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現在被關在天牢裏了呀,程氏忍不住張揚得意起來。
聽說,被關進去的人幾乎是有去無回,那裏暗無天日,管你身分地位再如何高的人進去也得受非人的折磨,二皇子聯絡韃靼出賣國家,皇帝也捨不得將他關進去,所以這回……她真想看看葉茹觀有多大的本事還能怎樣翻騰?
她大可以幸災樂禍地待在家裏等着葉茹觀的死訊傳來,可是……想起這陣子被丈夫所冷待,想起他輕鄙的目光,想他總罵自己長了顆成就不了大事的豬腦袋……
咬起下唇,她沒那麼差勁的,從小到大,爹娘長輩及家裏仆婢誰不誇她一聲聰明活潑,是她沒有表現機會,如果給她機會,她也能像葉茹觀那般處處討皇上及皇太后的喜歡。
好吧,既然夫君希望葉茹觀死在獄中,又想把「對皇貴妃下毒」這桶髒水往齊穆韌身上潑……程氏掛起陰毒笑臉,就讓自己為丈夫「能幹」一回吧。
【第四十七章刑求逼供】
陰冷潮濕的泥地上,多隻碩大的老鼠在上面爬行,長長的甬道上,只有一支火把掛在牆頭,昏暗的光線微微照出牢房裏狼狽瘦弱的身影。
空氣中飄着濃濃的屍臭味,幾名獄卒在角落裏閑磕牙,聲音不大,但牢獄中安靜得嚇人,因此即便壓低了聲音,他們的交談也一句不漏地落入囚犯耳里。
「當初進來的時候,吵吵鬧鬧的沒一刻安靜,說什麼皇帝定會為他作主,結果呢,還等不到作主,人就死透了。」重重的一聲「哼」,從鼻孔里透出來,儘是不屑。
「你還敢講,人都死去三、五天了你才發現,這事兒若是被人往上頭報去,咱們幾個能不擔上責任、挨幾個板子,好說歹說,人家還是個郡王。」
「做出那等下作事,他敢說自己是郡王,咱還不敢聽呢。」
「郡王如何、公主又如何,進了咱這個大牢,還能豎著走出去?那份痴心妄想,省省吧,說透了,咱們哪是獄卒,咱們根本是收屍的,死一個抬一個,全抬光也就清心啦。」
「可不就是個閑差事兒嘛,別的牢裏還有人探監,多少能撈點油水,不像咱們這裏,全是皇帝欽指的要犯,誰敢探,是嫌脖子系得不夠牢?所以唄,他們等死、咱們等月銀,都是個等字。」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飯菜頓頓是餿的,連水也帶着股霉味兒,難怪進入此處再張揚的人都不開口。
阿觀斜斜地撇過頭,看一眼門前的牢飯,看着在上面爬行的蟑螂、老鼠,掀唇微笑,結果穿越一回,最後自己的死因竟是飢餓?
這讓她怎能不懷念物資充裕的現代,懷念便利商店的關東煮,懷念熱騰騰的咖啡握在掌心裏的感覺。
縮縮兩條腿,在用稻草堆起的床上坐直,阿觀背靠着陰涼的牆壁,她不願意想起齊穆韌或何宛心,可惜他們不經邀請就是會跑進她的腦袋裏,這兩個自作主張的霸道傢伙,她已經淪落到這等境地怎還不放過她?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可她翻遍自己的重生史,始終尋不着自己做過哪些罪大惡極之事值得這般報應?難道「葉茹觀」曾經做下的,她都得概括承受?
人都是這樣的,越是想追出一個答案,越會明白,人生本就是個無解習題。
她快死了,她認為。
快死的人,心底應該是一片模糊,外呈植物人狀態才對吧,可她一動不動夠像植物人了,心思卻是益發清晰起來。
她想起自己與齊穆韌的第一次見面,那個丹鳳眼、風流唇,那個鬼斧神工開鑿出來的鼻樑,那張顛倒眾生的佔便宜嘴臉,讓她誤以為他是大姜。
她激動得想衝上前捶他幾拳、巴他幾下,再破口大罵:「你令堂卡好,都穿越了,怎麼不來找我?」
可她終究沒說出口,想想、認真想想,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她細細想過半晌,終於想出來了,他們的第一句對話,竟是他問她,「文章呢?」
他要找那篇〈阿房宮賦〉,他被她的卓越的文學造詣給驚呆了。
而她,那是第一次自己背完古文卻沒有飆髒話意圖的嶄新經驗,他和她的認識,是從古文開始的。
如果阿爸阿母知道,背古文可以替女兒釣來一個身價非凡的黃金男子,恐怕會想盡辦法加強再加強她的文學訓練。
可是黃金男人真的好嗎?古文可以為她釣來男人的專註目光,卻不能為她留下男人心,這裏的男人選擇性太多,女人只能被選擇,這裏的婚姻是複選題,一個題目可以擁有好幾個答案,而她……不管再努力,無法入境隨俗的女子終究成為被棄選的答案。
早知道會被棄選,她還付出真心真意,是不是有點蠢?
嗯,不是有點蠢,而是很多點蠢,非常之蠢,蠢過界線、蠢過頭、蠢到世界末日那天,都會有人想要唾棄她這種笨女人。
齊穆韌和何宛心是走過千山萬水,終於尋出圓滿,那她呢?認罪、認輸、認休書,她認下了自己有多倒霉,認下了此生的不堪回首,她啊……那麼有骨氣的認下,卻認出自己的萬劫不復。
她也想正向光明,也想豁達樂觀,她已經對自己說過千百遍沒關係,說多元社會必須容許多元聲音。
她提醒自己,齊穆韌沒有錯,只是立場不同,何宛心沒有錯,她只是積極追尋心之所向,這個世界上沒有對或錯的人事,只有想或不想的選擇。
只是恰恰好,她是別人的不想,只是剛剛好,她弄錯了別人的想望,只是剛剛好,陰錯陽差地誤以為那個別人愛上她、心疼她,會專註於她,護她一生周全給她寵溺萬千。
她啊,她只是誤會了自己很重要。
沒關係的,有誤會,解釋開了就好,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檻兒,阿爸阿母有教過,再崎嶇的道路都能帶給人們經驗成長,至少,她從這個錯誤當中學會愛情是種會讓人喪失判斷力的東西,往後,再遇見愛情就繞道而行,再不要正面迎上。
她快死了,她想。
聽說不恨、不怨慰,才不會走入六道輪迴,聽說無情無慾念,才能脫胎換骨成為神仙,那麼她……深吸口氣,再次提醒自己,別怨、別恨,靜靜地等待最後那刻來臨,說不定她會聽到仙樂,會看見王母娘娘帶來各路神仙……
這個想像,讓她發笑。
眯眼,她聽見獄卒的腳步聲,側過臉,看見他們彎腰為她換上新飯菜。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辨別他們的動作,當中一人用杓子敲了敲攔桿,揚聲道:「吃點吧,就算你過去是王妃,可進了這裏,就別再想高貴那檔子事,不多少吃一點,怎能多撐個幾日,說不定多捱過幾天,能盼來皇帝一隻免死金牌。」
他說著說著,其他獄卒像聽見什麼天大笑話似的哄堂大笑起來。
見他們笑,阿觀也跟着失笑,如果她還有力氣,真想駁他們兩聲:吃你們給的飯,只會死得更快,哪裏等得到免死金牌。
可不是嗎,第一餐時她餓慘了,看見飯,啥也不想就扒進嘴裏,然後吐得連墨綠色的膽汁都嘔出來,那堆嘔吐物還停在牆角,散發著淡淡的酸氣,若不是屍臭味太濃哪掩得過去。
「咦,她在笑耶。」一名獄卒發現阿觀凝在嘴角的笑意,好事的問:「王妃,啥事那麼好笑,要不要說來聽聽?」
「別惹事,好歹人家當過王妃,沒聽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嗎?」另一名獄卒拉拉他的衣袖道。
「我能惹出啥事,只不過見她長得漂亮,玩不得,嘴上討點便宜還不行?」
「再漂亮又如何,進來還不到兩天呢,整個人就萎了,若是再晾個幾天,和隔壁間那個有什麼兩樣。」
「說得也是……」兩人搭着話,往下一間牢房送吃食去了。
又笑,阿觀也不知道有什麼事好笑,是笑自己愚蠢,還是笑愛情幻滅?
不知道耶,她就是想笑,想這般一路笑着迎接死亡,如果金氏世界紀錄上,有「世界最豁達」或「最不怕死」的項目,她一定可以在上頭留姓留名。
她笑着閉上眼睛,放任身上知覺一寸寸褪去。
阿觀並沒有睡太久,就被鐵鏈敲磨的聲音給擾醒,她輕輕睜開雙眼,試着透過昏暗不明的光線分辨站在牢房外頭的身影。
那是個女人,阿觀分辨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不明所以地她就是知道她在笑、知道她心情很好,真是奇怪的第六感。
兩名獄卒推門進來,一把拽住她往外拉,阿觀哪有力氣反抗掙扎,只能任由自己像塊破布似的被他們給拉出去。
「姑娘,皇子妃要的是她嗎?」
那女子勾起阿觀的下巴,就着光線細細看過後,回答:「沒錯,就是她,帶出去吧,皇子妃等着問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