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有沒有想過,在那些百姓之中或許有些沒有染病,或許他們還有救?你就那麼不願對他們伸出援手?」
「有,但是我沒想過要救,時間不允許我那麼做,而且用三百多個百姓的性命換我五千多名將領士兵的性命,值得。」
敏兒只差沒哭出來,憤怒到哭泣,她一直想為他找借口,如果他為了黍城之事有感到那麼一點點愧疚,她會說服自己,說服天上的娘原諒他,也能光明正大且無恥地放過她自己,可以不必期盼他何時毒發,或是必須由她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可他根本不曾愧疚,就速一點點的憐憫之心都沒有。
「黍城那一戰輸贏那麼重要嗎?重要到能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你不是說你之所以當上都督領兵作戰是為了百姓嗎?」這麼說來跟他前面說的完全是在自相矛盾,他根本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重要。」這兩個字就是他的回答,同時否決了她的一切,「如果黍城被奪走,臨近黍城的幾個城鎮將有五年左右無法太平,百姓們將每日承受戰火的煎熬,哪一邊利益較高,我便保哪邊。」
敏兒懂了,懂得月淮口中的利害得失,可他不會知道當年他的決定害死了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她原來就是因為這件事如此恨他,恨得答應孫滎的要求來刺殺他,卻又在他日復一日的柔情之下變得想要愛他,她到底該如何是好?
「今晚你太反常了,我就要出發前往圖州了,你就非要跟我鬧得這麼不愉快嗎?」月淮伸手要抱她,卻被她躲避退開。
「你先不要碰觸我。」這是敏兒第一次明確拒絕他,她不知道該要以什麼樣的心情接受他的擁抱和總是令她安心無比的體溫與氣息,只有她一個人得到這樣的安心太無恥,也太對不起在黍城死去的百姓以及娘親。
「好……」他的話來不及說完,胸口有什麼劇烈一痛,喉嚨有腥甜的液體湧上來,來勢洶洶,他來不及阻止,將其猛然吐出。
「月淮?月淮!」敏兒低頭一看,那是血,他驀地吐出血,而且還有持續下去的現象,「你怎麼了?」她明知故問,一個人不可能無端吐着血,那是毒發的現象,他體內的毒終於發作了。
「我……沒事……」心臟如同被萬蟲啃食,為了安撫她,月淮卻擠出了笑,「你抱着我,抱着我,我就沒事了。」
「怎麼可能會沒事?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說笑!」敏兒揮開他,起身要走,「我、我去找大夫過來。」
她無法剖析心中那股驚慌是什麼,孫滎說過這種毒大夫無法查證出來,那麼她是為了月淮的安危而驚恐着?別說笑了,她真是這個世間上最鮮廉寡恥的女人,別忘了害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人就是她。
「不,曇香,回來。」月淮雖然仍是那副痛苦着想要吐血的表情,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卻恁地強勁,「我只是……近來有些疲勞過度而已,我沒事的,別走,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我……可以嗎?」她不能留在他身邊的,也沒有資格。
「我只要你,除了你,我誰都不需要。」
敏兒不再拒絕他,扶他在床上躺下,月淮抓住她的手,一直沒有鬆手的意思,「留在這裏陪我,不許走。」他強撐着,睜着眼瞅着她,裏頭寫滿不安。
「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裏的。」
得到她的保證,月淮輕扯了個笑,那笑容太滿足,好似每回他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她,佔有着她一般。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把錯誤歸咎到自己和秋彤姑娘身上?」
「這個問題很重要?」
「很重要。」
「因為秋彤?」
敏兒重重一點頭,剛才他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她心裏其實還是介懷,即使他說自己對秋彤毫無感情。
「說與不說有何區別?我自問不覺有愧,可我執意燒城殺害眾多百姓,即便知道黍城一戰後會受到眾多謾罵我也甘之如飴,那是我應得的,我不會逃避責任,至於秋彤,她已經死了,我只是把一個失去生命的死人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極限,取得一個不會自亂陣腳又能名正言順行惡的理由。」
「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只要有所必要你也會利用我?」她不介意被他利用,只是覺得他好無情。
「我會,然後我會為你終身不娶。」
「你……好可惡……」
月淮沒有回話,只痛苦蒼白的臉上牽扯出淺淡笑痕,然後閉上了雙眼。
剛才他吐血時分明是中毒的跡象,她都已經把他害成這樣了,為何他對她卻無絲毫懷疑?他不曾愧疚,她卻開始愧疚,甚至恨他為何這般深愛着她,她不是一個值得他深愛的女人呀。
敏兒摸着藏在腰帶里的匕首把它抽出一半,然後就再也無法抽動分毫,她抬頭瞅着月淮熟睡的容顏,眼神楞楞,腦袋中的思緒變得空洞,當她低頭看見那片寒刃上倒映着自己的臉時突然渾身一顫,把匕首藏了回去,因為她在匕首上看見的臉……好醜陋。
「送到這裏就好,你再跟過來,我可捨不得走了。」月淮取走敏兒懷抱的包袱,跨過月府大門的門欄,向馬的方向走。
天未破曉,遠方雖有淡淡淺光,這邊卻仍是灰濛濛的一片,帶着些曖昧的色調,正如同此刻敏兒的心境,混沌不明。
「月淮!」她的聲音在前院回蕩,傳出門外,成功地引來他的回首。
「我很快就回來……」句子的尾音沒到結尾,他就被奔過來那人塞了滿懷,「曇香,你就這麼捨不得我?」
「帶我一起去。」
「去哪裏?」月淮明知故問,還以為她只是在撒嬌,跟她說笑。
「圖州。」
「不行,那裏是戰場,我不能帶你同去。」他回絕得很徹底,輕撫着她的發,要她聽話別鬧。
「我不想跟你分開。」敏兒用力環抱住月淮的腰,不讓他離去,他已經毒發了,他這一走便是他們的最後,他馬上就要受到他應有的懲罰,誰都不必再怨恨,娘親也能得以安息,她也不用再為殺他與否,被他的溫情左右而感到痛苦。
既然她一直無法下手殺他,那麼至少在最後一刻讓她陪在他身邊,不管最後迎來的是他對她的恨還是無盡的辱罵,她都甘之如飴,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得到他的原諒。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保證這種東西就是因為它的本身太過薄弱,才能被人拿來承諾。」恐怕他沒有那個機會,孫弋的陷阱在等着他,直到現在為止他仍是沒有發現她這個陰謀的存在。
「什麼歪理?」月淮的言辭蘊含絲絲責備,口氣卻帶笑,他很高興她會有這樣的要求,但是有秋彤這個錯誤的前車之鑒在這裏,他不能帶她去,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唯獨她是絕對不能失去的。
「我會留在軍營里等你,絕對不會踏出去一步,我保證。」
「剛剛才說過保證的本身太過薄弱的人,現在卻反過來跟我保證?」他故意挑她語病。
「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偷偷跟去。」敏兒直接給予威脅。
這樣的時勢,難保外面不會有賊匪橫行,他又怎會讓她一個人前往圖州。
「我自十七歲起行軍打仗,從未輸過給誰,今日卻要栽在你手裏。」一聲輕淺嘆息,月淮倏地抱起她,轉身把她安放到馬背上。
「月、月淮?」她沒學過騎馬,把她放到馬背上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嗎?」月淮踩着腳蹬跨上馬背,坐到她身後一手從後面伸過來握住馬韁,像是想要禁錮她那般貼着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聲笑道:「現在我不會讓你留下了,我要帶你一起去圖州。」
「大人,您可總算來了。」月淮和敏兒甫踏進軍營,一名儒士打扮的男子忙迎了上來。
「方承,你該不會從大清早起便一直候在這裏吧?」
仔細一看,這位名叫方承的男子一手拿着傘,發上有沾有些許因清晨霧氣所凝結的露珠以及雨水。
方承輕輕點頭,臉上沒有浮現絲毫被看穿的窘困,朝月淮拱手作揖,「請您趕快到主營帳去一趟,崔將軍吵鬧着要退兵,幾位將領壓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