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如果不是他……從前、現在,她所受的這一切苦痛,都是因為他一己之私,擅自加諸在她身上,她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想到這個殘酷的事實,律韜眼裏泛過苦澀,卻只能一笑置之,徒留痛楚纏綿心上,卻是再怎麼心痛,都不能將自己的目光從心愛之人的臉上移開。

然而,他將眼前這人看得越細,他的心裏就越清楚,此刻在他面前之人,不再是從前會說她“願意”的瓏兒。

雖然,那外表仍舊是女子修長纖細的身子,以及清麗絕倫的容顏,但是,她骨子裏終究是那位曾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縱橫捭闔的睿王爺。

就以某種程度而旨,他們骨子裏是相似的,在不該顯現情緒的時候,總是能夠沉穩內斂得近乎……殘酷。

果然,還不到一瞬的功夫,原本張揚於外的恨與怨,在那雙晶澈的眸子裏冷卻下來,恢復了平靜,終至再也見不到這人的半點真心。

“容若?”這個他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在這一聲里多了些許慌亂,就怕她真的要與他徹底疏遠,自此生分了。

“皇上出去吧!我累了,想睡會兒,不想讓任何人打擾。”

包括你。

說完,容若也不等他開口,雖然身子裏還帶着墜似的悶疼,讓她動作遲緩了些,但在律韜及時出手幫忙之下,終究還是躺下了下來。

躺下之後,見他的雙手還是環抱在她身上,似乎沒有收回的意思,她一語不發,只是淡淡地瞅了他那雙修長的臂膀一眼,然後抬眸直視着他的臉龐,要他自己識趣的意思十分明顯。

他不想放手。

律韜這一刻只想擁她入懷,曾經,以為成全了她墮掉龍嗣,以為自己只要狠下心,離開了皇宮,不親眼看她離去,時日久了,就能夠捨得。

他斂眸凝視着她一雙寂靜漆黑的美眸,終於,他放開了手,後退了兩步,定定地看着她沒有半點表情的嬌顏,看着她無視他存在的閉上了雙眸,久久,他才終於轉身離去,一雙銳眸微眯起,其中斂着如鋼鐵般不容屈折的堅定。

不,容若,你休想生分了去,在二哥願意放手時,你沒有離開,現在,二哥不允你走了。

“葯加了蜜,更苦了。”

為了讓容若得到更周全的調養,在太醫確定移動無礙之後,律韜決定啟程回京城,中途歇在一座行莊裏,在他們抵達之前,已經命人準備了婦人小產之後調理需要的藥材和膳食,預備歇息兩天之後,再趕路回京。

但是,無論律韜的安排再妥當,需要被調養的人不配合,也就等於全做了白工,他看着容若將整碗葯原封不動放在一旁的几上,別開了眸光,懶得看他更加陰沉了三分的臉色。

律韜的臉色確實好不起來,太醫說過要按時進葯,她的身子才會好得快,這次她肚子裏的胎月份已大,落得太猛,失血不少,即便是細心調理都要擔心落下病根,更別說她現在拗着說葯苦不肯喝了。

他知道她不愛喝苦藥,從前還是睿王爺時,就常常拖着病打理朝政,也不願意乖乖喝葯,總是拖沉了才不得不進葯,往往還要幾名太醫跪在他面前求着,好說歹說,要讓面前這主子煩到極點,狠狠一口把葯給灌進嘴裏才肯罷休。

相較之下,當她還是“瓏兒”時,只是流露出怨懟的目光,但還肯按時進葯的乖巧比起來,只能說這人的性子天生惡劣得過分。

但是,律韜就是願意自甘卑微地寵着,想自己能怪誰呢?

“要不,朕讓人每回都煎雙份的葯,陪着你一起喝,咱們有難同當,不只讓你受苦,好不?”他好言哄道。

“是笑話嗎?女人家坐小月喝的養身子葯,皇上也想嘗嗎?這種興趣真是奇特得緊。”容若冷笑了聲,側斂明眸,以指尖細細撫過枕上精細的雲紋。

也不想想這都是為了誰?!律韜知道這人存心刁鑽,忍住了沒發難,依舊是懸着溫柔的淺笑。

“不妨,你肯喝葯就好。”

“誰說皇上陪着喝,我就肯喝了呢?皇上既然對這葯那麼有興趣,葯就讓你喝了吧!我不喝。”

“是不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喝葯呢?”律韜渾厚的嗓音比平時略輕了些,但聽起來卻隱隱帶着一絲危險。

“原來你懂嘛!”容若舒開了唇畔的淺笑,一瞬間,如花開般風華絕代,“是,不喝,你出去吧!我乏了。”

說完,她不再理他,見一旁的奴才們礙於皇帝與皇后在說話,不敢過來伺候打擾,索性她也懶得喚人了,動手拉走身子下方的一顆軟枕,隨意往床里側一扔,躺平了身子,拉起了綉被兜頭一蓋,心想自己都已經做得如此明顯了,他再不知難而退就是不識趣了。

“來人,再去端一碗葯過來。”律韜的嗓音陡然轉冷。

“是。”一旁的小滿不顧這是出賣主子的行為,飛快地轉身去辦。

容若掀開被子,不語地瞪着他,惱他竟然還不肯死心。

為了要因應她不喜喝葯,常讓葯湯冷掉的狀況,所以通常都是幾個葯壺同時在爐上煎着,所以下一碗葯很快就端上來,律韜端過手,不由分說地坐到床畔,大掌扣住她的後頸,強迫她抬起頭。

“你這是幹什麼?”容若心裏一陣驚慌,就見到他就碗喝了口葯,吻住了她的唇,哺進她的嘴裏。

“不唔……”她死命地推他,拒絕把葯喝進去,可是卻抵擋不住他一口接一口的喂哺,結果,不過是小小的一碗湯藥,卻是喝得兩人一身狼狽,更別說大半的葯湯都灑濕在兩人的衣襟上。

這時,隨同也到行庄,打算一路跟着他家四哥回京城的青陽,在進門時看見的就是那一副凄慘的景況,心想不過一碗葯,竟能喝得那麼狼狽,大概也只有他兩位“哥哥”做得到吧!

明明是兩個“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狠角色,怎麼遇到了對方,就像三歲小孩一樣?他無奈地搖頭,與門外的元濟相顧一眼,默默地退了出來,想哪天他該指點一下他家二哥,凡事那麼強硬,只會惹毛四哥啊!

真不知道能否有一天,二哥能讓四哥端上心?他比誰都清楚,四哥對待放在心上的人,那可真是天下無敵的好啊!

容若不知道她的六弟進了門又出去了,她瞪着終於肯退開站起來的律韜,好半晌才緩過激動掙扎之後的喘息。

“別對我好。”

“做不到。”律韜抬手以袖拭掉嘴邊的葯汁,心裏暗笑原來這人也知道他對她好,但他也知道她如此說法,是不肯領情,“現在的容若,是朕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這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不由得你說了算。”

“天下人要認我是皇后,那是天下人的事,與我無關,在我的心裏認知着我是齊容若,勉強能承認與皇上你是兄躬,但要認做夫妻,我做、不、到。”最後一句話,她說出口時,心裏發沉。

有一瞬間,律韜差點就要說出,她極有可能並不是他的兄弟,但他當年已經決定了,這秘密非到必要的一天,否則他絕對不會向她透露。

“好,要談認知是嗎?那在朕的認知上,你是朕的妻子,是朕這一生絕對不會廢黜的皇后嫡妻,這是朕的想法,是朕的事,與‘皇后’你無關,就不勞你費心干涉了。”

他故意把“皇后”兩字說得格外重,唇畔揚着一抹自得的笑,那抹淺笑里明擺着就是“反正你想管也管不着”的意思。

“你——?!”

她是他的皇后,但是她是皇后的事情,卻與她無關?!容若在心裏冷笑,納悶這人怎麼老是懂得說話惹她火大。

“出去!”

“乖乖喝葯,要不,朕會按時來‘喂’你喝。”

“出去,滾出去!”

守在門外的元濟斂眉垂手,就算想不聽不看不說,兩位主子在裏頭鬥嘴不休的聲音還是絮絮傳來,說到底,哪有什麼好吵的呢?

不過就是他們兩兄弟……不,是夫妻各說各話,誰也沒打算聽誰的,彼此彼此而已,唉……那些輸在這二位手裏的敗將們,倘若生平有幸見到這孩子似的鬥嘴場面,會不會納悶……他們是怎麼輸給這二位的呢?

但聽皇帝的語氣裏帶着笑意了,這是好事。元濟心裏欣慰,從那日皇后病癒后,也就只見那麼一回暢快,若能長長久久,那就好了。

父皇,容若究竟是哪裏做錯了?!

“芳菲殿”內,夜裏沁着一絲入秋的涼意,容若從睡夢之中魘醒,怔忡地坐在帳中,醒來之後,她忘記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卻余這麼一句,在她的腦海里盤旋不去,一遍又一遍,像是要煎干般熬着她的心。

熬到了天明,終於又睡了過去,但在第二夜,在又涼了幾分的夜裏,她再一次魘醒,這次,她記得自己夢見了母后,夢見了那一天,自己好生氣地不許母后再給穿小女娃的衣裳。

“好好好,就最後一次了,只是誰教咱們的容哥兒生得如此俊呢?”

如今再回想起來,容若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彷彿看見了母后眼裏的惋惜,心裏有些後悔,不過就是在“坤寧宮”里偶爾讓母后扮成小帝姬,一次也不過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功夫,自己怎麼就不許了呢?

再多幾次……就算只是為了討母后歡心也好啊!

又一夜,殿外大雨傾盆,魘醒的容若睜着眼睛躺在床上,聽着紗帳之外,沙沙如滔般的雨聲,她沒有動靜,沒讓守在外間的小滿發現主子又醒了,痴迷似地望着帳頂,她夢見了去年與律韜南下“金陵”的事,那一日的天光,咸香宜人的豆腐腦兒,以及他不惜撒謊,也要為她騙回來的素包子。

如果她只是“瓏兒”,或許,他們真的可以做一對恩愛相隨的帝后,但可惜的是,她不是瓏兒,是容若。

隔日,當她悠悠地再醒轉,坐在銅鏡前讓小寧子伺候梳發時,見他清秀的少年面上有着擔憂,因為就連她自己都能看得出來,眼下的兩抹陰影是教人心驚的慘青色,她苦笑按住他的手,沒讓他梳頭,而是讓小滿去傳話,讓原本就預計入宮進見的舅父華延齡就先回吧!

她這副凄慘的模樣教舅父見了,只怕是要憂心不已。

那一天,她寸步未出“芳菲殿”,一個下午就蜷在卧榻上昏沉地睡着,迷濛之中,看見了律韜進來短暫逗留的身影,他側坐在她的身畔,曲起手背輕撫着她的睡臉,這位帝王的一臉心疼,就連她也忍不住要動容。

她恨他。

如果那一日在“蓮華山莊”,他就這麼撒手讓她去了,或許她心裏對他的恨,就不會憑添那麼多的悲涼。

一夜復一夜,她夢着自己還魂之前,身為“齊容若”的生平,夢見自己為了不辱皇后嫡子的矜貴身份,無論詩書騎射,都是精益求精,為了不負父皇視為儲君的期待,日日勤於構思天下大計,在風起雲湧的詭譎朝堂上,淬鍊出治人的手段,她不能去想自己是否曾經為了盤算而錯殺無辜,只能往前看着她即位之後,可以造福多少黎民百姓。

只是,這一切,怎麼就……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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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馭修羅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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