難以理解安世伯的女兒怎會出現在文府里。

“我?”卜拾幸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是玉緹耶,我是拾幸。”

“嗄?”

“不好意思,我妹妹年紀小,要是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還請你們不要見怪。”面對兩人的錯愕,卜希臨只想拉着妹妹就跑。

“我只是安慰這位姥姥。”卜拾幸扁起嘴抗議。

論起古道熱腸,她可比不上爺爺和姊姊,實在是看一位老人家哭成這樣,沒安慰幾聲,總覺得心裏很過不去。

“不要再說了,趕緊隨我回院落去。”卜希臨咬着牙裝兇狠。

卜拾幸本來想再說什麼,隨即像是想到什麼,快步跑向廳外。

朔夜回到梅苑,就停在那棵木樨樹前。

然而花朵還含苞未開,香氣淡薄。

他啞聲道:“伶兒,花快開了,你看見了嗎?”

當年,他循着木樨香氣和木笛聲找到至愛,為了她,他也在自己院落里種下一棵,在梅苑中蓋了一個樨香院,偶爾帶她到這裏,如今木樨尚在,卻是人事已非。

“她一定會看見的。”

朔夜猛地回頭,看着卜拾幸,擰眉道:“你憑什麼這麼說?”

“呃……”她一怔。

安慰人不都是這麼說的?

沉默無言許久,在她考慮是否應該走開時,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面對伶兒的死,我是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算施再多的咒,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見她的蹤影……她不見了,不只是死去,而是連魂魄都不存在。”

這樣的結果,要他怎麼告訴范姜老太君?

二十年前,相約私奔的那個夜晚,他在相約地點久候不到她,直到過了子夜,下山的他聽到細微的聲響找去,卻驚見她的屍首……

當下,他無心計較是誰殺害了她,只想救回她的命,於是他犯了咒術師的禁忌,自行起咒下黃泉,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魂魄。

不肯放棄的他在無間待了許久,最終他瘋了……為了得到更強的咒力,他接受各種歹毒的咒殺,一而再犯下禁忌,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而頰上的符文,是咒術師犯忌后所顯現的罪罰,他會不老不死,再也無法輪迴轉世。

等到他清醒,早已過了多年,要他怎麼追查兇嫌?

“那你要繼續找啊,一定可以找到的。”她低聲道。

雖然他說的話有點深奧,但繼續尋找才是根本之道吧。

“找?”他的笑聲低啞。“我找了二十年了……”

他愛她,把她視為珍寶地守護着,偏偏她就是從指縫中消逝,連影子都不見,尋尋覓覓二十年,還要他怎麼找?

他累了,很累很累……

卜拾幸原想要再說什麼,但身後有人將她強力一拉,回頭一看,才發現姊姊竟找來了。

“不要接近他!”卜希臨將她強拉回西邊的院落才沉聲警告着。

“為什麼?”

“你居然還敢問我為什麼?我都還沒問你昨晚到底是跑到哪睡覺!”卜希臨眯起眼瞪她。

“呃……”該怎麼向姊姊解釋她昨晚到處走動,結果不小心睡在北邊的院落里呢?“對了,姊,為什麼我老是不知不覺地睡着?”

“……那是因為你有睡神纏着嘛。”卜希臨水潤大眼一轉,有點心虛的回答。“反正,你記住,時間差不多了,就回自己的房間睡覺,知道嗎?”

“喔。”她乖巧地點頭,唇角卻勾出些許狡黠。

嘿嘿,這麼一來,姊姊就不會再追問她昨晚跑到哪睡了。

入秋的天候里,西邊的天空還燃着壯麗彩霞,文府的廚子忙得大汗淋漓,趕着在太陽下山之前把二、三十道菜肴出齊。

“懿叔,這邊坐。”文世濤一見叔叔踏進廳里,趕忙起身招呼。

“……這午膳會不會太豐盛了?”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朔夜不禁掀唇低笑。

“是晚膳。”

“吃得這麼早?”還沒到掌燈時分呢。

“向來都是如此。”文世濤乾笑着,不敢說是配合卜拾幸的作息。

這幾日,懿叔總是入夜才出現,讓他苦無機會好好地介紹兩家人認識,趁今天大夥得閑,一併解決也好。

“懿叔,這邊坐。”文世濤指着身旁的主位。

朔夜走向他,懶懶地掃過桌邊的人,心裏有幾分譜。“不要再叫我懿叔。”他說完,才在他身旁坐下,對面坐的是卜拾幸,正朝他笑着,他不覺莞爾。

“那是要世濤繼續喊你小叔叔?”裝傻換來一記瞪眼,文世濤輕嘆口氣。記憶中懿叔對他極為疼愛,但懿叔離開時,他年紀還小,根本不清楚懿叔是什麼樣的性情。眼下聽他要自己別喊他懿叔,像是在劃清界線,他故意假裝不懂。

“懿叔,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希臨的爺爺卜三思,而對面那位是希臨的妹妹拾幸。”他回到正事上。

“我知道。”他朝卜三思微一頷首。“你們男婚女嫁,自個兒開心就好,不用過問我的意思。”

“可是,懿叔,我希望你可以替我主婚。”

“希臨有個爺爺可以主婚。”這話不冷不熱,讓文世濤碰了個軟釘子。

“那不一樣。”文世濤正色道。“文家已經沒有長輩了,在懿叔離開之後,長輩一個個離世,我已經當了很久的孤兒,我希望懿叔可以留下來,為我主婚。”

朔夜沒有答應,注意到卜希臨要卜拾幸吃快一點,不準再東張西望。

“原來這晚膳是為了她才特地提早的。”

他話一出口,唯有卜拾幸還在狀況外,其他兩個卜家人臉色大變,如臨大敵。

朔夜不禁低低笑開。

“懿叔在笑什麼?”卜拾幸嘴甜,跟着文世濤叫喚他。掃視一圈,大家的表情都好錯愕,只有他笑得很開心。

“誰是你懿叔?”他笑得愉悅,面容更顯陰魅。

“可是你是七彩姊夫的懿叔啊……”她一臉無辜,咬着筷子東張西望,還是沒人要替她解惑,她只好問:“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朔夜。”他早已捨棄文予懿這個名字。

“喔,朔夜。”

看着兩人互動頗佳,卜希臨有如大夢初醒,趕忙喝着。“拾幸,你吃飽了吧,吃飽了就趕緊回房間。”

“可是姊,我剛吃耶……”卜拾幸扁起嘴抗議。

“你……”

“哎呀,我的腳好疼呀。”卜三思唱作俱佳地抱着腿。“拾幸,你扶爺爺回房,在房裏陪爺爺一道吃好不?”

卜拾幸微眯起眼,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索性放棄,放下碗筷起身,攙着爺爺回房,不忘囑咐。“姊,那個白玉丸子很好吃,多留兩顆給我。”

“全部都給你。”卜希臨只想將她趕回房去。

文世濤隨即吩咐下人,再備兩份膳食送到卜三思房裏。

不過一下子,廳里風雲變色。

卜希臨大眼直瞪着朔夜。不能怪她這麼失禮,雖然他是世濤的小叔叔,但一想起這傢伙曾經怎麼惡整她和世濤,她就很難對他有好臉色。

尤其他看起來好像知道拾幸身上的秘密,她不得不多加防備。

“這是怎麼著?”朔夜逕自笑得愉悅,拿起筷子,什麼不夾就故意夾白玉丸子,放進嘴裏品嘗,隨即一愣。

這丸子分明是白玉蝦搗泥做的,加上鴨芹的特有清香,向來是伶兒最愛的滋味……真巧,那丫頭也愛吃。

“朔夜,我警告你,別想對我妹妹胡來。”卜希臨眯眼,這一次是真的很兇狠,不是佯裝出的假氣勢。

“希臨……”

“你不要插嘴。”她沉聲打斷文世濤未竟的話。“咒術師確實是挺厲害的,這麼快就發現我妹妹異於常人,但我不准你看準這一點,對我妹妹亂來,否則,我賭上這條命也要殺了你!”

過去曾經有人意圖對拾幸不軌,是被睡着石化的拾幸嚇到才罷手。

她雖然覺得朔夜不致下流到做出那種齷齪事,也不可能冒一丁點險,特別是朔夜連自己的親侄子都能設計,誰能保證他不會把歪主意動到拾幸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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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咒師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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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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