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有人擔心皇上會將太子之位給穆韌?」
他點點頭。
「阿觀死不死,決定了朕對穆韌的態度。如果朕仍然一心維護,下一個要遭毒手的,定然是穆韌、穆笙無疑。」
「難道阿觀一死,他們就不會對兄弟倆下手?」
「阿觀不死,會讓他們對穆韌更加慎重,不敢貿然動手,而阿觀一死,擺明朕即便對穆韌有再多的看重,也敵不過對葉茹秧的寵愛,他們會開始懷疑朕心目中的太子不是穆韌。
「如此一來,便能鬆懈了他們對穆韌的戒心。朕已經失卻耐心,前幾年的姑息,養肥他們的膽子,連聯絡韃靼這等叛國大事都敢做,這一次,朕要徹底滅了他們的心思。」
「草民明白皇帝治國的辛勤,可那丫頭……終究是一條性命,皇上為此犧牲她……」姜柏謹不敢批判皇帝的對錯,卻無法不替她發聲。
「那是阿觀自己選擇的,她不肯留在穆韌身邊,她說君無戲言,是她,逼眹親手賜死葉茹觀。」
姜柏謹很想痛罵阿觀那個笨蛋,她就這麼敢下賭注,萬一她死了以後卻回不去怎麼辦?沒有人的賭運會一路好到底。
拉回心神,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孫子,他嘆了口氣說:「穆韌,阿觀看不見了,不管你怎麼欺負自己,她都已經看不見了。」
「我只想替她出一口氣罷了。」
齊穆韌拿出裝銀票的玉石盒子,用特製的鑰匙打開,裏面的銀票早已經送給她的「家人」,現在裏頭擺的是口罩,那個他要去邊關前,她用蹩腳的女紅為他縫的口罩,還有一張滴滿淚痕的〈伯夷列傳〉,那是誤以為她「失蹤」時留下的筆稿,也是他從四婢手中唯一搶下的紀念。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
外公看見它時,曾經說:阿觀害怕了,她在想家,想逼她背〈伯夷列傳〉的爸媽。
那時自己是怎麼說的?對了,他是這樣回答-阿觀只有一個家,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從小外公便經常對他說,過度自信的人容易盲目,容易忽略小細節、只看得見終點,可是那些小細節往往會造成結論改變。
如果那時候他不要過度自信,不要刻意忽略她的害怕恐懼,不要那樣相信她定會入境隨俗、以他為天地,是不是今天會有不同的結果?
出一口氣?!姜柏謹聽着他的話,瞠目結舌。所以他傷害自己、折磨自己,要為阿觀討回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公道?
儘管他已當了好幾十年的古代人,還是搞不通這些天生的古代人。
出一口氣能夠改變什麼?穆笙為阿觀出一口氣,氣得四皇子活生生把老婆肚子裏的胎兒給打掉;穆韌為出一口氣,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兩兄弟為這口氣與皇帝杠上,迫得皇帝心生不安……這口氣到底值不值得、有沒有必要性?
如果讓阿觀來選,她肯定寧願他們在她墳前燒房燒車、燒電視、燒幾百張大樂透彩券,也不要他們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氣。
「難不成你打算這樣下去?啥事都不做?」
齊穆韌認真想了想,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不,有些事還是該做。」
齊穆韌已經很久沒往景和居和曹夫人請安,到後來,他連表面工夫都不肯做,而他的態度決定了曹夫人在王府里的地位。
曹夫人是聰明的,柳氏被發落出去后,她便接手府里的中饋,齊穆韌對此沒有置喙,是因為她不涉足清風苑、明月樓,沒踩過他的界線,他便也不想奪走她最後的權力與快樂。
他想,自己是受了阿觀的影響。
她老說曹夫人可憐,說時代制度造就悲劇無數,說他母親是悲劇下的犧牲者,曹夫人何嘗不是?阿觀同情了天底下的人,獨獨不同情自己,她用簪子划斷與他的關係,她丟掉他,丟得狠絕。
一筆爛帳呵……不管是老王爺與曹夫人,或他與阿觀,都是。
老王爺將母親娶進王府,令曹夫人困於痛苦深淵,於是惡計使盡,本想害人卻沒想到造就出自己無法承受的結論。
娘生下自己和穆笙,皇上憎恨曹夫人的惡毒殘忍,便將爵位送給自己,曹夫人萬般算計,卻沒想到到頭來承受惡果的還是自己。
難怪阿觀總說性情造就了人生,快樂的人選擇讓自己和身邊的人快樂,而痛苦的人選擇讓周遭所有人與自己一起沉淪。因此曹夫人惡毒,卻也可憐。
齊穆韌進入景和居。
下人看見他,急着進屋向曹夫人稟報,齊穆韌一個眼神,身後的齊古便將景和居所有下人全趕出門外,沒驚動內廳。
齊穆韌走到廳前,內廳里一名府衛正在向曹夫人稟事,齊穆韌不動聲色地靜靜聽着。
「稟夫人,槿香姑娘有武功,她飛檐走壁,身形極為靈巧,屬下怕被槿香姑娘發只能遠遠跟着,可屬下無能,跟丟了。」
槿香一清早便領命從後園躍牆而出,他警覺跟上,才發現自己低估了那丫頭的身手。
「何宛心的貼身丫頭竟然有武功?那是個什麼來歷?」曹夫人問。
「屬下不知,不過屬下是跟蹤她到大皇子府邸附近,才丟失槿香姑娘的蹤影。」
「大皇子?」
何宛心和齊宥賓之間……曹夫人嘴角挑起冰涼笑意。看來那個雜種也並非處處春風得意,打小一起長大的交情?哼!
「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多派幾個人暗中盯住何宛心,我就不信她會沒有下一步動作。」
府衛出門乍見到齊穆韌,頓時驚得面帶倉皇,齊古揮手,他連忙快步離開景和居。
齊宥賓和何宛心?一句話,所有事全數清明,他不是沒有懷疑,只是不願意懷疑啊。
他錯了,顯而易見的答案卻刻意視而不見,他只想着那年、惦記着那年,念着自己驅逐不去的罪惡感。
皇上說得對,他始終是小看女人,小看柳氏、夏氏,小看阿觀的決絕,也小看了「失而復得」的何宛心。
齊穆韌啊,人人都贊你足智多謀、心計城府,可你要在女人身上栽多少回才會認清女人不是天生的弱者?
齊穆韌恨自己,恨自己的冥頑不靈,恨簡單而清晰的事情卻要摻入太多感情,以至於看不清真相在哪裏。
阿觀的怨、阿觀的恨,阿觀在天牢時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樣陌生……是他辜負了她的心!
閉起眼睛,他真想殺自己千刀萬刀,償還阿觀的不平。
齊穆韌吞下怒恨,逼自己整理思緒,再次張開眼睛時,他告訴自己: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對不起阿觀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他低聲在齊古耳邊吩咐幾句,齊古應聲離開,齊穆韌抬起腳往大廳走去,在準備進門時,幾個刺耳的句子鑽進他耳膜里。
「夫人,大皇子為什麼要算計那個雜種?」孫姨娘問。
「不知道,我以為他和大皇子、二皇子是同黨的,但上個月他立下大功返京,揭發的事情卻連累二皇子被貶為庶民,那時我便猜想,也許我弄錯了,他真正巴結的對象是四皇子。」
曹夫人臉色難看了起來,此事確有可能,不然葉茹觀怎會教他迷戀成那樣?聽說葉苑觀一死,他連早朝都不去了,任由皇帝下了一道道聖旨不斷催促。
「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不就慘了,大夫人在皇貴妃面前說過不少雜種的壞話,要是皇貴妃和他聯手,咱們的下場會不會……」
「那樣的話,咱們只好找上何宛心,讓她幫我同大皇子牽線,眼下,二皇子和葉氏已經倒了,皇貴妃也被降為嬪妃,說不定皇上真正屬意的是大皇子。」曹夫人開始籌劃新路子。
門外的齊穆韌聞言冷冷一笑,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她這樣汲汲營營一生,卻什麼好處都撈不着,反而時刻擔心無法安寢,何苦?
「嗯,這才是做法,何宛心是有手段的,便是柳氏那等精明厲害的女子也栽在葉茹觀手裏,可何宛心才來多久,便讓葉茹觀枉送一條性命,咱們若能同她連成一氣,有大皇子的助力,說不定咱們有機會從那個雜種手裏,搶回……」話說到一半,孫姨娘驚訝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齊穆韌。
他臉色肅然,寒冽在眼底成形,孫姨娘想起自己方才口口聲聲的雜種,義憤填膺的氣勢瞬間不見,悄悄地移步到曹夫人背後。
跳樑小丑!齊穆韌冷笑。
曹夫人也是心頭一陣驚惶無措,她看着步步走近的齊穆韌,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回望他的眼中凝着無比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