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劉家的一切本不該是我的,當年我厭倦貧窮,不顧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盡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為我以為麻雀變鳳凰,能從此飛上高枝過好日子,卻原來,我硬是擠破了窗,老天爺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門扇封死。

「我不快樂,這十五年來,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訴自己,只要生下一個孩子,命運就能逆轉,於是我用盡方法,不管科學的不科學的,荒謬的、無知的……可到頭來,天不如我願,祂不肯替壞女人的幸福背書,於是我生病了。我明白,這是報應,老天爺在懲罰我的貪心。」

她說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盧歙連忙端來開水喂她喝下。

他輕拍她手背,安慰說:「大姊,你不要想太多,過去的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你專心養病就好。」

「不對,必須改變。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還給她們,不然九泉之下無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幫我找找奇邦的女兒和前妻嗎?我要找到她們,向她們道歉、贖罪,我不要帶着滿身罪惡離開人間……」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盧歙看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無奈嘆息。怎麼還回去?時光變遷、人事已非,人變心亦變,當年她們在乎的,如今已經不看在眼裏。

「姊……」他想再勸幾句,但她沒有耐心聽。

「阿歙,你不肯幫我嗎?」

這件事她求過奇邦,他只輕輕講了句,「別亂想,安心養病。」

同床十幾載,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對她,他又豈不埋怨?只是他惦着自己錯,不讓難聽話出口。

「阿歙,你幫幫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見她們母女一面。」

找她們輕而易舉,只是見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會儘力的。」

聽見他的話,盧可卿鬆了口氣。「謝謝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閉上眼睛那刻,心無罣礙。」

盧歙點頭,扶着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邊輕聲說話,說他們小時候、說鄉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說著,直到她虛弱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睡,才離開滿是藥味的房間。

「媽咪,快一點,要遲到了啦。」

聽栩栩扯開嗓子對着房門喊叫,劉若依手一抖,口紅畫出唇外,她拿出面紙把口紅擦掉,本想重畫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長想叫她走路,不會因為她的口紅顏色不錯就讓她留下來。

這幾天,董事長心情相當糟,總經理也一樣,一天到晚找設計部的碴,昨天連「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錢養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這種八點檔才會出現的話,都從留洋、自認高人一等的總經理口裏講出來,今天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惡毒的話準備撞擊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盧歙在想什麼,兩家公司都簽了合約,曜林百貨為什麼遲遲不讓他們進櫃,這和她有關嗎?

不會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說到底還是她的錯,她該為設計部的圖稿據理力爭,不該遷就總經理那個大外行的意見,現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頭號。

想到盧歙,她的頭更痛了。不知道他哪裏弄來的手機號碼,成天打電話來煩,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說,看見路邊有人在賣仙人掌,本來想買,又想起栩栩說小刺刺已經變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書的口紅,每次她說話,他就會想起血盆大口,他想問,為什麼女人樂意花錢醜化自己?又比方,東區那間曜林百貨樓下有家賣牛肉麵的,那個牛肉比橡皮筋還堅韌,要她去逛時千萬別亂花錢……

為了這些個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電話,就算她生氣,他也會無辜地說:「我只是想讓你習慣我的聲音。」

她會不知道他的陰謀?先適應他的聲音、再適應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細水般滲入她的心,讓他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總是用這一招……

於是她拒接他的電話,可他到處藉手機,不同的新號碼,讓她胡裏胡塗接起,胡裏胡塗聽着,再胡裏胡塗掛掉,她生氣了,不管會不會錯過重要電話,她硬是關機,然後簡訊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禮物給她、到公司樓下接她……時不時的驚喜(或者說是驚嚇更為恰當)讓她一個頭兩個大,她不斷強調自己對婚外情不感興趣,他卻笑笑回答,誰要跟她搞婚外情,別想太多,他不過是想和老朋友再續友誼。

有人可以這麼霸道地單方面決定要不要再續友誼嗎?

他到底想怎樣?難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說,他們之間隔的是千山萬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還是直接告訴他,她已經決定重回栩栩父親懷抱,教他別插足在他們夫妻之間?

「媽咪!」栩栩又喊。

劉若依回過神,看一眼口紅,想到盧歙對女秘書的批評,搖搖頭,把口紅塞進皮包,打開門,牽了栩栩往樓下走。

周宇節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見兩個女兒下樓來,他笑着說:「依依,今天晚上……」

話沒說完,她衝到沙發後頭,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重重親了下,接話道:「今天晚上是媽媽的生日,我知道你們要去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嘍。」

「謝謝。」他被依依調侃得臉紅。

她想了想,在他耳邊輕聲說:「爸爸,我才要謝你。」謝謝他愛母親,謝謝他用包容與無止境的愛教會她寬恕。

「依依,不要再撒嬌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從廚房裏走出來,無奈地盯了大女兒一眼。大的比小的還會賴床,真不知道她這個姊姊是怎麼當的。

「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劉若依沒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臉往他臉上貼,栩栩看姊姊這樣,也有學樣學樣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爸爸,媽咪瞪我,她嫉妒我們感情好。」

周宇節讓兩個女兒膩着,一臉的滿足,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這樣了。

用手指戳戳他懷裏的小傢伙,她說:「栩栩,下去!不準和我搶爸爸。」

「媽咪,走開!不準和我搶爸爸。」

幼庭看着幾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搶爸爸」鬧劇,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雙手扠腰,目光向女兒殺過去。

「你們兩個通通下來,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來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媽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養她一輩子。」

「不會啦,有一個……」栩栩話說一半,劉若依大掌一貼,瞬間捂住她的小嘴後半拉半拖,把她帶進餐廳好好「溝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邊,看着兩個女兒,連連搖頭。

「你有空要講講栩栩,都長這麼大了,不可以再鬧脾氣,姊姊就是姊姊,怎麼可以叫媽咪?上次我去幼稚園接她,老師還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親。」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從會說話開始,只要聽見別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聲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釋了,又鬧着說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來,不知道怎麼的,東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媽味。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縱容這個錯,是因為無心再談感情,只要有男生對她感興趣,她就帶栩栩一起出門,幾句媽咪很容易就讓男人打退堂鼓。

可這輩子依依都不願意與感情牽扯了嗎?那個盧歙……是她做錯了嗎?

十年來,她不只一次這樣問自己,她以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過水無痕,誰知道依依對感情固執至此,看着別人家的女孩沉浸在愛情里享受幸福,依依卻寧願與寂寞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節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麼。「別擔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於感情的事,誰也無法勉強。」

「如果上天註定,盧歙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沒想過,找上劉家,找到盧歙,這麼多年過去,盧歙早該學成歸國,如果他還在找依依,如果他對女兒尚未死心,那麼,她該把愛情還給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總說仇恨令人醜陋,可若不是她心懷仇恨,怎會阻止依依和盧歙的可能性?又怎會讓女兒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現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該一輩子孤寂!

「不要再自責。若真的有天註定這種事,他們就一定會再碰面,到時你不要阻止,任其發展;如果沒有,依依終會碰上屬於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問題,着急也沒用。」

「我就擔心依依死心眼,真的碰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沒有好到讓我們家依依心動、讓她想要好好把握,我們幹麼要這樣的女婿。」

「真誇口,你們家依依有這麼好嗎?非要別的男生來巴着她。」

「有!」周宇節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驕傲公雞,他環起妻子的肩膀,口氣篤定,「我們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難講的,有時候拐個彎,再次遇見的幸福會更美好。」

「可不是嗎?」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會回台中、不會碰見宇節、不會知道天底下有個男人願意為自己無條件奉獻,也不會知道沒有私心的愛情更讓人眷戀。

握着他的手,她把頭靠到丈夫的身上,輕聲道:「宇節,我很高興能夠與你結為夫妻。」

此時,劉若依嘴裏咬着一片吐司從餐廳走出來,看見爸媽在放閃光,連忙拉着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說:「我送栩栩去幼稚園,下午再去接她,你們兩位就盡情去享受兩人生活……」

她們跑得很快,話沒說完,已經出了大門。

門外有個小院子,院子裏停着一部汽車,車子旁邊養了幾盆玫瑰還有一株「大刺刺」,經過鵝卵石步道,她們走出家門,關上鏤花鐵門,發現隔着一道牆的鄰居屋前停了部大貨車,載來不少新傢具。

「媽咪,新鄰居好像快搬來了。」栩栩說。

「應該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經搬離這裏兩三年,屋子一直空着,聽說屋主要賣,可是屋子已經有點年齡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機能並不是太方便,進出得搭公車,又離捷運有點遠,再加上屋主開價有點貴,鄰居們都說,那房子肯定得賣很久。

住在這裏的唯一好處是安靜,沒有車輛喧嘩,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師或公務員,很單純。

前幾天有一組將近二十人的人馬進駐,那是她見過最大的裝潢陣仗,大概是因為人多,短短五天,裝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着搬進來。

「媽咪,妳看!」

多走幾步,她們才注意到貨車前面還有一部小型貨車,有兩個工人正從車上搬下一盆盆鮮花和人工草皮。

鄰居家的格局和她們家不同,鄰居家佔地寬一點,建築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樓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將近三倍,舊屋主在靠牆處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際,茉莉花開,栩栩常會慫恿她爬牆偷摘,整個夜裏,花香伴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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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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