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時,那根“浮木”已喜孜孜抱走他臂彎里的大酒罈。
坐在臨窗椅上,桂元芳螓首低垂,把鼻抵在壇口邊,壇上的封口未破,她好努力嗅聞,像是光聞氣味便能解癮頭。
“好……好香的‘女兒紅’。”頭成輕垂,嗓中的脆勁兒弱了些,微啞。
“你不揭開嗎?”立在她面前,高大身影將抱壇而坐的她全然籠罩,他眉峰略蹙,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發心頂。
她搖搖頭,飄出的綿音宛若有笑。“揭開,酒氣更濃郁,會好饞、好饞的。我已應了你,十日內不沾半滴酒,你罰我,我便乖乖由你罰。說到咱們江湖兒女,火里來、浪里去,值錢就值在這等地方,應下事來就得做到。”
靜了會兒,韓寶魁道:“那是你的‘生長酒’。”
她頸上掛着一塊細刻着“芳齡永繼”的小鎖片,是她爹娘留給她的唯一遺物,鎖片刻着她的生辰八字,每年的這個日子,他會沽一壇“女兒紅”給她,與她共飲。
“這壇酒,與我罰你不準沾的那些酒不同。今夜不飲,難道要擱到明年再揭封嗎?”他面無表情道。見她輕應了聲,仍無動靜,他下顎綳了綳,不及多想,粗指已自有意識探近,扳起她的臉。
雖隱略猜到,但乍見珠淚爬滿她雙腮,她在笑,眸中卻清淚暗涌,韓寶魁左胸依然如毫無預警般被重重一扯,窒得他好難呼息。
“怎麼哭了……別哭。”大掌好忙,在她濕頰上擦過又擦,覺得她的淚比鐵鏤中燒紅的鐵沙更有灼人的能耐,燙得他幾要撤手。
“我又長一歲,小姑娘要成老姑娘,自然要哭。”淚中帶笑,迷濛的杏眼彎成兩道橋。
小姑娘沒老,而是出落成大姑娘家了,儘管骨架還是秀氣嬌小,體態已窈窕溫潤,眉眸有情,淡淡的情像網,也不知何時織就起來,帶着股誘香的勁兒,讓人很難忽略。
他怎麼如今才看清?他這小小師妹啊,如男兒開闊爽朗的性情底下,亦有小女兒家溫柔情漾的嬌態。
驀地,他頭一甩,怕有什麼下流念想要蹦出來似的。
“別哭了。”熱紅兩隻大耳,他得做些事來引走自個兒的注意。
唇下意識抿起,他取走她懷裏的大酒罈,擱到方桌上,“咚”地促響戳破封口,瞬息間,濃烈的醇味兒瀰漫四周,把兩人一塊給圍了。
她的“生辰酒”向來是她一口、他也一口,慢慢飲個見底。
“師哥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把罈子遞去,要壽星先嘗。
好無趣、好正經八百的祝詞啊!唉,可她聽得好生歡喜。
淚一時間難以盡收,桂元芳用手背抹掉紅腮上的潤意,抱酒大灌一口,罈子再度回到韓寶魁手裏。
“十三哥,我原以為你忘了我生辰……我還以為,你真要悶一輩子,不同我多說一句。”再痛飲,熱辣酒汁順喉滑落,她肚腹溫熱,原染了秋涼的心口也熱將起來。記得,石睿曾說她根本不愛飲酒,那小少年所指出的,她並不十分確定,但她萬分清楚,她很愛“女兒紅”,尤其是當作她“生辰酒”的“女兒紅”,因有他相伴,變得格外醇美,每一口都要再三回味。
“我沒有。”韓寶魁也臨窗而坐,窗外的夜色彷彿落進他眼底,那雙黝瞳有星點爍耀。“我在想……該和你好好談談。”
“談什麼?”
“談今日在河畔邊發生的事。”大耳的熱氣早已漫開,他膚底燒騰騰。
桂元芳潔牙一露,梨渦可人。“那些村民雖糾纏不休,也是一番盛情,你鐵着臉、半聲不吭,後來挾着我便走,確實不太好啊!”
她心情剛定,現下竟又逗起他?“要談的事,你心知肚明,與那幾個村民絕無干係。”韓寶魁用綁手拭掉嘴邊酒汁,炯眼直勾勾地鎖住她,瞅得她呼息紊亂,不由得嘆息。
“十三哥,我喜愛你。”談就談,心痛,心動,就得有所舉動,她要先下手為強。“我想和你在一起。”
秋月夜,薄雲后彷彿興起一記悶雷。
他渾身陡綳,酒罈險些落地。
穩住氣息,他勉強啟唇。“咱們師兄妹情誼深厚,你喜愛我,我在乎你,理所當然。”
“我話里的意思,你也心知肚明,那喜愛與同門情誼絕無干係。”
“桂圓——”
“十三哥,我喜愛你很多喔!”她打斷他的話,翹睫顫動,要把不識相的熱意眨回似的,但過揚的脆音和嘴角仍顯露出緊張的心緒,卻還以為自個兒好從容,掩飾得極好。“我喜愛你厚實的大掌,每次由着你牽着、握着,我心口就一陣篤實。我喜愛你寬闊的背膀、喜愛你背着我,讓我貼在你耳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許多時候,我總盼着一條路長又長,別那麼快走完……”嘰嘰喳喳說累了,她會貼耳聽他心音,默而帶笑地數着,然後在他背上睡去。
深呼息,緊繃感漸漸流散。原來一日一說出心底話,心輕了,人也輕了,輕飄飄的,不再有大石塊堵着胸臆,也沒有東西梗在喉間,好有瀟洒神氣。
揚睫,她接着又道:“十三哥,連你責備我、擺臉給我瞧,我也好生歡喜的。我明白,那是因為你在意我、擔心我,怕我惹是生非,一條小命倘若莫名其妙玩完啦,那可大大划不來。你怒我、惱我,心裏卻很替我着想,我……我總是很承這個情,我也好想回報你,盼你能開心快活。我知你心裏愛着芝芸,咱們在水寨那些時候,我真的想過要幫你,可越幫,我越難受,心好痛,從沒這麼痛過,結果你和芝芸的好事教我一拖再拖,而你也都悶着沒表白,我一方面為你着急,另一方面竟又感到莫名輕鬆,隱約覺得,你這樣懸着也好……不想失去你,不想某天你和別的姑娘互許終身,終把我拋在身後……十三哥,我很可怕吧?”略頓,芳頰印紅,她笑着,也哭着,淚以相當安靜的方式流下。
因已明了自個兒的心思走向,她儘管羞澀,依舊是拿膽子出來拚了。而說過這一席話,大刺刺、不懼醜地攤開內心,她覺得自個兒才真正是響噹噹、鐵錚錚的一顆風流且不怕下流的桂圓。
淚裏帶笑,笑中有淚,如何都是情多。
被表白的男人深目神俊,不見底的瞳井矛盾地跳竄着兩把火焰,額際的太陽穴突顫,眉間儘管舒平,兩道濃眉卻略高地飛挑入鬢,似遇見多棘手之事,一時間訝住,正好努力要尋出一條解決之道。
有什麼吹進窗里了,點點冰涼,帶有好淡的草青和泥土腥味。
桂元芳兀自迷濛地眨眨眼,尚未反應過來,男人把酒罈往小几上一擱,粗厚手掌已習慣性探來,為她撫去面頰上隨風飄入的秋雨。
那撫觸再次挑動她心房,她梨渦很甜,低聲說謝。
他面龐微僵,下顎綳了綳,指略頓,似乎經過一番掙扎,才狠得下心要自己撤手。
轉身,他將那扇窗合起,隔絕夜中風雨的侵擾,卻阻不斷內心的風雨交加。
說道要與她好好談談。但……談些什麼?他原是仔細斟酌過,如今卻出師未捷,他胸中熱燙,耳中鼓鳴,腦海泛麻,竟想不出預備要同她說的話。
情況全然超出他所能掌控。
而她根本也沒打算放他一條“生路”,讓他釐清。
驀地,他背心一暖,那大膽豪氣的姑娘從身後撲抱他,兩條細臂環緊他的腰,小手在他丹田之上交握。
這一刻,他格外感受到她純然女性的身體,綿綿軟軟,靜透幽香。
當她嘆息,熱熱的氣息滲進衣料烙在他膚上,他背脊陡挺,一道熱流疾竄而上,呼息頓時濃濁,腦中的熱麻亦隨之加劇。
老天……老天……
他身軀被那些“下流”的念想侵襲,那道竄騰的熱流往丹田聚去,陽剛的所在已然蘇醒!
驚駭,渾身一震,他抓開她雙手,甫旋身過來欲面對她,唇才啟,那個頭嬌小的姑娘竟踮高腳跟,嘟唇,趁勢封住他的嘴。
“桂——唔!”他心中又掀波浪,愕然間教她掙脫了雙手,獲得自由的藕臂還一把勾住他頸項。
她吻得笨拙,一切盡憑感覺,順遂情中慾念。
感覺到他瞬間的驚愕與迷惘,她卯足勁親吻,舌如願鑽進他微啟的嘴裏,酒香在彼此的唇齒間流漫。
她心跳飛快,心音促急,怕他要推開她,雙臂攀得更緊,密密貼靠,整個人掛在他強健高大的身上,已足不沾塵。
“十三哥……我還沒許願呢!我是壽星,可以許三個願望,但我只許一個便夠,不貪心的……”抵着他飽滿的唇,她微喘不已地道:“我希望咱們能在一塊兒,你是我,我是你,如何也不分離。”
她腰身陡緊,男人的鐵臂環抱了她。
她想笑,但笑不及展開,淘氣的朱紅唇瓣突遭一道力量反噬。
終於,她努力的吻有了回應,兩舌交纏,生澀卻默契十足地交纏,縱情品嘗着對方,且由對方熱烈地融進自己。
何時倒在榻上,兩人都不記得,好似就該這麼做一般。找到舒坦的所在,把懷中的柔軀放落,韓寶魁魂迷心醉,雙唇在姑娘的迎合和拚命挑逗下變得兇猛,纏過她的小嘴,滑過她的紅頰,耳鬢廝磨后又往細嫩的下顎和脖頸襲去。
火狂猛燒着,他全身猶置火爐,慣在火中來去的雙掌也要抵不住那樣的灼度,只得憑本能尋找滅火的法子,不斷撫摸她如玉的滑膚。
她的襟口敞開,腰綁松垮,露出溫潤的春色,他埋首其間,嗅聞處子的素馨,他額上的汗珠滴落,淡馨里攬進發情的氣味。
他發情了。
對她發情。
她是他的小師妹,他……卻如禽獸般有了下流的念想!
猛地,渾身又是大震,這一回是寒冰罩身,冷得他陡顫。
他定住,埋首在她發里,大口、大口喘息,血筋一條條綳起,抵在她兩側的拳頭握得格格價響,像每次練外家氣功練至酣處時的模樣。
桂元芳迷亂地掀開眼睫,不懂他為何頓下?身軀怎如此緊繃?
他們不是正在“風流”嗎?
迷茫想着,她隱隱顫抖,雖羞赧心顫,卻明白自己是喜歡與他這般親近的。她小手愛撫他的寬背,雙腿下意識與他摩挲。
“十三哥……”
“我是你爹!”驚天暴吼。
韓寶魁猛地翻身坐起,不僅指節握得亂響,周身骨骼亦因強力壓抑,好幾處都發出響音,氣勢驚人。
但,更教桂元芳震驚的,是他拋出的那句話。
剛開始是錯愕至極處,她腦中空白,杏眼瞠得圓滾滾,隨即而來的是一陣驚怒,因慾念虛迷,她身子難受,更因他莫名其妙的話,讓她心也難受。
什麼跟什麼呀?!
“你不是我爹!你是我十三師哥!”她跟着翻身坐起,惱火瞪着他側臉。
“師父是你爺爺,師哥們都是你爹。你說過的。”該死!看他幹了什麼?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地朝她瞥去,被她容樣騷亂,他臉一沉,分不清怒誰多些,兩手好粗魯地為她拉攏前襟、重系腰帶,把春光迅速掩去。
“他們待我好,像我親爺爺、我親爹,你待我好,我對你……那、那又不一樣!”桂元芳氣得險些岔氣,雖咽下喉間硬塊,鼻腔仍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