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龐月恩努了努嘴,不好當面糾正邢老,只好強迫自己聽而不見。“向陽怎麼了?他這個貼侍一直跟在我身旁,不可能出什麼亂子。”

“正因為跟在小姐身邊,才怕出亂子。”

“這樣能出什麼亂子?”龐月恩將手中的螺錮筆擱在筆座上,懶懶地瞅着一年四季都嚴肅得很嚇人的邢老。

“他不是住在小姐院落?”

“他是我的貼侍,不待在我的院落,要待在哪呢?”貼侍貼侍,不就是貼身的侍從,要她一喚就能到她身邊,要是將他發派到其他院落,饒是她在這裏喊到喉嚨破他也聽不見吧,那要這種貼侍做啥?

“小姐,人言可畏啊”邢老語重心長嘆道。

龐家有三名兒女,大少爺龐祖恩知書達禮,二少爺龐天恩粗獷卻不逾矩,偏偏這三千金……萊警不馴、冥頑不靈,怎麼勸說都沒用。

瞧,這琅築閣四方格局,中庭引金水河的分支入園,疊石崢嶸,穿柳渡杏。房舍落在四面,以通廊互銜,位落北邊的主房采樓台建築,以往發派貼身丫環小雲兒住在西邊偏房,就已算是主從不分了,現在再加了個男貼侍住進東邊偏房……

“就算是人言可良,也是落在這龐府裏頭,准有膽子敢在邢老眼底喳呼,甚至是流傳到外頭?”龐月恩笑眯了眼,明着捧邢老總務一把罩,又拐着彎暗指,若外頭有冷言閑語,必定是他管事不周。

“小姐,你是着了那奴才的道?”邢老已屆花甲,怎會聽不出她淺薄字句里說的真意?

“邢老,不要左一聲奴才右一句奴才,你是看着我長大的,難道你希望在我眼裏,真把你當個老奴才看待?”她討厭奴才這兩個字,更討厭邢老不斷用這兩個字來形容上官向陽。

邢老是個好人,也是個正直拘謹過了頭的人,常使她喘不過氣,每每看見他,總讓她忍不住想,早晚有天上官向陽也會變得跟他一樣。

“奴才只是個奴才。”

“可在我眼裏,你不是奴才,在我心裏,向陽更不是個奴才。”她眸色晶潤,語氣堅決地聲明。

對上她堅定的眼眸,邢老心裏已有了盤算。

“奴才先退下了。”

“……別再找向陽麻煩。”待邢老走到兩三步外,她才啟口。

邢老頓了下,花白的眉一攢,心中的決定更加堅決,隨即快快不快地離去,正巧和上官向陽再次擦身而過。

然而這一回,他什麼都沒說,就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小姐,茶來了。”上官向陽不以為意,端着茶走回屋內。

“不喝了。”龐月恩支手托腮,睞着窗外。

面對她說風是風的個性,上官向陽一點也不介意,就守在她身後約兩步遠的距離,她沒開口,他自然不會搭腔。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會,龐月恩突地起身。“走。”

“小姐去哪?”

“上街”她要去換換心情,一掃剛剛滿肚子的悶氣。

上官向陽第一次看到龐月恩時,她才兩歲,正牙牙學語,一瞧見他就叫哥哥,叫得他心頭髮軟,沒過多久,她染上了風寒,身子時好時壞,幾次過府,她總是在後院休養。

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六歲,早已不記得他是誰。但坐在亭子裏的她,張着水潤的眼眸直瞅着他,而在庭園裏看顧小姐和上官凜的他,終究忍不住朝她走去。

“想玩紙鶯嗎?”他問。

“紙鴛?”嬌嫩的嗓音軟綿如絮。

“很簡單的,要不要和我家小姐一起玩?”

庭園的另一角,龐家兄弟正和他的小姐在玩紙鶯,而另一頭則是兩家老爺泡茶聊天,就她一個人坐在亭子裏,孤單的身影很惹人憐。

“……可是爹說我身子不好,不能到外頭玩。”因為不能和大夥一道玩,水靈的眸似有幾分難過。

“那玩花繩好不好?”他轉了個想法。

“花繩?”

他抽出腰間的花繩,這是小姐哭鬧時,童來哄她的法寶,但現在先借給她玩玩也無妨。

“你瞧,就是這樣子。”他快手讓花繩在指尖上變化出各種花樣。

龐月恩水靈靈的眸子閃過幾分光彩,看得着迷極了,粉嫩紅唇勾得彎彎的,他也滿足地跟着笑咧嘴。

幾次來回,他們兩人愈來愈熟,雖說總被邢老不滿地說念個幾句,但無礙干他疼愛她的心情,甚至在她的央求之下,把身上僅有的一塊玉佩都給了她。

而後,記得有回兩家潔浩蕩盪地出門上街,去到龐府在州西瓦子裏的巧飾鋪,那裏的夥計一瞧見她戴在頸項間的玉佩,出言便道:“三小姐,這是塊假玉呢,真配得上您嗎?”

他聞言,不由得赧然。那是他爹給他的,是他對爹僅有的紀念。雖說真的值不上幾文錢,但被夥計這麼一說,仍讓他無地自容。

可卻聽龐月恩說:“真玉又如何?假玉又何妨?重要的是送玉的人是誰,心意又是如何。”她年紀雖輕,卻已有自己的一套是非看法,壓根不賺棄他能給的只是一塊假玉,甚至在意的是他的心意。

看似無城府的童言童語,卻說進了他的心坎里,但夥計的說法,卻讓他清楚覺醒——他和她的身份猶若雲泥,就算再疼愛她。也不該太靠近她。

只是,相隔十年,她會不會差太多了一點?

“這位是我的貼侍,上官向陽。”龐月恩如此介紹着。

數雙眼睛齊看向他,眸色萬分複雜,而後隨即收眼,當他立地消失不存在似的。

皇城正門中央的御街兩旁,稱為御廊,市集沿着御廊旁的御溝水林立,而御溝水上彩荷出水,兩岸李杏紛紅素白爭妍,襯着底下奇花異草,色彩繽紛,有如錦繡圖畫,綺麗動人。

但,這絕對不是讓上官向陽傻眼的主因。

他以前雖為上官府總管,但不代表他只守在宅里寸步不離。他也是常上街的,不管是到鋪子遞口信,或者是陪小姐上街,這皇城的景緻,他看了二十多年,比誰都清楚哪裏的市集有趣,哪兒的瓦子銷魂。

可,光天化日之下,可以銷魂到這種地步……讓他不傻眼都不行。

眼前,就在青磚石打造的御溝旁,身着青衫男袍、束髮戴冠的龐月恩,活絡地與人吟詩作對、飲酒作樂,最可恨的是,她身旁幾個男子以眼色意淫她,在濤詞裏吃盡她的豆腐,她居然還不在意地哈哈大笑,連掩嘴的動作也省了。

一股悶氣凝在胸口,讓上官向陽咳不出也香不下,只能直瞪着她纖弱的背影,只盼她快快察覺回頭。

然而,任他瞪到雙眼疲累,她還是與人玩得不亦樂乎。

瞧那一對對賊溜溜的眼,根本早看穿她的身份了!

她束髮着男裝又如何?粉顏冰雕玉琢,媚眸水靈靈,紅嫩菱唇分明,誰看不出來她是個姑娘家?再看她附近的人皆喚她龐三,鬼才不知道她是誰!

上官向陽冷肅着臉,想要離開,偏又不能放她一人留在此處,倏地,餘光瞥見她身旁的男人正偷偷摸摸伸出咸豬手,他立即拆下掛在腹間的一串青玉手漣,那是凝小姐出閣前贈予他的。

他迅速扯斷絲線,輕捻一顆青玉在指間,千鈞一髮之際,準確彈出——

“哎喲——”那男人瞬間慘叫了聲。

“怎麼了?”一伙人湊過去。

“不知道,好像有人拿石頭砸我。”男人捧着腫脹的虎口,哀哀叫着。

“怎會?”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是你醉了吧。”

“不是,你們瞧,腫的呢。”

“可這御街地帶,哪來的石頭?”御街以青石板捕路,別說石頭,就連半顆沙礫都找不着,上哪找石頭丟他?

龐月恩沒跟看猜測,偏頭瞅着目光放遠的上官向陽,忖了下又回過頭,繼續猜酒謎,作拆頭詩。

酒過三巡,又有人起鬨,玩起酒牌。

酒牌以三國人物為背景,抽到大官的人,便可以指揮下屬做一件事。有一人抽到曹操,瞥見了龐月恩手上抓了張袁術牌,便惡意要整她,她不依,那人便站起來,眼看着要朝她身上撲去——

“啊——”殺豬聲再起,更慘的是,哀叫聲未停,整個人便翻落在御溝里。

“啊,趕緊救人哪”

一時間裏兵荒馬亂,有人捲袖脫衣準備跳溝救人,有人在溝邊喊着,龐月恩也擔憂地起身觀望,然而還沒瞧見落水的人狀況如何,腳下便踩到了硬物。她抬起着烏履鞋的腳,發現那是一顆圓潤的翠玉珠,覺得有些眼熟,彎身抬起,還沒想出頭緒,便被人一扯,不容她置喙地拉了就走。

“你在做什麼?我朋友落水了。”雖說救人的事輪不到她,但好歹也要表示一下關心吧。

“淹死活該。”一向冷靜的上官向陽冷哼,把話合在嘴裏,隨即鬆開了手。

“你說什麼?”龐月恩將撿到的翠玉珠放進錦荷里,抬眼問。

“我說,天色晚了。”

“還早吧。”她看了看天色,別說暗,就連彩霞都還沒上大呢。

“晚了。”上官向陽沉聲再道。

唉,一點反應都沒有。龐月恩斜睇着他冷肅的表情,開始後悔自己幹嗎聯合朋友演這齣戲。

無端端的,一下子有人喊被石頭砸,一會兒又有人掉落御溝,八成是她的爛戲碼連老天都看不下去,要她就此收手,別再胡亂玩吧。

她搔搔臉,從他面無表情的俊顏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好乖乖地跟在他身後。然而回府的路上經過報慈寺時,她瞧見寺外正有大批乞丐,而前頭似乎有人在開糧販濟。

“等等,我去瞧瞧。”她說著,便朝街頭急步而去。

“小姐。”上官向陽稍一遲疑便來不及阻止,只得趕緊快步跟上。

才走沒幾步,便瞧她已經拉起系在腹頭上的錦荷,掏山裏頭的銀兩給排在兩旁的小乞丐。

上官向陽停下腳步,莞爾地看着她的舉動。

儘管身為富家千金,但她的善心壓根沒變。

“不用搶、不用搶,這兒還有。”她邊掏銀兩邊說,然而乞丐卻突地暴動起來,幾乎將她的身影淹沒,他見狀立刻上前。

“小姐。”好不容易在不傷人的狀況下擠到她身旁,正要將她拉離,卻見她苦着臉問他。

“向陽,你那兒有沒有銀兩?先借我好不好?”不夠耶!人太多,而她今天出門銀兩帶得太少了。

上官向陽眼角微微抽搐,但仍捺着性子解釋,“前頭已有人在販濟,小姐大叫,不必再掏銀兩。”

“可是,沒人會嫌多吧。”對窮困之人,能夠多吃一頓是一頓。

他張口剛要說什麼,卻見她被擁擠的人潮給撞得險些跌倒,他趕緊將她摟進懷裏,同時聽見細物落地的聲響。

“啊,我的玉佩。”龐月恩驚喊,瞥見她的玉佩從錦荷里翻落。“向陽、向陽,在你腳邊,快點撿起來。”

上官向陽垂眼一探,一手托着她,另一手快速將玉佩撈起,然而青綠的玉佩握在手中,他才驀地發現,這是他在多年前送她的玉佩。

“……你還留着這塊假玉?”他已經許久沒見她戴在身上,以為她早就丟了。

龐月恩報然地搶過假玉,放進錦荷里。“假玉有什麼不好?至少它掉下去的時候,不會那麼容易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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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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