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祝福你們
天氣漸漸回暖,玉蘭花迎着春風綻放,一樹的潔白花朵如雪、如雲、如純白美玉,甜甜的香,染得連空氣都帶着蜜意。
雨鴛喜歡這個味道,經常一大早就爬上樹,摘上一滿盤,分送懷寧宮各屋子。
雨鴛和翠墨是陳姑姑讓張和送過來的宮女,十七、八歲了,做事穩當、脾氣溫和,進懷寧宮后與大伙兒都處得不錯,賀心秧信任她們,便將兩個孩子托給她們與乳母照顧。
一歲多的孩子長得很快,每天都有新變化,前後相隔不過一個月,望望就嘰哩咕嚕能說上整串話,雖然口齒不太清楚,可她每次開口就會引來許多觀眾,讓她更加樂意表演說話。
願願雖然還是不開口說話,但他認字的速度驚人,現在他最熱衷的遊戲是找字卡,他房間內有面貼了將近五十張字卡的牆,願願喜歡大人喊出字彙,他就連爬帶跑,奔到牆邊,小小的肉掌往大人喊的字卡上拍下去,並且來來回回、一玩再玩,樂此不疲。
這樣一來既訓練爬、走能力,也訓練了他的視覺認知。
紫屏和苓秋不再幫忙帶小孩,她們成天關在房裏,把賀心秧設計的玩具做出來,有的玩具可以靠女紅裁剪完成,有的需要和王爺送來的木匠討論,他們做出來的成品再由王爺拿到外頭去大量生產。
本來只是個玩笑,沒想到說說談談,蕭瑛還真的準備開店賣玩具,鋪子就叫做「遊戲王國」。
那鋪子她們同賀心秧去看過兩次,很大一間,眼下正在整理中,她們很期待設計圖裏的溜滑梯和攀爬設備,那是她們連聽都沒有聽過的東西呢。
除了遊戲王國之外,賀心秧並沒有把寫艷本的事擱下,她希望在離開後宮之前,手裏能夠多積攢點銀兩,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想被蕭霽和蕭瑛找到,恐怕得過好幾年深居簡出、無法賺錢的日子。
賀心秧行事謹慎,雖然口頭上已經交代,她並不相信周閔華會替自己保守秘密,因此,她只讓周閔華介紹來的幫手阿布替自己引薦牙婆以及打算賣鋪子的主兒,之後的接洽她全都親自出馬。
事實上,她已租下京城裏一間小宅子,並買了三名奴僕,着手整理新宅院,可為掩人耳目,她還是繼續和阿布四處看屋,好像她真的打算開店鋪。
在她的刻意安排下,不管是阿布、宮晴或蕭霽,都以為她要開秘密鋪子,大伙兒翹首引領,想知道她崩蘆里賣什麼葯。
在這麼忙碌的狀況下,她大可以不去理會那個遊戲王國,反正賺的銀子她也拿不到。
可她就是忍不住手癢,一觸及自己的專業領域,就忍不住想要出頭表現,何況日後沒有這麼多好幫手來替願願望望做玩具,若是市面上能夠買得到,她也可以輕鬆些。
於是她畫起設計稿,一張接着一張,飛筆成形。
這天午後,賀心秧又閉關寫書,紫屏、苓秋和小四、風喻帶着工匠在園子裏做新玩具,而兩個剛吃飽的孩子昏昏欲睡。
見願願、望望閉上眼睛,雨鴛向翠墨使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離開床邊,坐到桌旁。
兩人方坐定,雨鴛低聲問:「我們是不是該動手了?」
「我無法動手,他們還那麼小。」翠墨眼底有深沉的悲哀。
「可不是嗎?」雨鴛回頭看一眼床上的孩子,眉心拉緊,但不能不動手啊,她們家人的命還捏在別人手中。
她拿出小竹筒,反覆看幾遍,幾次想拔開筒蓋,卻又鬆開手,猶豫遲疑,反覆不定。
「不如我們再去找姑姑,老實告訴她,賀姑娘並不像外面傳的那樣。」翠墨說道。
陳姑姑對兩人有救命之恩,她們在十三歲進宮那年犯了事,貴妃娘娘一聲令下要將她們杖斃,是姑姑在貴妃面前好話說盡才留下她們兩條小命,之後為感恩,她們便對姑姑言聽計從。
後宮嬪妃明爭暗鬥,為求生存,她們明裡暗裏為姑姑做了不少事,早該是心狠手辣的人,可面對兩個玉似的孩子,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她們很清楚,賀姑娘並不是姑姑她們說的那種狐狸精,王爺喜歡往懷寧宮跑,是因為這裏不似宮裏其他地方,這裏的氣氛輕鬆,時時都可聽見笑聲,賀姑娘從不把宮人當奴才看待,那句奇怪的「法律之前、人人平等」,讓她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
「同姑姑說又有什麼用?我們的性命又不是操縱在姑姑手上。」雨鴛開口,兩人愁眉糾結。
「是啊,又不是操縱在姑姑手上……」翠墨喃喃附和。
那天晚上,她們待願願望望睡着,便把孩子交給乳母,找了個借口往平和宮去,她們想同姑姑把話挑明說開,別讓姑姑繼續誤會賀姑娘,誰知姑姑竟睡得不省人事,不管她們怎麼推喊,姑姑一動也不動。
無奈之餘,她們只能回懷寧宮,可方走出姑姑房間,就被一名黑衣男子攔住,他衝著她們笑,那笑聲像是刀子在鐵片上刮磨似的,刺得她們耳膜生疼,全身顫慄不已。
彷佛能看透她們的心思般,黑衣人冷嘲問:「想打退堂鼓了?不忍心對孩子下手?行,五日後,妳們等着替親人收屍吧。」
昨兒個是第七天,翠墨收到家裏的消息,說她娘過世了,翠墨幾乎要崩潰,可那惡人不允許,他二度出現,像那日一樣,周身泛着冰寒氣息,像是從地獄來的魔鬼,冷冷地凝睇她們。
他說:「給妳們三天時間,再不動手的話,下響應該輪到……雨鴛姑娘的爹娘還是翠墨姑娘的兄嫂?」
她們不敢賭,也沒有勇氣賭,她們害怕再次聽見親人的死訊。
「做吧,反正我們早該下地獄的。」雨鴛咬牙道。
如果一人下地獄,可以換得一家平安,那麼她也只能丟棄所有的道德良知。
兩人互視,一點頭,翠墨恨恨的打開竹筒,即使她的十指不停顫抖。
那手,像是千斤萬斤重,心底不願,卻無從選擇。
她們走到床邊,這才發現願願並沒有睡着,一雙晶亮的眼珠子直對着她們瞧,看得她們心底一陣發涼。
伸懶腰,賀心秧擱下毛筆,終於完稿了,希望這本稿子能夠在最短的期間內幫她多聚個幾千兩。
走進園子,她看着小四指點木匠哪邊該修、哪邊該補,弄得自己好像是專家,她沒上前,雙手環胸,身子微微靠在牆邊,看着兩對男女越來越有默契的互動,心底安慰。
前段日子,小四再也受不了紫屏的裝傻,他滿臉懊惱地跑來問她怎麼辦?
她輕輕一笑,反問他,「為什麼滴水能穿石?」
小四傻了傻,不知道她怎會把話拉到這上頭。
賀心秧也沒多為難人,就揭曉了答案,她說:「原因有二,目標專一以及持之以恆,如果紫屏是你真心想要的,那麼就繼續努力吧。」
眼下看來,滴水穿石之效已經發揮,她不帶紫屏和苓秋走是對的,世間情分難得,她不該自私。
紫屏很能舉一反三的,她每設計一種新玩具,她就能弄出另一種同質玩具,苓秋的組織力強,能把她東說一點、西講一些的幼教概念組合,發展出一套新學派,有這些本事,她們定能在遊戲王國里擔當大任。
宮晴有孟郬、紫屏有小四、苓秋有風喻,至於蕭瑛……有深愛多年的關倩相伴,他的幸福不需要她來擔心。
澀然一笑,賀心秧轉身,準備回房。
可這時,懷寧宮裏突然來了幾名不速之客,下意識里,她並不想見,但發現客人進門,紫屏一行人快步走到賀心秧身邊,低聲說:「小姐,是關姑娘來了,您別拒人千里之外,見見吧。」
「小姐,妳別怕,我們都在,她們不敢對妳怎樣的。」小四像打氣似的,對她精神喊話。
苓秋和風喻沒幫腔,卻用兩雙巴望的眼睛瞅着她。這是做什麼呢?他們都恨不得將她打包、送進王府吧,這個蕭瑛的影響力很霸道。
可她能怪他們?恐怕不能,賀心秧理解他們的想法。
他們定是眼看近日裏她與蕭瑛相談甚歡,認為自己早晚會嫁入王府,與關倩成為姊妹,與其等入了府再來打好關係,不如現在先套好交情。
側過臉,望向徐徐朝自己走來的關倩,以及她身邊的宮女小紅、小綠,她無奈,苦笑點頭,就順了他們吧。
紫屏很樂,悄悄地對她豎起大拇指,只差沒對她說聲Goodjob。小四、風喻很明顯地鬆了口氣,而苓秋連忙將人迎進屋裏。
關倩進入偏廳后,深思的眼光始終停留在賀心秧身上,嘴角勾着不咸不淡的笑意,心底諷刺的想着,這回倒好,自己順順利利進門,連茶水都有了,幾時起,賀心秧學會熱切待客?是不是因為她相信自己已經贏定?
垂下眉眼,胸中掀起波瀾恨意。
她回想前天,日盼夜盼的蕭瑛終於踏進平和宮,她以為他要同自己說說心裏話,要為之前的失約而道歉。
誰知並沒有,他壓根兒忘記他們之間有過的約定,他出現,只為了對她說賀心秧的好處,然後提出最重要的一句結論——日後妳與她不分尊卑,同為蜀王妃。
這是什麼話?禮制便是禮制,哪有什麼不分尊卑,哪能夠同列王妃?
她氣惱難平,數十日不見面,他沒有半分想念,一旦出現,居然是為了別的女人。
會不會他今天說「不分尊卑,同為蜀王妃」,成親后卻突然間發現,皇家玉牒上,蜀王妃的名字是賀心秧而不是關倩?
如今尚未成親,他已偏心至此,她不認為成親后自己會得到公平待遇。
蕭瑛的話像一鍋熱油從她喉間硬灌下,炸裂了她的心肝,燒毀了她的腸肺,灼燙她的每寸知覺。
這兩日她坐立不安、氣憤難平,全身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啃觸,於是她決定,不再延宕計劃。
昨天深夜,一具新的屍體被埋進壽永宮。
她定定望着賀心秧,想起她很快就要變成一具屍體,同方埋入壽永宮那具一樣,關倩忍不住微揚嘴角。
「小紅、小綠,妳們退下吧。」她轉過頭,溫柔地對身後的小紅、小綠說話。
關倩想要與她單獨談?
好吧,主隨客意,她就認真敷衍關倩一回,當做是對紫屏他們的交代,免得再聽他們嘮叨不停。
賀心秧向紫屏、苓秋示意后,她們便與小紅、小綠一起守到門外,出去時順手將門帶上。
門關上,關倩緩緩起身,走到賀心秧面前,若不是擔心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頭的人,她真想一掌捏斷賀心秧的脖子,只不過……有差嗎?
關倩的嘴角一勾,勾出得意笑容,讓賀心秧多活幾日又何妨,反正她很快就礙不了事。
想到此,她忍不住想說說自己,應該沉住氣的,與賀心秧見面實在沒什麼太大意義,將死的人了,難不成自己還要幫她完成遺願?
想想,賀心秧的遺願會是什麼?替她照顧兩個孩子?放心,他們會是她黃泉路上最好的伴侶,孩子本來就應該跟着母親的呀。
想起那個被柳棄換過的竹筒,她笑容更盛。也是啦,陳姑姑做事太瞻前顧後,光是給點教訓能頂什麼用,人的記性不長久,與其要讓賀心秧有所顧忌、乖乖當個好小妾,不如一次做個了斷,徹底斷了她的生路。
賀心秧看着關倩變幻莫測、帶着幾分瘋狂的表情,有些疑懼,她是怎麼了?生病?下意識的,她身子往後挪開幾分。
關倩笑逐顏開,彎下身子,低聲道:「姑娘今日倒是有禮,與上回判若兩人吶。」
「上回失禮,還請關姑娘見諒。」賀心秧偏過頭,閃開她過度接近的臉。
「也是啊,日後都要同居一處了,我能不見諒嗎?」
關倩直起身子,銳利目光射向她,倘若眼光有殺傷力,現在賀心秧大概已經變成蘋果牌篩子了。
賀心秧納悶,這就是傳說中溫柔婉約、體貼善良的關倩?不對吧,如果她這種等級叫做溫柔體貼,那自己就是柔情似水、西施級的人物了。
她還在狀況外,搞不清楚關倩瞬息萬變的表情,滿心胡思亂想。
見賀心秧沒答話,她的沉默讓關倩更加確認自己的想法,她的眼底緩緩地浮上一層恨意。
怨恨與妒嫉都會使人瘋狂,關倩望着和自己相似的臉龐,一股無明恨意竄燒着。
憑什麼?蕭瑛愛的是她,過去一年,陪在身邊的人也是她,賀心秧不過偷巧有一張和自己相似的面容,憑什麼奪走他的專註、他的寵溺?
賀心秧不該出現,不該活着,更不該插足在她與蕭瑛之間。蕭瑛是世間上第一個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她不會眼睜睜看着別人搶走他。
她眉目一冷,聲音帶上尖銳,「我想賀姑娘並不清楚,王爺之所以會決定娶妳,是因為我的提議。終歸錯在我,過去幾年,我不在王爺身旁,王爺相思泛濫成災,才會找到容貌與我相似的妳,一晌貪歡,以致珠胎暗結。」
關倩聰明,幾句話就狠狠戳上賀心秧的弱點。
她倒抽一口氣,這事,她比誰都明白,她在被畫像深深感動之餘,不也曾經懷疑過那畫像上的人並不是自己,明明眉眼那樣像、表情那樣相似,他的畫功只比照相機少了咪咪的真實感,她卻還是曾經猜疑畫中人可能不是她,為什麼?因為她的第六感特別靈,還是因為她早就知道,世界上的愛情不順利的百分比遠遠超過順利的?
咬住下唇,賀心秧逼自己不傷心,該傷的已傷過,該痛的,來日方長,未來有得是時間慢慢去痛,她並不想要太多的怨怪,她想試着理解關倩的反彈,這段日子,後宮的傳言不少,那些傳言傷的不只是自己,更是關倩。
她努力提醒自己,多替關倩着想,於是她平抑情緒,輕聲問:「關姑娘今日前來,只是為了同我回憶過去?」
「不,我是來想讓妳明白……」話說到一半,學武的關倩耳聰目明,聽見屋外一個不同於女子的腳步聲音,心念一轉,她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下去,換上另外一句,而臉上的笑容瞬間轉為詭異。「容妳難,容下妳那兩個孩子更難!」
她湊在賀心秧耳邊說話,聲音很小,近乎耳語,凌厲目光在她臉上剜過,宛如千把小刀,恨不得射她個千瘡百孔。
賀心秧陡然驚悚,臉上多了幾分驚怒交加,那樣猙獰的仇恨,那樣焦灼的狂怒,她被嚴重恐嚇了,心一陣強烈痙攣,無法遏制的恐懼在憤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
關倩再度湊上來,五指像鷹爪狠狠攫住她的肩膀,不教她逃離。「妳怕死嗎?妳的孩子怕死嗎?別怕……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關倩的聲音像魑魅魍魎,在她耳邊輕輕刮著,絲絲寒意侵入她肌膚,驚恐像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在她身上蔓延……
她的意思是……願願望望有危險?
下意識地,她要跑出去看孩子,可關倩哪肯放她走,戲還得她配合著演呢。
她用力一扯,將賀心秧拉回來,關倩有一身武藝,賀心秧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賀心秧越是心急,越無法掙脫開,她忍不住揚高聲調,怒目相向。
「走開!我不要跟妳講話。」
下一刻,關倩收起猙獰,微笑的眉眼充滿挑釁,可聲音卻帶上了楚楚可憐的無助哽咽,她拉高音調,對賀心秧哀求,「求求妳,聽我一句,再一句就好。」
臉是喜、聲是悲,同時出現的表情和聲音怎麼可以相差這麼多?但賀心秧無法思考,她腦子裏一片紊亂,所能想得到的只有願願、望望,她必須親眼見到孩子平安。
她想走可關倩不放手,情急下,她大喊,「妳是瘋子嗎?我說走開!」
「賀姑娘,求求妳別生氣啊,我不過是能夠希望找到一個法子,讓我們彼此相安無事,難道賀姑娘連這樣也不允許嗎?」
關倩越講越大聲,最讓人不解的是,話說著說著她居然雙膝落地,跪在賀心秧面前。
賀心秧一陣錯愕。關倩瘋了,她絕對是瘋了,她該去找心理醫生檢查有沒有人格分裂,怎會前後態度相差那麼大?
算了,她才不管她怎麼樣,反正再不久她就會離開這裏,離她和蕭瑛遠遠的,她只想將自己的手拔開,想趕快跑到孩子身邊、確定他們安然無恙,可關倩就是不放手。
「放手!」
「我不放,除非妳願意接納我。」
「什麼接納不接納,妳走妳的道、我過我的橋,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各過各的日子不成嗎?要談接納,妳該去找妳的王爺才對。」
突然間,關倩彷佛受到重大打擊似的,她嘴唇微微顫抖,淚水撲簌簌地流不停。
哇咧,這人是靠演戲吃飯的哦,數言間表情驟變,快得連寫艷本的賀心秧都沒辦法把它們串在同一幕場景里。
「賀姑娘,我今日來原是好心,一如我同王爺要求,要與妳結為姊妹共效娥皇女英般善意,同妳實說了吧,我是女人,也會妒嫉,如果能夠,誰願意與人共事一夫?
「我了解王爺,他是個重感情之人,倘若他在失憶之前的確負了妳,今日卻對妳不聞不問,他心底豈能過意得去,我不願王爺背負歉疚過日子,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可妳為什麼要字字針鋒相對?妳當真容不下我?」
說到後來,關倩更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個不停。
嚇?怎麼會是她容不下關倩?不是關倩咬牙切齒,說容不下她和願願望望?
賀心秧像個新手演員,被關倩帶着往戲裏頭走,頭益發疼痛……
沒錯,關倩講的每句都是真的,蕭瑛的確不愛她,留在她身邊是為了責任,或許還帶了那麼一點點驚艷,對於她腦袋裏的新知識。
但她很清楚,他的愛情與自己無關,她也從沒想要去搶什麼、奪什麼,她不過想圖個安靜,怎麼會牽扯來牽扯去,牽扯到最後還是在容得下、容不下上頭轉圈?是關倩詞窮還是老祖先罵人強調文雅,翻來覆去就那幾句?
賀心秧搖頭,算了,跟這種語言乏味的女人說話太累,與她斗心計……一來她沒本事,二來她沒精力。
賀心秧嘆息道:「關姑娘言重了,沒其他事的話,還請關姑娘回去。」態度擺明送客。
關倩眼角含淚,思忖着要不要再多說個幾句,還是就此打住。半晌,她深吸氣,重重地握了一下賀心秧的手,放聲道:「賀姑娘,我是真心想與妳當朋友的。」
當朋友?她會相信才是腦袋壞去。
「不必了,把妳的真心放到別處去,我這裏真心很多,擺不下關姑娘的。」
說的好!關倩在心底贊她一聲,逼起內力,她漲紅雙頰,眼底含上淚水,一臉的委屈無助,她小步跑到門邊,門拉開,抬眼,淚水刷刷刷地落下頰邊,視線對上蕭瑛。
「王爺,對不住,倩兒做錯事了,倩兒告退。」關倩見到蕭瑛,裝出一副驚訝他在這裏的表情,第一句話就是認錯,第二句是委屈告退,真真是讓人一掬心酸淚的小可憐啊。
「等等,我送妳回去。」蕭瑛拉住關倩,皺緊了眉頭向賀心秧望去一眼。
賀心秧對上他的眼神,心下委屈,但卻忍不住想發笑。到這會兒,就算她再遲鈍也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
原來是門外有重量級觀眾呵,難怪關倩像瘋子,一下子恐嚇威脅、猙獰張揚;一下子聲淚俱下、委曲求全,使出全副精神賣力表演,表情豐富賽過川劇變臉。
早就說吧,心計這種東西,她根本比不贏古代人,他們是成天閑着,琢磨來琢磨去的,哪像她,一整個忙呵。
知道自己被關倩算計了,她反而鬆口氣,關倩想冤她、整她、針對她,通通沒關係,只要別去碰她的孩子。
至於蕭瑛,她不想解釋,要誤會就誤會,要生氣就生氣,反正她沒打算再和他有什麼瓜葛。
況且說實話,關倩耍心計有什麼不對?那叫做防患未然,叫做捍衛婚姻,是狗都會撒尿標示自己的地域,何況是人?比起她之前無怨無悔的妥協,賀心秧還認為現在的關倩比較符合人性。
她嘆氣,挺直腰背,在小紅小綠的怒視中離開偏廳。
賀心秧進書房,拿起毛筆,稿子寫完了,那就……多畫幾張教具圖吧。
風喻一群人站在外頭商量半天,紫屏才拉着大家進門,她彆扭半天後,踱步到賀心秧身邊,吶吶地喊了聲,「小姐。」
賀心秧怎會不明白他們想說什麼?
從她被激被嚇、揚高音調那刻起,就跟着人家合演一齣戲,那場戲裏,她是壞小三,人家是為了丈夫、無怨無悔的好正妻,然後站在外頭的是最佳觀眾,眼見為憑、耳聞為實,她這個惡毒小三的形象再也抹滅不去。
「小姐,我覺得關姑娘挺好的。」苓秋道。
「她好她的,關我什麼事?」賀心秧說得冷漠,她壓根沒有解釋的打算。
「怎麼無關,日後她便是願願、望望的嫡母,您就算不替王爺着想,光是為了願願、望望,小姐都應該和關姑娘好好相處。」紫屏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麼會是嫡母呢?願願望望姓賀不姓蕭,可惜,大伙兒都不肯正視這件事。
賀心秧淡然一笑,不予置評,反正早晚要離開的,是為了對愛情的堅持而走,或是為妒嫉而遠離,兩者有差別嗎?
反正進過花滿樓,她的名聲早就糟透,死豬還怕開水燙,再多添上幾條批評又如何?
她不是不清楚,只是裝做沒事。整個後宮都傳說她是花滿樓的名妓,是妖女、是狐狸精,說她魅惑男人心,不光招惹王爺,連果果、風喻都不放過,還說願願、望望是來路不明的野種……
呵呵,她要是真當上名妓也就不冤枉,偏偏才當一天雛妓,就落了個狐狸精之名,天知道真正的狐狸精根本不是自己。
紫屏同小四對望一眼,小四緩慢開口。
「小姐,妳該替王爺着想的,王爺失去記憶,可妳沒有呀。過去王爺對妳有多好,妳不是不知道,至於關倩,誰都沒料到她會不顧生死、跳進山谷。
「過去她的確曾經對不起王爺,剛開始我對她也很惱火,可她真的改了,王爺曾經提過她的身世,小四才明白,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一個弱女子身不由己,如今她已知悔改,小姐,我們就原諒她一次吧。」
這話是從何說起吶?賀心秧嘆氣,放下毛筆。「她對不起的人是蕭瑛,為什麼要我的原諒?」
「既然妳不氣關倩,那麼就同她和平相處,別讓王爺難做人。」風喻道。
「小姐,宮裏人人都誇讚關姑娘溫柔體貼,會替別人着想,我想……」
宮裏人說關倩溫柔體貼,她便是溫柔體貼,宮裏人說賀心秧是狐狸精,她便是妓女蕩婦?謠言能信,就不必止於智者了。
賀心秧不想聽,截斷苓秋的話,冷冷笑着,「所以我應該上平和宮,誇她個幾句?」
紫屏排開苓秋,想上前講話,卻被一聲嘆息阻下,眾人齊齊轉身,發現門口站的是方才送走柔弱美女的蕭瑛。
蕭瑛進屋,小四連忙推着大家出去,把屋子留給王爺和小姐。
望着他,賀心秧吞下喉間苦澀,他也要來撻伐她?抑或是……講一篇大道理?
蕭瑛一語不發,走到賀心秧身邊,溫柔的狐狸眼裏含着淡淡的無奈,他握住她的手,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然後輕輕按入懷中。
他溫柔的動作讓賀心秧無法發作,即使怒氣已經成功被紫屏他們給挑起,即使她已經準備好對他咆哮,準備好恐嚇他。
可是……他的溫柔,讓吃軟不吃硬的她手足無措。
他還是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摟她在懷中,賀心秧嘆氣,好吧,她承認今天的事自己有錯,如果她可以與他斷得更果決一點,那麼關倩不會感到備受威脅、不會上門來確認敵方動向,更不會試圖在蕭瑛面前扳回一城。
蕭瑛低下頭,親吻她的頭髮,閉上雙眼。
他想……他再也無法對她放手,無法讓她離開身邊片刻,他要她,每天,他心底都在叫囂重複這句話。
可是,想起關倩淚水盈然,卻不斷把錯攬在自己身上、替蘋果說話的模樣;想起孟郬說:「別怪蘋果,她來自不同的時代,在那裏一夫一妻才是王道,想要她入境隨俗,沒那麼容易。」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賀心秧教小四滴水穿石的道理,他也想運用這個道理,慢慢地軟化她的心,可今日之事讓他看清楚,她不是普通石頭而是金剛石。
「關倩不是壞人。」他開口。
「只是好得不夠明顯。」她頂回去。
「妳是天才。」
「老天爺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給你一分天才,就會搭配幾分苦難。」她不當天才很久了。
「苦難我陪妳闖,但請運用妳的天才,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妳周圍的人,他們都是為妳好,只是妳並不知道。」
「錯,我知道,但他們不是我,不明白怎樣做才是真正對我好。」
仍然說不通的吧,蕭瑛苦笑。「倩兒今天來懷寧宮,是莽撞了些,她很抱歉,要我轉告妳,以後再也不會過來打擾妳,可如果妳想見她,可以找個人去喚她,若是妳肯到平和宮作客,她會很開心。」
賀心秧了解,關倩又扮演了一回善良的好女人,將她這隻假狐狸襯托得更加奸惡。「不必,還是那句老話,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安其命。」
「妳從來不擔心話傳出去,會讓人誤以為妳驕傲不馴、自私善妒嗎?」
他的下巴頂在她的頭頂,每句話、每個震動,她都能夠感受。
「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批註:十九世紀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說:『每一個偉大的運動都必須經歷三個階段,嘲笑、爭論、接受。』我想,要成就一個偉人,差不多也需要這些步驟吧,而我,有點想當一代偉人了。」
她的臉埋在他胸口,也是每句話、每個震動,他都能夠感受。
「蘋果……妳這樣,我很擔心。」他捧起她的臉,認真看着她每分表情。
「不必擔心,我比你想像的更勇敢、更堅強,相信我,我會好好的。」
「我寧可妳不要那麼勇敢、堅強,我寧願妳多依賴我一些。」
賀心秧笑着搖頭,他不懂,一個過度依賴的女人,容易把全副心思放在男人身上,倘若男人無法給予對等的關注,那麼女人就會被生氣、憤慨、嫉妒等情緒把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她不想當這樣的女人。
「你今天過來,有事嗎?」
「遊戲王國整里得差不多了,如果妳看着可以,咱們挑一天開張。」
「你作主就好,對於做生意,我不大在行。」
「可妳又想自己做生意?」
果然,周閔華還是出賣她了,可怎麼能怪他,蕭瑛才是他正牌主子,幸好她夠謹慎,不然所有根底都要讓人挖了去。
「只是小本生意,想試試手,遊戲王國太大,我不敢玩,玩壞了,我會心疼得吃不下飯。」
「怕什麼,有我撐着,玩壞就玩壞吧。」這是他寵愛她的方法,挺她、支持她,就像為她開書鋪那樣。
賀心秧一笑,沒反駁。
「蘋果……」
「怎樣?」
「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但我相信過去我一定很喜歡妳。」
「應該是吧。」可她不確定,那個喜歡當中有幾分真心、幾分愛情,而她這個人,對於感情既挑剔又有潔癖。
「在山谷下醒來后,我也不記得倩兒,只覺得她那張臉極其熟悉。」
「我知道。」他肯定熟悉,否則怎會挑上她這個替身臨演?真是太委屈她了,她還以為自己是當主角的料。
「谷底那一年,她幾次救下我的性命,記不記得我告訴過妳的,瘦弱的她曾經從熊嘴下把我救出來。」
「記得。」
「她找到好吃的,就先遞到我眼前,潭水那樣冷,她想也不想縱身往下跳,就為抓魚為我補身子,她受傷了,卻捨不得用傷葯,非要把葯全留給我,我相信她對我是真心真意。」
垂下眼睫,她同意他。「是啊,我也相信。」
這是應該的,別人對他真心相待,他便以身相許,是她太蠢,別人尚未雙手將真心奉上,她就迫不及待把身心都投入進去……
「對不起,我沒辦法捨棄她。」他握起她的手,眼底有着深深的憂慮。
她的固執為難他了嗎?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她不用固執為難他,便要為難起自己了。
雖然她是未來人類,明白感情的事不要說得死絕,可也許是她年紀不夠大,心智不夠成熟,她沒辦法像許多人那樣,說好了分手還能心平氣和的當朋友。
她曾經告訴過自己,孩子需要父親、她需要朋友相挺,所以只要不涉及感情,藕斷絲連沒什麼不可以。她真的努力試過了,試過後才發覺,自己是那種斷便要斷得乾淨透頂的女生。
偏過頭,她凝望他,「蕭瑛,我從來、從來,就沒有要求過你必須捨棄她。」
「所以妳同意我和關倩的婚事?」他眼底漾起一抹喜氣,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她有什麼資格不同意?再過不久,他們便是路人甲乙,不再有牽絆、不會再聯繫,然而不管情況變成怎樣,有件事從未改變過,她是樂意他幸福的。
掛起笑容,她把手放在胸口,像他講實話時的標準動作。她再度重申立場,「我誠心誠意,祝福你們。」
於是,他聽明白了,也誤解了,誤解這個動作的另一個名稱叫做妥協。
「謝謝妳,蘋果,謝謝妳!」蕭瑛飛快抱住她,緊緊地、像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裏似的。
他的懷抱很溫暖,很讓人眷戀,但賀心秧提醒自己,可以偶爾沉迷,不能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