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溫良公子求親
熱氣蒸騰的製藥室里,每個人都是汗水淋漓,頭髮黏答答地貼在額前,衣服濕透,連放在脖子上的帕子也得不時到外頭擰一擰,把汗水給絞乾。
所有人都一身狼狽,唯有謹容一副從容自在的樣子。
她喜歡在這裏做事,旁人受不來的熱,偏是她最稱心的溫度。
湯汁在鍋里慢慢熬煉,飄出濃濃的草藥香,她深吸氣,笑出滿心愜意,因待它收汁製成丸便可大功告成。
抬起頭,謹容面上帶着一絲笑意,想起簡煜豐,手上的葯勺頓了頓。
觀人觀相,她從師搏那裏學過一些,她不認為那個簡煜豐是個好人,卻也不相信他是壞蛋,至少他那身醫術是值得稱讚的,他不愛笑,禮儀也差得緊,同人說話卻一副高高在上的摸樣,半點不討喜,可這樣不討喜的人……卻總是讓她一再想起。
為什麼?她試着找到原由,也許是因為他的恐嚇吧,沒錯,就是這樣,從小到大,她雖不是嬌養的名門千金,卻還沒讓人嚇過呢。
連上次那凶神惡煞的壯漢都沒嚇着她。
那位壯漢身體倒是恢復得很快,也證明了簡煜豐即便開了虎狼之葯,對病患的身子果真無大礙。
那位壯漢名字叫做姜成,鬍子刮掉后,整個人年輕許多,看起來也就二十幾歲,他不太說話,成天待在屋子裏面吃吃喝喝睡睡,日子過得挺悠閑。
謹容想,倘若換了旁人,大概連覺都睡不安穩吧,會受那樣子的傷,追殺他的肯定不是平常人,有這般蝟戾的仇家在豈得安生?除非是仇家己經悉數被他殲滅。
這想法一出現,輪到謹容不安穩了。話說無知者無懼,她便派了膽子大的小芽去問問姜成日後有何打算,結果姜成誤解,讓小芽抱着那把烏金大刀出來,說是要抵診金藥材費。
唉,她確實想把這尊大神送出去,可問題不是診金而是、而是……
謹容不禁愁眉苦臉,將病患趕出醫館這話,身為有醫德的大夫怎麼說得出口?
但對方可能是背上幾條人命的江湖人士……算了,只求他別恩將仇報,也別學那位簡公子臨行還給她點上幾個穴道就好。
「容姑娘。」陳管事在門口朝着裏頭喊。
謹容轉身看見陳管事滿臉的愁苦,順手將餳勺交給旁人,走至屋外問:「怎麼了?」「江大夫讓我過來請容姑娘,前頭有個公子來求醫,江大夫和王大夫聯手醫診,都找不出病因。」「好,我馬上過去。」
她取下包頭巾及圍裙,將雙手洗凈后隨着陳管事走到外頭。
她很清楚王大夫和江大夫的能耐,他們看過不少疑難雜症,能為難到他們的疾病着實不多,如今兩人都聯手了還尋不出病因,這情況太詭異。
她正了正神色,快步走往前頭的醫館。
那是位少年公子,約莫二十歲上下,朱面丹眉,面目和藹,半神俊朗,渾身上下透着一膠書卷氣,目光如春天的湖水讓人觀之舒心,若非臉上出現不協調的橘黃色,還帶着點點刺目紅斑,當真是一介風流美
男子。
不過他挺令人欽服的,都己經病成這般,額角隱隱沁着冷汗,卻還是端起氣勢安坐在椅子上,這男人是驕傲,還是裝病?
謹容走到年輕男子面前,江大夫把位置讓給她,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細讀上頭記載的病徵。
李彬,年二十一,豚象虛浮,舌生薄苔
謹容凝眉,一字一句將江大夫寫的病徵研讀再三,思索半響,她再為他號一次脈,凝神細辨后,說道:「李公子,煩你再伸一次舌頭。」李彬伸出舌頭,謹容略微傾身,她聞到一膠淡淡的花香味,見他舌頭兩側出現幾個斑白小點,眉頭微松,心底有了七成把握。
她拿起金針在火上烤着,一邊問道:「李公子是不是每到子時便會覺得全身筋骨酸痛,尤其兩腿處脹痛得最嚴重?」李彬一個激動,問道:「姑娘己經知道在下得的是卄么病?」
李彬這般出言,證實了他的確有謹容所問之病徵,兩位大夫望向她,心底忍不住對她更加崇拜。
謹容將針施於他掌線三指處,下針,細捻,約莫十數,再將針拔出,發現金針上頭染上一點暗褐色,很好,這下子她有了九成把握。「公子是否嗜茶,每日必飲濃茶若千?」她再問。「姑娘說的是。」
「最近飲茶是否發現即便茶抱得再濃,仍覺得茶水無味,不僅茶水,就是楊葯也嘗不出苦味兒。」「是,但飲食如常,咸酸甜辣均無異,只是不太察覺得出苦味兒。」
他滿臉期盼地看向謹容,臉上有掩不住的激動,江大夫接過金針細辨,他很想知道這是什麼病,熟讀醫書的自己為何不曾聽聞。
「李公子並非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應是下在公子平日喝的茶水中,因為此毒略帶苦澀,下在茶水湯藥裏頭不易被發現,這毒藥還有個特點,它加在茶中,茶味雖會變苦,但聞之更香,幾次過後患者無法辨別出苦味,仍是嗜好此茶,因為茶水香得緊。」
王大夫、江大夫恍然,難怪他們無法確診,他們對於毒物這部分並未學習太多。
「中毒?」
李彬聞言,濃眉擰緊,謹容瞧他一眼,心底明白能在自己茶場中下藥的必是貼身之人,被身邊人背叛,感覺的確不好受。
不過她只是個大夫,能夠開藥解除他身上的病痛,卻沒辦法替他解決心底煩憂。「李公子不必憂心忡忡,所幸你中毒時日未久,我開幾帖葯給你回去煎服,葯吃完,毒大概也會盡除。」
他壓下眉間不豫,低聲問:「姑娘,每夜子時毒發,在下的職痛得無法落地行走,一碰觸便感覺有千萬支針在錐刺,不知姑娘可有辦法替我緩解疼痛。」「照理說,這毒慢慢解除,疼痛亦會一日日遞減,無須……」
她看一眼細皮嫩肉的李彬,這神翩翩貴公子大概是連半點苦都吃不得的吧,可不是人人都像見過大場面的簡煜豐,切肉縫針,任由別人在眼前凄聲哀號,眼帘不動半分。咦?怎麼又想起他?莫非自己真的被嚇到了,不行,得找個時間同娘到廟裏收驚拜拜。
「不需要嗎?可那個疼……」
李彬才說一半,謹容便將話給截下。
「好吧,我開一些草藥給你,回去後用熱水熬半個時辰,趁水尚溫時雙腿抱在裏面便可以舒緩些,約莫抱個七八日就沒問題了。」她下筆如飛,三兩下藥單己成,她對李彬點點頭,示意江大夫接手,直接轉身回製藥室,比起養眼男子,爐里將成的藥丸更加可親。
李彬視線落在她窈窕的背影上,笑意從嘴角慢慢向上攀,真的很少見到她這樣的女子,從容大度,自信沉穩,見到自己一身好容貌及富貴打扮也沒有高看他幾分,只將他當成一般病人,這特別的女子,他把她給記在心頭了。
十日後,李彬再度出現,但這回他並非出現在濟民堂,而是出現在謹容家裏。
這些年何家日子好過了,何家兩老仍然崇尚簡約,雖雇來幾個下人幫襯家事,但能親手操持的,兩夫妻仍不假手他人。
因而李彬進入何家時,見到何父在刷馬,何母和做菜的大嬸坐在台階上挑豆子,大伙兒說說笑笑,分不出誰是主子誰是仆。
何家兩老帶着滿臉疑問望向李彬,後者見狀,及而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
而何父、何母幾時見過這般神仙似的人物上門,上上下下打量李彬,卻不知該怎麼說話,何母率先回過神,問清楚對方來意與女兒有關后,連忙讓小廝到濟民堂將謹容找回來。
謹容進到家門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尷尬場景一父母親和李彬面對面坐着,雙方都有些緊張,偶爾才拾頭朝對方一笑。
半響,何父才清了清喉嚨,問:「不知道公子姓啥名啥,家住哪裏,府上還有什麼人?」
何霖是個實誠的鄉下人,在田畝里辛苦耕趕了一輩子,哪裏見過什麼大場面,也就是兒子長進,女兒又有此番奇遇,家境才日漸改善,讓他們漸漸受到村民敬重。
可他們幾時遇過李彬這般的風華人物,不說那打扮,光是氣度談吐就不是平常人,這神人怎麼會親自到他們家裏,劈頭就是一句「今日登府,是想向貴府小姐求親」他們,他們不懂啊。
李彬恭謹回答,「在下姓李名彬,父親是皇帝親信重臣,二品大員,在外地任職,家裏還有母親以及一個庶弟,眼下我在國子監讀書,再不久便可分派官職。」
何母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可是官家哪。
兒子謹牮拼儘力氣也才當上七品官,人家的爹可是二品大員,那麼大的官兒又是皇上的親信重臣,他們可配不上人家啊。她雖搞不懂國子監是什麼,不過從李彬的口氣聽來應該相當了不起,這麼了不起的人物,怎麼會相中他們家女兒?
難道是因為女」L的醫術遠近馳名,被他給瞧上了?所以他想讓女」L嫁過去當小妾?
難怪人家不託媒下聘,娶個小妾罷了,話說定,一7貿轎子抬進門便了事,哪值得費心思,想到這裏,她面上冷凝。
何母對丈夫輕輕揺一下頭,何父也想通了妻子的想法,就算二品大員很厲害,他家女兒可也矜貴得很,何況日子長的呢,誰曉得自己兒子不會爬到那一層。
對於女兒的婚事,他們早就盤算過,想讓兒子從官品相當的同僚裏頭找看看有沒有人品佳,性情溫厚的,就算找不到,他們也不會讓女兒嫁入貴戶為妾,身分矮人一等不說,連出府、探望父母都不自由。
與其如此,倒不如找個平頭百姓嫁了,憑女兒這手醫術和製藥賣葯的本事,日子要過得多舒心還怕沒有。
何父說道:「聽起來公子應是京坐的貴人,不是咱們不識拾舉,着實是兩家家世不般配,我們是目不識丁的鄉里匹夫,兩家門風懸殊太大,謹容就算嫁過去也不易受待見,公子今日的話我們就當是玩笑,日後還請別再提起。」
何家雙親的態度出乎李彬的意料,他還以為端出家世,對方就算不奉承巴結、心急着把女兒嫁出門,至少會想盡辦法攀附,沒想到人家連考慮都不曾便斷然櫃絕。
「何伯父,何伯母還請放心,家父家母極其慈藹,今日在下所求之辜,他們都是點過頭的,李彬雖然不才,但孝順父母這點還值得稱頌,如果他們有一點勉強,李某絕不會上門。且父親、母親知道何姑娘曾經救在下一命,打心底拿何姑娘當救命恩人看待,日後何姑娘進門,只有疼惜,絕不會讓站娘受委屈。」
「你說,謹容救你一命?」何母問。
「是的,家父家母對何姑娘的再造之恩感激至深,幾經考量才做出這個決定,而伯父所言,家中父母也曾經考慮過,實話說了,家中長輩己找人探聽過何姑娘,不管是她的醫術品德為人,父母親俱己明白,若非心中十成滿意,李某也不敢登這個門。何姑娘是個值得人敬重疼愛的女子,李某在此發誓,若是迎何姑娘進門,定會尊重她,愛護她一生一世。」
李彬的話着實動聽,幾乎要說得何家兩老動心,他畢竟是個貴人,來此提親本就是自眨身分的事,遭到拒絕非但沒有動怒,還用這般誠懇的態度說服他們,女兒若能夠隨了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何嘗不是件幸運事兒?
何況女兒年紀的確有些大,雖說行醫救人是好事,但終究是被耽誤了。
村裡十八歲的女子己經有不少人當了娘,他們說不擔心是假的,若非兩家家世相差這麼大……不過人家也說了,家裏長輩是中意謹容的,日後再生下一兒半女……只是小妾,唉,就算他們同意也不成,女兒是個心高氣傲的,哪能夠點頭同意。
他們不是不明白若能攀上這門親,對兒子的前途定大有好處,可他們怎肯犧牲女兒的幸福來成就兒子?重男輕女是旁人家的事兒,在他們何家,女兒和兒子一樣重要。
「李公子多慮了,為人治病本是濟民堂的責任,當初公子己經付過診金,何必談什麼救命恩。」
謹容插進話,屋裏三人齊齊轉頭望向門外,只見她走進屋裏,坦然迎視李彬,不見女子的羞澀靦腴,一派泰然自若。
「何姑娘。」李彬起身向她一揖。
「容兒,你回來了。」
看見女兒,兩老笑盈盈的,眼底只有女兒,完全沒把那位貴人放在眼裏。他們不是一般的世俗父母,他們一心想著兒女好,沒想過拿兒女去攀高戶,精於心計的李彬這回是算錯了。「爹,娘,你們別擔心,我同李公子說幾句話。」她給父母一個安心笑臉。「好,你們慢慢談。」何父湊近女兒耳邊低語,「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爹娘全依你。」謹容笑容可掬,儘管早就明白爹娘在乎自己勝過一切,但聽爹說出來,她還是滿心甜蜜。
何父領着何母走出大廳,他們本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那麼多規矩,也不擔心什麼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宅子就這麼大,走來走去的全是人,若有事情,女兒叫喊一聲,馬上有人進門。
待父母親出屋,謹容這才正色望向李彬,她己經在外頭待上好一陣子,該聽的全一字不漏都聽進去了。
謹容同意李彬樣貌好、家世好、斯文有禮,風流溫和……是許多女子想爭取的丈夫,但很可惜,不是她想要的。
她對嫁進高門大戶不感興趣,規矩是一回事,與人共事一夫又是另一回事,她明白自己有幾兩重,絕不找事兒來欺壓自己。
何況成親后,她仍打算繼續「拋頭露面」,把濟民堂經營下去。f何姑娘……」他修長的雙眉隱然攏着一汪書卷氣息,輕喚。
「李公子要說的話我都明白,誠如我父母所言,是何家不識拾舉,往後此事還望李公子別再提及。」李彬不因謹容的絕然而死心,上前一步企圖說麻
「不,何姑娘不明白,娶你不全是為了報恩,還因為……」他一頓后,續道:「還因為自己,姑娘替我療過毒,應該清楚那毒物並非尋常,否則濟民堂里兩位醫術不差的大夫不至於診不出因頭,由此姑娘可判知在下處境堪憂,若能得姑娘相助……」
他停話,面帶幾分尷尬地望向謹容。
這話,比之前那套報恩論更能說動謹容,世間人皆逐利,不做沒好處的事兒,一個堂堂貴公子何必紆尊降貴來求親,以報恩為借口更可笑,非要報恩?行,送個幾千兩紋銀請她笑納便罷,何必一番周折。
只不過即使這番話比之前那番多上幾分誠意,她依舊愛寞能助,需要她傾力相幫的病人多了,她可不能見一個嫁一個。
「我就在桃花村,如果沒意外,這輩子定會在此濟世行醫,如杲日後公子還有需要,隨時恭候大駕。」話挑明說了,她對他的困難不感興趣,能伸援手之處她不會猶豫,但如果要幫到把自己給搭進去,她還真沒這份善心。
「姑娘是嫌棄在下配不上姑娘?」
李彬以為這話會讓謹容客氣一番,搬個台階讓自己下來,沒想到她竟然點頭。
點頭!她承認嫌棄他?!倏地,他臉色微變。
「李公子可曾聽過,寧為平民妻,不做貴人妾?何家家世雖低,這道理卻也是明白的,公子身分尊貴,而謹容有自知之明,不想蹚濕一腳渾水,只求平安度日。」「姑娘沒想過,倘若與我結下親事,對兄長的仕途有百利而無一害,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用妹妹婚姻換來的前程,恐怕吾家兄長也會不屑,何況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失勢,舉家株連,與其作那神不實在的富貴夢,不如駢手胝足替自己掙得一片天地。」很好,果然是有志節的一家人,貧賤不能移,烕武不能屈,不願攀高枝往上爬,只想憑藉著己身之力飛向青天。
李彬雖暗恨着,心底卻也不得不對何家產生幾分敬意。
向來,他自負於自己的口才,沒想到竟會被一個姑娘給說得啞口無言。
他望向她,眼底出現一抹欣賞,深吸口氣,對她笑進:「不知道姑娘是這般性子便罷,如今更加清楚姑娘品性,在下怎捨得放手?」意思是「打死不放,誓言糾纏到底」就對了?
謹容傻眼,這個李彬是哪裏不對勁,他是麥芽糖做的啊,一被鑽上就脫離不去,她要不要下點離魂散讓他喪失記憶,忘記她對他的救命恩情?
突然,她想念起那個連解穴都不肯,便轉身走得絕然的簡煜豐……男人,還是硬氣一點、有骨氣的好……
那日之後,李彬隔三差五便出現一回,出現次數多到濟民堂裏頭的大夫,管事、大小夥計都能嗅出是怎麼回事。
謹容氣惱,他卻不甚在意,老是踉在她後頭說話,也不管她回不回應。
那日,他說己經說菔家中雙親,可迎她為正妻。
意思是她所慮之事己經不成問題。
前日,他說她進了李府,濟民堂夥計可以隨意進出請示。
意思是,她即便成了李府夫人,依然可以為母家操持。
他每句話都在說菔她安心,他不只在謹容身上下工夫,也經常前往何家與何家父母打交道。
李彬這般誠懇又處處妥協,人心是肉做的,何霖夫婦又是再老實不過的人,一次兩次,五次十次,李彬慢慢打動了何家雙親,認下這個女婿,而濟民堂上下,桃花村村民也都認定這位李公子是謹容最好的選
擇。
對這個說法,只有一個人會撇頭不肩輕哼,就是姜成。
姜成傷口痊癒后,半句不提離開,看着他那把大刀,不要命的才敢趕他,於是他在濟民堂住了下來,前陣子濟民堂碰上惡霸踢館,被他三兩下打趴,捆進官府,從此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夥計看他是英雄,小銀小芽當他是門神,而謹容把他當成只管三餐,不必給月銀的夥計。
他沒多話,謹容說啥他做啥,謹容真心覺得,這才是報恩,
當眾人都站在李彬那邊,小芽問姜成的意見,他說道:「在我眼裏他一身軟脅頭的,不是男人。」
小芽不服,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骨頭硬、肉硬,門板撞上你得缺個角兒,鋼板兒遇見你,還得生出兩條腿快快逃跑呀?」謹容身邊所有人都像小芽這樣選了邊,站了隊,很努力地想說服謹容嫁進高門大戶,成為人上人。
那天,李彬終於下定決心,跑到何霖面前說要迎謹容為妻,不為妾。
何母狂喜到語無倫次,一把拉住謹容的手跑到屋子後頭,低聲說:「這麼好的親事,你還不允?這麼好的男人哪,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肥肉,你是被砸暈了嗎?屆然不想咬上幾口。」謹容苦笑道:「娘,我也愛吃豬肉啊,可萬一這塊大肥肉下頭壓了個老鼠夾子,肉沒吃成,臉被夾成破燒餅,值得嗎?」沒有人知道她的顧慮,只是每見着她一回就會笑着提醒她:「年紀不小啰,早該找個好男人嫁了,免得你爹娘操心。」也有人對她說:「救治病人是好事,可也得對父母盡孝道,總不能讓父母擔心,煩惱自家閨女的終身大事。」意思是她不嫁李彬就是不孝。
唉,好大一頂的帽子,她頓時從二十四孝變成二十四不孝,好好的名聲被糟蹋成這樣,苦啊……悶啊……煩啊……
她明白李彬是個好男人,依他的脾氣看來也絕對是個好丈夫,他不介意她的門笫,願意迎她為正妻己是天大恩惠,再加上他對她家長輩的尊重人人都看在眼裏,現在,這件好事只有一個問題~她何謹容不識抬舉。
當周遭人的關心變成沉重壓力,謹容越來越怕見到李彬。
這天,麵到家裏,見到李彬正在和她父親說話。
他不介意身分,撩起衣擺往台階上和何霖並肩坐,手上還拿着封書信。
看見女兒回家,何父急忙跑到她踉前,口氣興奮道:「容兒,你哥哥的問題解決了,這全得感激李公子,你娘留李公子下來吃飯,你陪着說說話,我去你王叔那裏打幾斤酒。」謹容走到李彬跟前,接過他手中的書信,逐字讀過。
之前謹華剛赴任,背後沒有倚仗,身邊更沒有可用的幫手,新官上任別說三把火,只要府衙里那些老鳥別處處犁肘就己經不錯。前些日子,謹華惹到當地的地頭蛇,沒人告訴他嚴重性,而他一心想替百姓多做點事情,及而讓人趁隙插針,鬧騰起來。
為怕家人擔心,謹華要小廝回桃花村時別多說什麼,只說要從家裏支點銀兩去擺平此事,卻正巧遇着在家中做客的李彬。
李彬承擔下此事,回府後派人探聽,才曉得那個地頭蛇叫做曹昆,他背後是個五品巡府,曹昆在地頭上販私貨、買賣良民,逼良為娼,什麼骯髒勾當都做。
謹華之所以會惹上曹昆,是因為曹昆截下水源引進自己的莊園田畝,讓下游的農民無水可用,一時間幾千畝稻田全都千枯,良田變成旱地,他再用旱地價把土地全買到手裏。
照理說,謹華才赴任,根基不穩,就算有心為百姓做事也不該挑這條粗繩子擰,偏偏有人覬覦他的位置想除去他,便唆使他接下這樁案子,結果蒼蠅沒拍上及被控誣賴良民,狀紙告到巡府大人手上,立即開堂論罪。
曹昆與巡府本就是一丘之貉,謹華豈有好果子吃,眼看着得丟官入獄,若此刻再讓人栽贓上幾條罪名……近年朝廷嚴懲貪官污吏,他這個沒背景的小官,還能得善終?
知道始末,何家上下得焦頭爛額,幸好李彬在,他安慰過何家人便匆匆丟下幾句話,飛身上馬。
不過短短十數日,如今好消息傳來,那巡府以及曹昆的惡事被傳開來,朝廷命當地官員徹查,如今謹華不但無罪還受朝廷褒獎,而何家也因此欠下李彬一個大人情。
謹容把信讀過三遍才抬頭望他,李彬並未趁此時再提親事,可他不提,她也沒辦法沉默地將恩情撂開。
她沉吟半響,蹙眉說道:「公子可否隨我到外頭聊聊。」
李彬豈有不允的,他踉着她走到屋外的挑樹下,桃花村裡人人都會在屋外栽上幾株桃樹,每逢季節花開,整個村子變成一片燦爛粉紅,教人心曠神怡。
謹容在桃樹下站定,低頭默想該如何對他開日,須臾,她抬頭對上他的眼。
「李公子,我很感激你為家兄所做的。」
李彬一曬,彎彎的嘴角拉出溫暖斯文的笑意,他同意她的感激,沒說什麼舉手之勞,別客氣幾句,因為他做這些事本就是有其目的。
「我原意盡全力還報此恩。」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他滿面春風笑意,口氣直白,無半分隱瞞。
她輕咬下唇,卻道:「給我半個月時間,我會研製一劑解毒藥丸,如果公子……又碰上類似的事情,立刻將藥丸吞服下,就算不能將毒排出,亦可壓下毒性三到五日,屆時公子派人到桃花村,我定放下手邊事,立刻前往李府為公子診治。」
這是她的承諾和保證,如果李彬娶她是為了保住自己性命,那麼,她竭盡全力為他保下便是。
語畢,謹容望向他,李彬無語,只是嘴邊銜起一抹淡淡笑意。
「李公子不同意?」
他揺頭,半響才緩慢開口,「之前求親確實是為求保命,現在情況卻變了。」「什麼意思?」她滿頭霧水。
「在桃花村待得越久,越明白你曾經做過哪些事,對你,我不再只是單純的欣賞,容兒……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容兒?他竟隨了爹娘喚她小名?謹容頭皮發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也許你不清楚自己有什麼影響力,但是連性情執坳,人人聞之色變的翁老將軍都能被你收服,你說,我的心……會不會被你收服?」他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
謹容心頭微微一頗,她無力招架了,這雖不是情詩艷詞,卻也是她聽過最勾人心思的話,李彬的手沁着微微濕意,他也會緊張嗎?感受掌心徐徐傳來的溫度,她紅了雙頰。
「你不相信?」他及問。
謹容點頭,不相信自己有他說的那樣。她只是現實勢利,想賺更多銀子讓親人過得愜意,她的醫術,醫德來自師傳,但比她更好的比比皆是,她不自誇也不自視甚高。
「說實話,我也不信自己會被你收服。從小,我認定自己必須娶名門淑媛,那是我挑選媳婦的唯一標準,但是你,明明是一個不符合標準的女子,而我低下身段向你求親卻遭拒,這出乎我的估計。」
「也許是不服輸,也許是想證明你的拒絕是欲擒故縱,我故意時時出現,企圖戳破你的偽裝,但我發覺自己猜錯了,你對我並無半分心思,你重重砸傷我的自信,從來沒有女人拒絕得了我。」
「這些日子的相交讓我看清楚許多事,也認識一個完全不同於自己的環境,在這裏,人與人相交並非為了逐利,幫助是天性而非有背後目的,這神純粹簡單的關係,讓我很羨慕,容兒,我喜歡你的桃花村,更喜歡在桃花村裡長大的……你。」
若不是李彬說得這般真誠,若不是他的口氣如此篤定,謹容定要諷刺他幾句,天底下哪有貴人羨慕賤民的分兒,但此刻,她竟及駁不了他。
他的口才相當好,好到讓人不由自主認同他的每句話,不由自主為他動心,也不由自主地相信,能夠嫁與這樣的好郎君,她應該感激涕零,而非再三推拒。
是的,她動心了,只不討她仍有幾分猶豫。
謹容抿唇,再開口,語氣無比誠輩,「李彬,這輩子我是不會嫁人的。」「為什麼?」
「我師傅曾預言我活不過二十五歲,我的體質至陰,正常人恐怕連十歲都活不過,我運氣好碰上師傅,他不僅傳我一身醫術,還想盡辦法為我醫病,天底下若還有人能救我,那個人只會是師傳,如今連他都揺頭,這代表不管我嫁給誰都是害人,我是大夫,只救人不害人,尤其是害一個像你這般溫善純良的好男兒。」
她用誠摯包裹謊言,對他做最後一次測試,如果他就此打退堂鼓,那麼她認了,如果他依舊堅持……她還有什麼好顧慮?想至此,她臉頰緋紅。
李彬定眼望她,臉上無半分猶豫,及問:「所以你確定我能夠活得比你長久?有沒有可能你的師傅找到藥草治好你,而我卻在下一次的毒手中與世長辭?」
「人生有無數可能,沒人能預知明日事,也許我一走出桃花村就碰上想置我子死地的武功高手,明日我便走入幽冥,為那些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的事而畏首畏尾、不敢酣暢淋滴痛快一回,我不明白,是膽怯沒
出息?」
「何謹容,我不管你會不會死於二十五歲,就算你會又如何?至少我們成親了,至少我們共同生活過幾年,至少你閉上眼睛那刻,我無怨、你無悔,所以如果你不願意嫁給我的理由是你師傅的預言,那未免太可笑。」
話說完,李彬堅定地握住她的雙手,謹容在他眼底看見堅持,然後她笑了。
明知道是錯,他還願意飛蛾撲火,那她這把火又怎能害怕綻放光芒?
她是女人,自然有小女人的期待與幻想,期待有個男人為她撐起天,期待自己備受寵愛,心,一點,一點溫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