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或許一開始是恨他的,可是,這男人對她百依百順的好,雖然粗魯無文了些,但是,老實憨厚的個性,再加上豪氣干雲的義氣,讓兄弟們都爭相挺他,甚至於是為他效忠捨命,看到這些,她娘不可能一點都不心動。
所以,她娘才會惋惜,自個兒沒有強壯的身子,就算是有心要與胡虎在一起,也是力不從心。
雖然,她沒看過娘親那封信里的內容,但是,關於她想向胡虎所說的話,卻已經能猜到一二。
「好了!你看信吧!裴意,我們走吧!」說完,她拉着喬裴意的手,轉身就要走向大門。
「容容!」胡虎大喊,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挽留。
夏侯容容沒有回頭,只是側眸與繼子相觀一眼,「你放心吧!我們相見有期的,雖然我現在不認你這個爹,但是,我這人做事很實際,我一定會給你找機會,讓你彌補這些年來對我們母女的虧欠,只是你肯嗎?」
「肯肯肯!我一定肯!」胡虎激動得滿臉通紅,差點沒飄出淚。
「那好,等我消息。」夏侯容容與喬裴意相視而笑,彷彿在笑他都是個年紀不小的大男人了,那回答的語調竟然還像個孩子一樣可愛……
清晨的薄暮,讓才剛破曉的天空,看起來朦朧而曖昧。
夏侯容容穿着一襲月白的深衣,長發迤散,披着暖氅,站在洞開的門口,望着門外的天色,彷彿在望着誰,卻是什麽也沒看到。
最近,她總是淺眠,只要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把她驚醒,而往往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再也睡不下了!
然後,她就會一個人站在寂靜的屋裏,看着門外晨曦漸漸取代了夜色,到了天大白,婉菊會過來伺候她梳洗。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究竟,何時才能到頭呢?
前兩天,與裴意一起去了「黃土堡」,被他嘲笑她變膽小了,聽了他這話,教她心裏覺得苦澀,登高遠眺,不到十里之外,可以看見朝廷駐紮的軍隊,朝着他們這裏虎視眈眈。
夏侯容容搖搖頭,轉身走到立櫃前,取出了一個以錦巾包裹的長匣,打開之後,在盒裏躺着一隻小本子,只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與沈晚芽的那本只有顏色不同,她的那本是湖綠色,而這本是紅色,紙面上的金箔花紋,像雪片,像花瓣,沒有規則,卻格外亮眼。
果然是能夠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小總管,就連揣度人心,都能夠一下子切中對方的心坎兒,分毫不差。
她喜歡這本問太叔爺為她量身所做的冊子,就像是天生來屬於她的一樣,但她料想,這書紙的樣式應該出自於沈晚芽。
是她,才有這份細膩的心思。
夏侯容容準備了筆墨,翻開了書頁,提起筆,看着那一片空白的紙張,好半晌只是愣愣地盯着:心裏明明有干言萬語,卻不知道該從何落筆寫起。
最後,她寫下了三個字。
喬允揚。
當她回過神之際,發現自己已經寫下了心裏思念過千萬遍的名字,只是簡簡單單,她再熟悉不過的三個字,卻深刻地燙痛她的心,刺痛她的雙眼,令她一瞬間熱淚盈眶。
人說,記憶是會隨着時間淡忘的,但現在她才知道,有些事情,非但不會忘記,還會越記越深,深到每一分每一寸,都教心為之疼痛。
一開始落了筆,思念便如止不住的潮水;她寫下了從與他分開之後,一絲一縷的想念,直到再看不清楚字跡,才知道淚已潰決。
最後,她歇了筆,合上了書冊,別開眼眸不敢再看那滿紙的思念。
這時,天已大亮,婉菊端熱水進來,看見主子雙眼通紅,心下一驚,連忙將水擱在一旁,趕了過來,「小姐,你怎麽了?身子不舒服嗎?」
「不,我沒事,只是突然有些傷感,你不要擔心。」她笑着握住婉菊的手,微微用力地緊捏,另一手拿起紅皮書劄,「你認清楚這本紅冊子的模樣,如果,哪天我出了意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救我的性命,是燒掉這本冊子,知道嗎?婉菊,知道嗎?」
婉菊被主子嚴肅的表情嚇了大跳,遲疑了半晌,才點點頭。
「不!不——?!」
夏侯容容從午間的小憩中猛然驚醒,喘息着坐起身,心跳得飛快,這才發現自己被惡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正好端茶食進來的婉菊連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趕過來拿出絹巾為主子拭去額上的汗水,「小姐,怎麽了?」
「我作了一個惡夢。」她的嗓音輕淺,似有一絲迷濛,忘卻今夕何夕,此身彷佛猶在夢中,「我夢見他死了,我抱着他的骨灰罎子,震驚得想哭也哭不出來,想着我還有好多話要告訴他,如今該向誰說去呢?」
「小姐!那只是夢!你清醒一點!像這樣成天胡思亂想的小姐,一點都不像是以前的你!」
「我知道是夢,婉菊,可是我怕有一天會成真,如果那天到來了,我該怎麽辦才好呢?」
「不會有這一天的,小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姑爺一定會回到小姐身邊,一定會的!」
聞言,夏侯容容久久不語,冷不防地捉住婉菊為她拭汗的手,「婉菊,你和溫陽成親吧!」
「小姐?!」婉菊沒料到主子會突然提議,臉蛋一瞬間轉紅。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一件好事,婉菊,你喜歡溫陽吧?」
「我……?!」
「既然喜歡就在一起,而且,我想把你嫁出去想很久了!決定了!」夏侯容容大喊了聲,笑着跳下床,握住婉菊的雙手,拉住她轉圈,「我今天就命人挑日子,這場婚事我要辦得很熱鬧,風風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可是溫陽那兒……?!」婉菊急嚷。
見她猶豫的樣子,夏侯容容忍不住嗔道:「我現在是他主子,我要他娶,他才不敢不娶,除非,他不喜歡你!」
「他當然喜歡我,他說過——?!」說到一半,婉菊紅着臉住口。
「果然是兩情相悅!」夏侯容容套出了話,笑得更加燦爛,好些時日不曾如此開心過了,她停下了腳步,執住婉菊的雙手,以再認真不過的眼神直視着那張紅得像出水蝦子的臉蛋,「與他成親吧!為了你,為了他,也為了我,『懷風庄』已經沉悶太久了,需要辦點喜事,是該辦點喜事了!」
在一個月前,夏侯容容以盛大的場面,送自個兒的婢女出閣,那一天晚上,「龍揚鎮」里裡外外都是一片熱鬧歡騰,朝廷駐紮的軍隊,即便相隔數十里,都能看見從鎮上傳來的火光與鬧聲。
而他們的歡樂,讓士兵們忍不住想起家裏的妻小,有人甚至於開始覺得悲傷,掉下眼淚,有不少人因擾亂軍心的罪名受到懲處,但卻拿夏侯容容與「龍揚鎮」莫可奈何。
今天,兩軍交戰,又傳來最新的消息。
騰里羅可汗率軍對中原採取主動攻擊,朝廷任命大將汪福率數萬大軍迎戰,卻不料這是引蛇出洞之計,朱蜃國大軍過中原軍隊佯裝敗北,汪福不知這是計謀,率領數千兵馬追擊,見敵軍沿路遺棄了不少駱駝與戰馬,更加窮追不捨,希望能一舉將敵軍一網打盡。
卻不料,他們在進入一個河谷平原時,見到一個封緊的泥盒子,盒中有東西撲動的聲響,汪福命人將盒子砸開,裏面的數十隻鴿子受驚飛騰而起,而這正是朱蜃國預料中原軍隊進入埋伏陷阱的信號,大批人馬從山頭出擊,中原追兵死傷慘重,更是折損將校十餘人,就連汪福也在這場戰役中身亡。
這場戰役讓中原大軍決定將陣線回撤二百里,對於戰事的因應,也變得極為小心,不敢再輕易對朱蜃國用兵。
然而,也因為這場戰役,讓「龍揚鎮」與夏侯容容的處境更加艱難,今天,她得到從朝廷里可靠人脈送來的消息,說檠天帝與鳳雛皇后已經暗中下令,必要時,要明快處置他們這些在背不去的芒刺,也加派一支三千人的軍隊,名義上是駐紮在此,但實際上,是打算在必要時對他們動手。
對於這個戰報,夏侯容容的反應仍舊是一貫的平靜,雖然,她心裏明白,往後的日子,將會越來越難。
因為,她收到了夏姬輾轉讓手下送來的書信,信里寫明,希望她可以安排讓人把裴意送回朱蜃國都城,不過,即便她有心安排,裴意這小子倔強得很,無論如何都不肯配合。
而對於這一場戰役,雖然夏侯容容的反應很平靜,但喬裴意卻已經沉不住氣了!今年才剛滿十一歲的他,這近兩年來,跟隨在她身邊,名義上是母子,其實,就像是姊弟一樣無話不說。
「阿爹在想什麽?他這樣趕盡殺絕,難道他就不怕小娘會有危險嗎?!」他再懂事,終究只是一個孩子,今兒個一整天,他一刻也坐不住。
在一旁的老譚眾人聽了,只能啞口無言,但他們也發現了,他們的風爺在指揮作戰上,絲毫沒將他們給考慮在內。
「裴意,你住口。」夏侯容容斥道,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
「小娘!」
「我寧願想做是他看得起我!」說完,她看見喬裴意還是一臉不服,有話想說的模樣,又接著說道:「放心吧!小娘我只是外表看似嬌弱,其實是個就算被一百條牛踩過去大概都還可以活蹦亂跳的人,才不會輕易就死掉。」
「小娘怎麽可以把自己說成像怪物一樣的人!」
「說不定,在他的眼裏,我就是一個怪物。」她自嘲地一笑,轉頭對溫陽說道:「溫陽,派人好好看着裴意,不要讓他出事。」
「是,夫人,請你放心,沒有人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傷害裴意少爺,甚至於將他帶走。」溫陽謹慎回答。
「那就好。」明明是令她寬心的回答,但在夏侯容容的心裏,卻有一絲微妙的詭譎感覺,如果,沒人能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把人帶走,那麽,當年阿巴圖是如何帶走她的?
除非,是有人下令,不要阻止他將她帶走!
「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她揚揚手,示意他們退下。
「是。」眾人面面相顱,雖然他們臉上都難掩憂心,但還是依令離開。
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夏侯容容斂眸,對着自己微微一笑,淺淺淡淡的,不知為何而笑,卻彷彿在這個時候笑了,心裏能夠得到些許安慰。
不知不覺走到了城牆的墩台前,她提起腳步走上了階梯,每一步都走得緩慢,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爬這段長長的登梯時,不敢抬起頭看前方還有多少階,只是低着頭,只看自己腳下所踩的那一階。
或許,在踩過下一階之後就登頂了!一路上都抱着這種樂觀的想法,會讓她感覺走得比較輕鬆愉快。
可是她記得很清楚,以前的夏侯容容,生平最厭惡的就是做只把頭埋在沙里的鴕鳥,她微側過眸光,彷彿看見從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像只猴子似的穿過身邊,跑上這段長梯,而喬允揚只能一臉無奈地跟在她的身後。
容容,當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