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她在看他。

她一直在看他。

幾乎每次只要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就會發現她的注視。當四目相對,她會迅速將眼神移走,改落在他的肩上,或是他的背後,有時則是在腳邊。

於是,每每來至自家工廠附近,唯一一家私人便利商店買東西,總是結完帳就走,不多做停留,也不像母親會和裏頭店員聊天的他,實在無法不多注意一下這位日班工讀生。

那是一名外貌眉清目秀的女孩,眼睛大大的,挺可愛的,目測年紀應該超過二十五歲了,個子嬌小,大概只有一五五、一五六左右,體型纖細,露在短袖外的兩條臂膀細得跟竹竿沒兩樣,彷佛一折就斷。

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微血管幾乎要從皮膚內透出來了,青白青白的,沒有任何紅潤之色,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似乎很少好好睡個安穩的覺。

他相信,如果她在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他背後,他極有可能會被嚇到。

她幾乎都是在後腦杓綁個馬尾,氣質特別,有種一般女孩少有的靈氣(可能就是臉色青白的關係)。當她沉默的佇立在櫃枱後面時,他毫不意外她隨時會突然消失不見。

她很安靜,從不跟他交談,偶爾剛好遇到她收銀時,只有慣例的──

請問要購買袋子嗎?這樣一共××元,收您××元,找您××元,這是您的發票……

除此以外,她不會跟他多說半句與業務無關的話。

雖說他的感情已經空窗兩年,人長得不至於破壞市容,但也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的篤定這女孩是因為害羞怕生,所以只敢偷偷看着他,不敢多跟他說上兩句話。

他總覺得她的眼神透着一種古怪,偶爾會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態──一種讓人要是細想就忍不住要全身發寒的詭異。

每次去便利商店,他總要把那眼神擔在心上自問自答,如此過了好一陣子,他覺得他已經無法忍耐了,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否則他連晚上睡覺都夢到那個女孩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一直看着,臉部還持續放大特寫,佔滿了所有視線……

媽呀,這根本是夢魘吧!

他都要跟她一樣有黑眼圈了!

於是,這一日,他決定主動把心中盤據許久的疑問說出來。

不過如果直接問人家:「你為什麽一直看着我?」

萬一人家不爽的反嗆他想太多、自作多情,那他不就糗大了嗎?

就算他跟客戶拉業務也不會一開始就說「你要不要買我家產品」咩,還是先來個溫和安全的開場白再導入正題吧。

「你也住在這附近嗎?」結完帳時,他如是問道。

聽到他的問題,女孩神色帶訝的抬起頭來,然後他發現到了一個詭異點──她緊接着又望向他的肩,然後停着不動約莫一秒,才又移開。

通常人們不小心對視到對方時,第一個反應會是將視線移走,以免被注意到其實正瞧着對方,他也曾經這樣猜想過。但當兩個人的距離不過三十公分,他直接迎向她的臉面時,他才發現她移開視線後的表情清清冷冷的,帶着一種疏離,想跟他撇清關係的疏離。

靠……

他的後腦杓在瞬間一陣麻。

女孩沒有回應他,轉過身去整理香煙。

那一直不敢在心中去肯定的疑問,浮起了正確的答案。

他迅速甩頭,甩掉那可怕的影子,假裝他什麽都沒發現,並轉開身去,面色蒼白的,幾乎可說是狼狽的衝出便利商店。

從此,只要在白日踏入這間便利商店,一不小心眼神對上她的,他就忍不住要打個寒顫。

他不想去深思她眼神的意義,尤其現在還是農曆七月,幾乎每日都可以看到住宅、公司工廠大門口前有人普渡拜拜,一堆gui門開的禁忌在網路流傳,更添遐想──一點都不浪漫的遐想。

葉凱邦坐在辦公桌前,回覆外國客戶訂單的email,敲打鍵盤的手指,不知不覺停下。

他覺得……肩膀有點重。

他扭了扭肩膀,繞了繞脖子,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坐在椅上太久,所以肩頭髮緊,絕對不是什麽讓人背脊發寒的答案。

都是那該死的女人,害他連晚上睡覺都會無緣無故張眼,視線投落在房間角落,或者天花板,懷疑是否有什麽屬於黑暗的物品藏匿。

直到確定他的房間非常的「乾凈」,才又闔眼安睡。

「凱邦!」在外頭拜拜的葉母忽然朝辦公室喊了聲。

葉凱邦彷佛受到極大驚嚇般的打翻桌上裝盛紅茶的馬克杯。

「靠!」他連忙抽出面紙擦拭漫流的黃湯。

「你幹嘛?」葉母蹙着不解的眉,「我喊你一下而已,膽子這麽小?」

「沒有啦!」他下意識揉揉肩膀。「什麽事?」

「我忘了買米酒,你去便利商店幫我買一下。拜拜要用的。」

「呃……」在肩膀仍舊發緊的當頭,他實在不太想去有那個怪女人的便利商店。

他有次瞄了下她左胸口的名牌,曉得她叫吳朗晨,一個非常陽光的名字,表情卻總是冷冷淡淡的。

啊,不,他想錯了,她叫「吳」朗晨,諧音就是無開朗的早晨,難怪她橫看豎看就像活在黑夜裏。

「快點去啊,沒有酒不能拜拜。」葉母催促。

「好啦。」葉凱邦無可奈何答應。

唉,他還真是不能不去,誰教這附近就那麽一家便利商店呢。

他又不能告訴母親,因為便利商店的店員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所以他不想過去。

他媽一定會賞他兩顆衛生丸,將他踹出大門。

葉家是開工廠的,專門製作五金用品,工廠坐落在台南鄉下的一個小型工業區。

工業區離鎮中心有一段距離,他如果不去步行一分鐘可到的便利商店買東西,就得開車花上十分鐘時間去鎮中心,來回通常要超過半小時。

為了貪圖便利,首選當然是那家私人開設,非連鎖店的便利商店羅。

葉家一家有四口,除了在台中讀研究所的葉家小妹以外,都住在辦公室的樓上。

葉父當初擴大辦公室為四十坪時,特地加蓋了二樓做為居住處,規劃成三房兩廳,每間房都是套房,一家人從鎮中心搬到此處,圖的就是上班方便,至於鎮中心的透天厝就租人開了家茶飲專賣店。

葉凱邦其實並不喜歡這種工作跟住家擺在一起的感覺,好像一整天都沒下班似的──而且這樣的話他上那家便利商店的機會就更多──不過因為父親堅持,而他也因為負責業務工作,出差機率高,被綁縛在住家與辦公室合而為一的房子的時間比較少,也只好默默接受了。

雖然葉父覺得住在辦公室樓上很方便(還可以多睡半小時,中午老婆會煮飯,不用吃菜色千篇一律的便當),但葉凱邦亦有自己的計劃,他打算蓋間屬於自己的別墅。地是找着了,但理想的房子設計圖還在討論中,尚未動工。

拿起抽屜內的錢包塞入後口袋內,他以不甘不願的腳步走出工廠,極盡所能的拖長時間,但還是在三分鐘內抵達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大門的「叮咚」聲響起,在櫃枱後面拿煙的吳朗晨轉過身來,「歡迎光臨。」

她先是視線與他一對,接着溜到他肩上,然後逃避似的別開眼去。

誰被這種眼神看上不背脊發毛的啦!

葉凱邦真想衝過去大喊:「你說啊!你到底在我肩上看到什麽?你說啊!」還要用力搖晃數下,增添戲劇效果。

不過現實是,他很孬的假裝無視她的奇怪眼神,走到後面的貨架底層,拿出一瓶玻璃裝米酒,來到櫃枱前結帳。

不得不說,當鴕鳥有鴕鳥的幸福啊……

前頭買煙的人走了,吳朗晨接過他手上的米酒,刷條碼。

「您好,一共五十元。」她的視線下垂,看着桌面,好像那有什麽引起她的注意似的。

葉凱邦暗吸了口氣,穩定心神,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紅色鈔票,還特地閃過她視線落處,擱到壹周刊上面。

這時,他看到吳朗晨搖了搖頭。

又沒人在跟她講話,她又沒看着任何人,是在搖什麽頭啦?

葉凱邦此時此刻只想速速拿着米酒離開。

「一百,不用找了。」強調他有付錢的在紙鈔點了下,葉凱邦迅速轉身閃人。

「先生!」吳朗晨追了出來。

不要叫我!

葉凱邦在心中大喊。

她一定是要告訴他會讓夏天變得「涼爽」,甚至是寒如冬天的「真相」,他寧願當只縮頭烏龜,也不要知道真相。

「林杯」天不怕地不怕,當兵時為了幫好友喬事情,被黑道大哥用槍抵着頭,冷汗也沒流下半顆,但就是怕那看不見的gui魂啦啦啦……

他加快腳步。

「先生!」

喊他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乾脆抬起膝蓋,以凌厲手刀式奮力狂奔。

工廠離便利商店近,他很快的就回到辦公室,站在大門口,直喘氣。

葉母看到他,劈頭就問,「米酒呢?」

「米酒……」他抬手,瞧見空空的兩手,眼瞪直。

米酒呢?

「先生!」吳朗晨終於追上,手上就抱着他忘了拿的米酒,「您買的東西沒拿。」

「年紀輕輕,胡裏胡塗的。」葉母白了兒子一眼,轉臉笑對吳朗晨,「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

「這是找的五十元。」吳朗晨將硬幣拿給葉母。

「謝謝喔。」

「不客氣。」吳朗晨轉身離開。

「你剛是被狗追嗎?跑得那麽快,東西也沒拿,錢也沒拿?」吳朗晨轉身還沒離開工廠大門,葉母就忍不住叨念起來了。

「不是啦,啊就忘了嘛!」踏入辦公室前,他gui使神差回過頭,這時,已走到伸縮大門的吳朗晨恰恰也回過頭來,兩人的視線就在空中相對。

葉凱邦暗吃了一驚,迅速回頭。

「先生。」吳朗晨忽然又喊。

沒聽見。

葉凱邦本想再裝鴕鳥無視,沒想到母親竟然「出賣」他。

「那小姐叫你,過去問問是怎麽了。」葉母下巴朝外努了努。

阿母啊,你竟這麽狠心推兒子入「火坑」?

見兒子動也不動,葉母不耐煩推了他肩頭,「快去啊。」

什麽叫作「心事無人知」的悲哀,他可是徹底體驗到了。

他幾乎可說是提着心吊著膽的走近吳朗晨。

吳朗晨面露猶豫,嘴角緊抿了一會,才道,「那個……」

「嗯?」他渾身緊繃,緊握的拳頭顫抖。

「你最近……」

「怎樣?」要就爽快給一刀,不然就放他走,不要故意拖延時間製造緊張效果好嗎?

電影拖戲也不是這樣的。

「最好別開車。」吳朗晨說完就走了。

葉凱邦傻愣在原地。

最近最好別開車?

這怎麽可能!

家中業務八成外銷,兩成內銷,他常得國內國外四處跑不說,他們住在工業區,也就是小鎮郊外,民生用品可不是在便利商店就可全包,常得開車出外採買,怎可能不開車?

可不想理她又想起她那詭異的眼神,因而心裏更毛了。

他這下可是完完全全不知該怎麽拿捏決定了。

葉凱邦的Lexus在高速公路上暢快奔馳。

吳朗晨的「警告」在當天晚上曾讓他困擾,但他後來想開了,他只要開車小心點不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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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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