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後——
進入九月節,露水凝結、寒意漸盛的北京城,籠罩着一股屬於季節變遷,由繁華漸趨冷凝的美感。
不過對雅朗阿來說,隨着成親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滿腔的怒火幾乎要將他給吞噬了。
平郡王府內的奴僕這陣子也都有個共識,那就是離貝子爺越遠越好,沒事不要靠近,免得被灼傷了。
「雅朗阿,你這樣走來走去,額娘的頭都昏了。」富察氏自然知道兒子在煩躁些什麼,可是聖意難違,這樁婚事早就訂下了,除非想要抗旨,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如今只剩三個月,新娘子就要進門,你也該……接受事實了。」
已經二十四的雅朗阿凜着英俊高傲的面容,五官透着十足十的陰沈猙獰,握緊背在腰后的雙手,才沒有在柔弱的額娘面前爆發出來。
「就為了報恩,我不得不娶她為妻,額娘不知道這些年來,外頭的人是怎麼說我的嗎?」他從齒縫中一個字、一個字迸出來。「表面上恭喜我能娶到佟家的女兒,可以和有『佟半朝』之稱的佟家結為親家,往後必定飛黃騰達,得以進入朝廷中樞;可是私底下卻嘲笑我往後得跟個痴痴獃呆的傻子同床共枕數十年,只怕將來想收個小妾,還得經過佟家點頭,更不用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上,不能有半點閃失,我的心裏有多嘔……」
雅朗阿只要想到當他得知要娶個傻子時,簡直可以說是晴天霹靂。「額娘,你們應該先告訴我對方的狀況,而不是等到聖旨都下了才讓我知道。」
富察氏擠出一抹乾笑來。「我和你阿瑪也不是故意要瞞着你,只是就算知道又怎樣,有誰能違抗聖命呢?何況額娘也聽說她傻歸傻,卻是天真可愛,跟一些工於心計的女人比起來,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再天真可愛,她還是個傻子,所以當年佟家才用那種方法賴給我,因為沒有男人願意娶。」雅朗阿的鼻翼因為怒氣而微微翕動着,吐出來的嗓音因為嘶吼而有些沙啞。「我雅朗阿又是『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佟家的女兒?可是這種好運我寧可讓給別人……」
兒子的怒咆讓富察氏覺得頭更疼了,不停地揉着額角。「額娘知道你很委屈,不過咱們可惹不起佟家,要是你待珣夢不好,可不只是得罪了佟爵爺,要知道他還是國舅,到時連皇後娘娘也會不高興,畢竟珣夢是她的親侄女,也因為有這層關係,皇上還冊封珣夢為多羅格格,在身分上可比你還高。」
雅朗阿高大挺拔的身影猛地頓住,接着冷笑一聲,嘴角噙着殘酷的弧度。「呵呵,好一個多羅格格……就因為她是佟家的女兒,後台又硬,身分更比我高,往後就得像個奴才一樣在身邊伺候……」
說完,他又繼續來回踱着步子,怎麼也停不下來,只見一雙漆墨般的濃眉蹙成小山,桀驁不馴的黑瞳也燃着兩簇噼哩啪啦作響的火焰,在「恩情」和「皇帝」的雙重壓力之下,猶作困獸之鬥。
「其實珣夢那孩子命也很苦,又不是她願意變成那個樣子,據說是佟家的某位祖先不信薩滿教,在一次祭祀神靈的典禮上,竟對阿布卡赫赫(滿語,天母、天神的意思)語出不敬,才會降下詛咒,讓每一代中都會有個女兒是個啥事也不懂的傻子;偏偏到了這一代就只有珣夢一個女兒,得要承受這樣的苦果……」富察氏嘆了口氣。「先人犯的錯,卻禍及子孫,額娘能夠體會佟爵爺這麼做的原因,只要是為了兒女好,不管什麼事都願意做。」
「那我就活該倒霉被佟家看上?」雅朗阿氣得雙手一甩。「這十年來,為皇上辦事也立下不少大功,無非就是希望能得到一個賞賜,好將這門婚事給推了;不過皇上似乎猜到我在打什麼如意算盤,寧可加我年俸,賞我三眼花翎和金銀珠寶,就是不肯如我的願,真是氣人。」
富察氏掀起碗蓋,啜了口熱茶。「你那一點心思,皇上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就聽額娘的話,這大婚之日迫在眉睫,你認了吧!」
「哼!」不認行嗎?其實雅朗阿也知道自己是非娶不可,只是不喜歡這種被人拿刀子架在脖子上逼他就範的方式,憋在心裏難受,得要吼出來才甘心。
見狀,富察氏擱下茶碗,試着說之以理。「就算不是娶佟家的女兒,也不是你愛娶誰就能娶誰的;說不得皇上哪天就把一個蒙古格格指給你,來個滿蒙聯姻,好維繫咱們大清與蒙古之間的和諧,這也是咱們身為皇族貴胄的責任,也是無奈之處。」
雅朗阿掀袍落坐,火氣還是很大,兩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將已經涼掉的茶水灌進口中,想要澆熄胸口的怒焰。
「娶個蒙古格格也好過佟家的女兒……」他咕噥地說。
「你連人都還沒見到,只因為她天生是個傻子,就嫌棄了嗎?」富察氏橫睨了下兒子。「好歹佟家對咱們有恩,就當作同情那個可憐的孩子,可以像在對待家裏的客人,好生地招呼她,應該也不會給你造成什麼困擾。」
他忿然低嗤,帶着明顯的嘲諷。「那就照額娘的意思,把她當作長住在府里的貴客,多派幾個丫頭伺候,其它的事我可不管;除非她一點都不傻,聰明到懂得回娘家抱怨,說我冷落她,那就另當別論了。」
「只能這樣了。」富察氏深深一嘆。
「我要出門了。」雅朗阿袍袖一甩,悻悻然往外走。
她實時揚聲問道:「你要上哪兒去?」
「八阿哥要我下午去見他。」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高大身軀已然挾帶着怒氣未消的風暴,卷出了廳堂。
很好!反正無論如何都得娶,只要把人娶進門就好,至於要怎麼對待,那就由自己來決定。
「備馬!」雅朗阿朝一旁伺候的奴才們喝道。
奴才回了聲嗻,速速去辦了。
*
雅朗阿一面邁開步子,目光傲慢地掃過沿路見了他,紛紛屈膝見禮的奴僕,一面整理着袖口,只見兩道如劍般入鬢的濃眉下,是雙湛湛有神的墨黑瞳眸,高挺的鼻樑,和不時噙着似嘲似諷弧度的薄唇,湊成了一張俊挺性格的臉孔;一襲深紅色的琵琶襟馬褂套在陽剛挺拔的身軀上,在貴氣中,又不失英姿煥發。
才走幾步路,雅朗阿不禁又想到十一歲那年,太子之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害得他們一家人也成為替罪羔羊,被流放到寧古塔,足足過了三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因為這些紛亂鬥爭,皇上才會決定改用秘密立儲的方式。
而今天之所以會被野心勃勃的八阿哥看中,只因為八阿哥跟皇後娘娘所生的十二阿哥,是眾皇子之中最有可能坐上龍椅的,皇後娘娘又出身佟家,這個從大清開國以來,可謂貴震天下的「佟半朝」,自然是挺十二阿哥的。
八阿哥刻意拉攏自己,為的也是想從他這個未來女婿身上得到更多有關佟家的事,在由誰坐上龍椅的那一刻揭曉之前,能夠抓到越多有關對手的把柄越好……
雅朗阿不禁在心裏嗤笑,這個八阿哥還真當他是個沒腦子的笨蛋,以為這麼容易就可以收買,不過還是得虛與委蛇,要是得罪了他也沒好處。
待馬匹準備好了,雅朗阿利落地翻身上去,右腳踢了下馬腹,便在京城大街上奔跑起來,善騎的他熟練地掌控手上的韁繩,豪邁威風的模樣沿路吸引不少姑娘家的愛慕眼光。
在前往和八阿哥約好的茶樓途中,行經大柵欄,也是京城內商家聚集的街道時,卻因為聚集的民眾太多,讓雅朗阿無法再前進,只得翻下馬背,一手牽着馬,改用步行的。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這麼熱鬧?」雅朗阿口中喃道。就在這當口,他聽到周遭傳來的對話——
「……你是說佟家那個傳說中的傻格格,怎麼會讓她跑到外頭來?」
「生得很標緻,可惜是個傻子。」
「聽說打一出生就這樣呆呆傻傻的……」
佟家?傻格格?
雅朗阿嘴角抽搐幾下。「她是怎麼跑出來的?」既然是個傻子,就該關在府里,別讓她到處亂跑才對。
瞥見身旁起了不小的騷動,讓剛平息不久的火氣又竄上頭頂了,他決定當作什麼也不知道,轉頭作勢要走。
「這可是難得一見……」
「咱們也快過去瞧瞧!」
聽見有人這麼提議,活像趕着去看戲似的,讓雅朗阿的身軀僵在原地,想走卻又走不了。
雅朗阿臉色鐵青,抽緊了下顎低喃道:「這佟家是怎麼回事?難道不在乎讓她出來丟人現眼?」他想要坐視不管,可是有誰不知道皇上將她指給自己當福晉,說到丟臉,他也有分。
雅朗阿深吸一口氣,挾着滔天怒火,每踏出一步,地上的鞋印都像是在冒煙,就這樣牽着馬穿過眼前的人群,往目標走去。
*
「格格乖,先跟奴婢回去……」
兩個婢女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能一左一右地哄着主子,希望把她騙回府里。
「我不要回去!」嬌嫩嗓音的主人很不合作地賴在糕餅店鋪門前的石階上,死也不肯走。
「格格聽話……」
「我的好格格,拜託妳跟咱們回去……」
珣夢坐在石階上正在吃着果脯,根本不想起身。這果脯是她剛剛跑進糕餅鋪隨手抓來一把的,也沒付帳,她就跑了出來,要不是跟在一旁的婢女連忙掏出銀子,只怕已經被有眼不識泰山的店家抓進官府了。
「不要!」珣夢很孩子氣地把頭撇開。
珣夢年方十六,有張精緻小巧的臉蛋,烏黑的劉海下是一對骨碌碌的烏黑大眼,秀氣的鼻頭和嫣紅的小嘴此刻沾滿了甜漬,而一頭青絲只是簡單地梳了條粗粗的辮子,垂在腦後,身上則是件綉有蝴蝶樣式,襟口和袖襬滾着鑲邊的常服,看來一切正常,可是行為舉止卻像個三歲孩子。
婢女們見旁人都在指指點點,簡直快哭出來了。
「格格要是不回去,奴婢的腦袋就沒了……」
「奴婢們要是真的死了,就沒人陪格格玩了……」
她用力揮着小手,用稚氣的口吻回道:「那妳們回去……」
「格格……」婢女們當場跪了下來。
一臉怒氣騰騰的雅朗阿在這當口已經走到她們面前,橫了一眼佟家的傻格格,更是他未來的福晉,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本人,不過對她長什麼模樣沒興趣,只在意她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吃沒吃相、坐沒坐相的,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妳們是怎麼伺候的?還不快把妳們家格格帶回去?」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對方在大街上由着別人看笑話。
被雅朗阿這麼斥責,婢女們惶惶不知所措。
「是、是格格她……」儘管她們不曉得對方的身分,可是看他的穿着和高高在上的姿態,也知道不是尋常老百姓。
「我不要回去!」珣夢偏過小臉瞪着他,很不給面子地頂回去。
「妳……」雅朗阿為之氣結。
「哼!」她皺了皺秀氣的鼻頭,又塞了顆果脯到口中。
雅朗阿腦中的神經又綳斷了一條,旋即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左手手腕。「跟我走!」
「啊……」珣夢因為對方的抓握,手上的果脯全都掉在地上,不禁皺起小臉大叫:「你這個惡人……走開……」
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雅朗阿更加使勁地拖着她,就是要把人帶離現場。
「哇……惡人走開……」珣夢用自由的右手脫下腳上的花盆底,就往雅朗阿身上亂打一氣,完全像個正在使性子的小娃兒。
他被敲疼了,嗓音更冷地說:「妳鬧夠了沒有?」
「放開我……好痛……」珣夢哇哇大叫。
「你……你是什麼人?知道咱們格格是誰嗎?」
「不得對格格無禮……」
婢女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主子被欺負,連忙撲上去救人。
「妳問我是誰?」他氣急敗壞地逸出冷笑。「我是平郡王府雅朗阿,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嗎?」
兩個婢女一聽,臉色頓時慘白,再無知也聽過這個名字,知道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主子的未來夫婿。
「見過貝、貝子爺……」她們顫聲地喚道。
沒人注意到珣夢在聽到對方表明身分之後,眸底很快地掠過一抹驚訝,不過眨眼間就不見了。
她嗚咽一聲。「我要跟阿瑪說你欺負我……」
「好,最好把婚事取消!」雅朗阿說得咬牙切齒。
「我要阿瑪打你屁股……」珣夢肩頭一聳一聳的,不斷嗚嗚咽咽。
「有本事就去說!」他黑着俊臉斥道。
「貝子爺息怒……」伺候的婢女慌了手腳。
「去找頂轎子來,馬上把妳們家格格送回府!」雅朗阿一臉惱怒地甩開手上的箝制,力道之大,差點讓珣夢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名婢女福了身,去找轎子了。
「手臟臟……」珣夢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因為抓着果脯的關係,上頭都是腌過的糖漬,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留在原地的另一名婢女便抽出手絹,要幫主子擦乾淨,卻見她已經把手伸向雅朗阿,往他的袖子上胡亂抹了抹,不禁倒抽了口氣。
「格……格格……」婢女不敢看雅朗阿此刻臉上是什麼表情。
「擦擦……」珣夢索性兩隻手都往他的袖子抹下去。
雅朗阿全身僵硬地瞪着她的動作,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頂開始冒煙,雙手又開始癢了,恨不得現在就掐死她。
「格格……」婢女見到雅朗阿一副要殺人的表情,連忙將主子拉開。「奴婢這兒有手絹……」想到貝子爺對格格的印象一定惡劣到了極點,嫁過去之後不曉得會怎麼對待她,就直冒冷汗。
珣夢搖了搖頭,一根手指比向雅朗阿。「我要用他的衣衣擦……」
四周響起大大小小的竊笑聲,雅朗阿巴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怒瞳一掃,氣勢駭人,把那些躲在旁邊看戲的人全都嚇跑了。
「……轎子來了!」幸好方才離開的婢女總算回來了。
當一頂轎子在地上落定,雅朗阿忿忿地掀開帘子,接着粗魯地抓住珣夢的手腕,硬是將人給塞進轎內。
「看好妳們家格格,別讓她再跑出來!」他嘶啞地喝道。
兩個婢女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趕緊跟着轎子走了。
雅朗阿瞪着轎子漸漸走遠,不禁緊閉了下眼皮,想到要跟個傻子當一輩子的夫妻,只怕最後不是被氣死,就是把她掐死。
偏偏又不得不娶!
他心頭煩躁地牽着馬匹,往茶樓的方向走去。
*
佟府——
婢女見躺在炕床上的主子睡得很熟,八成是累壞了,於是將錦被拉到她的頸項,蓋得密密實實,兩人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格格在外頭玩了這麼久,這一睡恐怕要到半夜才會醒了。」
兩個婢女小聲地說著話。
「要是讓爵爺知道格格跑出府去,咱們都慘了。」說到這兒,她們臉上都露出憂慮之色。
「還是去廚房準備幾樣格格愛吃的點心,等她醒了先墊墊肚子……」這個提議才說出口,兩個婢女便一塊兒往房門口走。
當門扉輕輕地闔上,寢房內先是一片靜謐無聲,接着炕床上有了動靜。
原以為正在熟睡中的珣夢陡地睜開眼皮,然後慢吞吞地坐起身,最後盯着自己的左手腕,上頭還殘餘着幾條紅色的瘀痕。
珣夢若有所思地瞪着不久之前被雅朗阿用力抓握過的痕迹,用右手輕輕撫揉,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叩、叩——
門上傳來兩聲輕敲。
她沒有應聲,依舊看着左手腕發獃。
門扉呀地一聲被人推開了,進門的是個約莫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臉上少了稚氣,多了幾分嚴肅和早熟。
「我還以為妳在休息……」少年走到炕床前停住,瞪視着年長四歲的姊姊。「聽說妳下午偷跑出去?」
停頓片刻,珣夢揚起不似先前呆愣,反倒澄明燦亮的瞳眸,看着弟弟英顥責難的目光,淺淺一笑。「既然要當個傻子,就該做一些像傻子會做的事,不然怎麼瞞得過阿布卡赫赫。」
「姊姊……」英顥聽出話中的嘲弄,輕嘆了口氣。
「不用擔心,額娘臨終之前,我答應過她要好好活下去,就算得當一輩子的傻子,好躲過阿布卡赫赫的詛咒,我也會照做。」她淡笑地說。
「因為叔伯們早已過世,只留下幾個堂哥和堂弟,這一代就只有姊姊是女兒,卻又很正常,額娘當然會擔心阿布卡赫赫會降下更不好的事在妳身上,所以才要姊姊故意裝傻,等出嫁之後,就能恢復『正常』的模樣了。」
英顥在炕床旁坐下,自己何嘗不心疼,除了阿瑪和死去的額娘以及他之外,在所有人的面前,包括面對佟家其它的親戚,甚至貼身婢女,姊姊都要強迫自己像個傻子,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忍受這種壓力?
可也因為這十多年來,姊姊在人前努力扮演傻子的角色,才順利活到現在,只要等她出嫁,就是鈕祜祿氏家的人了,說不定可以逃離屬於佟家的不幸,從此否極泰來。英顥打心底這麼期望着。
珣夢略帶諷刺地輕笑。「我知道額娘都是為我着想,所以當年才會讓阿瑪幫我找一門親事,還奏請皇上指婚,以為嫁出佟家,就可以擺脫詛咒;不過……對方可不是很甘願娶。」
「姊姊是指雅朗阿?」他問。
她凝睇着左手腕上的瘀痕。「下午在大街上見到,他看我的那種嫌惡眼神,活像我是只討厭的蟲子,恨不得把我一腳給踩死,這樣的婚事真的就是對我好嗎?」更何況嫁進平郡王府,是不是一切都會沒事,這些都還是未知數。
聞言,英顥年少的臉孔透着不滿。「能娶到咱們佟家的女兒,他還嫌棄什麼?若不是為了姊姊,這麼好的事可還輪不到他。」
聽弟弟為自己抱屈,珣夢心情才好過些,伸出兩指捏捏他的臉頰。「有你這句話,姊姊就很開心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英顥皺起眉頭,揉着被捏紅的地方。
「你才不過十二歲,別老要像個大人。」她失笑地說。
「放眼朝中,有比平郡王府更好的對象,真不懂阿瑪當年為什麼會選上雅朗阿?」他眼神略帶不解。
珣夢歪着嬌美的螓首,回想一下。「阿瑪說雅朗阿十歲時見過他一回,說他當時年紀雖小,性格高傲,不過卻是聰明過人,反應靈活,將來必定是個可造之才,跟那些懶惰驕奢,只懂得享福的年輕貴族不一樣,所以才費盡心思將平郡王父子從寧古塔救回來。」
「只要他將來對姊姊好,我自然認同這些,要是待妳不好,我可不會放過他。」姊姊是他唯一的手足,是除了雙親之外最愛的人,絕不容許被人欺侮了!英顥在心底這麼說。
她拉下袖子,覆住手腕的瘀痕。「他對我好不好,我倒是無所謂,因為從他今天的表現,也能大概猜得出他會怎麼對待我……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冷嘲熱諷,可不會真當我是他的福晉。」
英顥一臉認真地說:「我會常去探望姊姊,隨時提醒他,得罪咱們佟家,吃虧的可是自己。」
「有你這個弟弟真好……」珣夢又掐了下弟弟的臉頰。
他脹紅了臉,開口又嚷:「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好,你已經長大了。」她又掐了一下才鬆手。「你也別在這兒待太久。」為了不露出破綻,連想跟至親手足多相處一會兒,多說幾句話都得小心翼翼;所以從小到大,即便和家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覺得好孤單。
「姊姊再躺下來歇會兒,我出去了。」英顥在心中輕嘆,然後起身離去。
珣夢看着弟弟的背影,直到門扉輕輕關上,才收起臉上的笑靨。
「雅朗阿……」她低喃着未來夫婿的名字。
自從皇上指婚之後,這十年來,今天還是他們頭一次見面,珣夢也才親身感受到對方有多不滿意這樁婚事。
該怎麼辦呢?
她只想遵從額娘的遺願,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不打算去討好雅朗阿,說不定對方還不領情,更會乘機奚落一番;何況她也不在乎那個男人喜不喜歡自己,只要別惹火她就好,否則絕對要他知曉什麼叫悔不當初。
*
三個月後——
進入十一月的時節,天氣轉冷。
今天是素有「佟半朝」之稱的佟家嫁女兒的大喜日子,也因為佟家從大清開國到現在的輝煌成就,文武百官無不藉此機會拉攏,所以佟家可以說是賀客盈門。
相對的,平郡王府的氣氛就沒那麼喜慶了。
「……雅朗阿,可別誤了迎親的時辰。」富察氏催促地說。
「時辰還早……」雅朗阿是能拖就拖,一點都不像新郎官的陰沈俊臉更為緊繃,活像是要上斷頭台似的。
富察氏使喚着奴才:「快幫貝子爺穿戴好……」
「貝子爺。」伺候的奴才乞求着還癱坐在椅上的主子。
她白了獨子一眼。「都什麼節骨眼兒了,還這麼任性,快點站起來。」
「我只要想到那個女人愚蠢的行徑,就巴不得……」雅朗阿不情不願地站直,才想到那天在大街上相遇的經過,不由得握緊拳頭,指節喀啦喀啦作響。「她該慶幸我從不打女人!」
「你跟她計較什麼?」富察氏一臉沒好氣。「就是因為她啥事都不懂,才更要容忍,一個大男人這麼小家子氣,也不怕人家笑話。」
雅朗阿低哼一聲。「與其容忍,還不如眼不見為凈。」對於這樁從來不是自己想要的婚事,也只能採取消極的態度。原本緊抿的嘴角線條譏刺地往上一揚,絕對要讓佟家後悔硬把女兒嫁給自己。
這麼一想,雅朗阿心情跟着大好,由着奴才幫他穿上四爪行蟒補服,再戴上暖帽,眉眼間更多了幾分冷酷的笑意。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雅朗阿便坐上馬背,帶領着盛大的迎娶隊伍,在鑼鼓喧天聲中,浩浩蕩蕩地前往佟府。
經過迎娶的儀式,在鞭炮的煙硝味中,新娘子終於上了花轎,不過根據那天兩人初次交手的經驗,雅朗阿可不放心,就怕在回程的路上會發生什麼突髮狀況,所以早就做好防範措施。
只見四名生得高頭大馬的婢女守在花轎兩側,只要新娘子有任何輕舉妄動,馬上能夠出手阻止,免得又留下笑柄。
而此刻坐在花轎內的珣夢將十指交迭在膝上,盤算着接下來的動作,既然是個傻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轎內。
珣夢嫣唇一勾,便伸出小手,作勢要掀開轎簾,哇啦哇啦地叫道:「我不要坐在裏面……我要出去……」
守在轎旁的四個婢女慌忙地把她往花轎裏頭推,免得摔了出來。
「格格不能出來……」
「格格再忍耐一會兒……」
她這才注意到外頭的四大婢女,像男人一樣孔武有力,想必是雅朗阿特地做的安排,珣夢嬌哼一聲,該不會他婉拒佟家的婢女跟着陪嫁過去,是想斷了自己的後路,讓她無法向娘家告狀吧?!
珣夢小手亂揮地嚷道:「妳們通通走開……」
騎着馬走在前頭的雅朗阿也注意到從後頭傳來的騷動,回頭一看,果然讓他料中了,牙根一咬,便將馬頭調轉。
「不許讓她出來!」他低斥道。
探出頭的珣夢看着跨坐在馬背上的雅朗阿,一根玉指比着他,大叫一聲。「啊!你是那個欺負我的惡人……我要回去跟阿瑪說找到了……」
雅朗阿用力磨着牙,森冷地低斥:「閉嘴!」
「你好凶……」在他猙獰的表情下,珣夢縮了縮脖子,把身子退回轎內,心想玩一下就好,也不想真的鬧出笑話。
見狀,雅朗阿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黑着張俊臉,用力拉扯韁繩,騎着馬匹重新回到前頭。
就這樣,當迎娶隊伍終於來到平郡王府,坐在前廳的平郡王夫婦聽見外頭的鑼鼓樂聲,不約而同地吁了口氣,還真擔心會出什麼岔子。
待雅朗阿循着滿族的傳統禮俗,先往轎底射了三箭,以去煞神,這才命婢女把花轎內的新娘子扶出來。
婢女探頭到花轎里,然後怯怯地回頭說道:「貝子爺,她……睡著了。」
啪地一聲,雅朗阿腦子內最後一條名為冷靜的神經陡地斷裂了。
這個女人莫非是專門生來克他的?
已經氣到臉色發白的雅朗阿,粗魯地將花轎內的新娘子拖了出來,也不管她清不清醒,只想趕快走完整個成親的程序。
好不容易來到新房前,讓走得搖搖晃晃的新娘子跨過擺在門坎前的馬鞍,表示平安之意,雅朗阿在這種大冷天裏,卻是汗如雨下,簡直像是打了一場仗。
「好好看着,別讓她跑出去!」雅朗阿命令地說。
婢女們應了一聲,便守在新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