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後宴會-3
我不由對自己的生硬語調感到吃驚。我把別針放在鋪有不鏽鋼的廚灶台上后,突然支持不住癱倒在地板上,我終於哭出聲來。如此痛哭究竟為什麼呢?自己也說不出來。我盡情地哭了一陣又一陣。最後還是在廚房裏磨磨蹭蹭地又收拾起盤碗,掃起地來。至今為止,我還從未曾如此精心細緻地拾掇過廚房呢。
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我見別針仍放在廚台上,但我並不想反悔去要它的。今天所發生的亭,一定會在這枚別針上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所以,這件東西我又怎能感恩戴德地收下它呢?雷頓夫婦為了讓我發表主張頗費了一番苦心,這我當然心領神會,但只是這枚別針不能要。
小姐在塗著白漆的小床上,安詳地熟睡着。我一面獃獃地望着她的小臉兒.一面脫下了灰色的連衣裙。痛哭后的身上像棉花似的鬆軟無力。睡到自己的床上后,身體像是要陷進床墊里一般。疲憊不堪的我像被電動吸塵器吸住了一樣,失去了對睡魔的抵抗力。在進入沉睡之前,耳邊似乎響起了突尼斯青年的呼聲:“問題不在於膚色,不!從膚色的壓迫中我們解放出來實行獨立了!”這時,反射般地又響起了美亞麗的聲音:“渾蛋,西蒙他簡直像非洲的黑人。”我已陷入了睡眠狀態,但頭部卻更加清醒了。非洲的黑人輕視美國的黑人,同時,美國的黑人也輕視非洲的黑人。這是為什麼呢?是怎樣引起的呢?雖然困惑不解,實際上我已有了解答的準備。今晚見到的黑人口國后都將成為領導者,所以他們不能把在美國被使用着的美國黑人看作是同一種族。而美國的黑人則有着文明國家公民的自豪感,看不起波多黎各的貧民,同時也認為自己比未開化的非洲野蠻人更加優越。
是這樣的。正如突尼斯青年叫喊的那樣,我也經常是這樣想的。雷頓夫人不是也這樣說過嗎?美國的種族差別實際上是階級鬥爭!
我在輾轉反側,並目不轉睛地望着朝這邊睡熟着的小姐。撫養比生育更為情深,不是嗎?對我來說,耶利佐貝斯·雷頓小姐,和我在日本時守着長大的美亞麗同樣可愛。巴爾巴拉以下的孩子們因為都交給美亞麗,雖說有些對不起他們,但說句真心話,比起巴爾巴拉、貝娣和莎姆來,勿寧說小姐更為可愛。只是現在我不應該想這些事情。我一面看着小姐的睡臉,一面回想起到這裏后的日日夜夜。我剛來時,她才三個月,但不久就到了她的生日。莎姆和小姐僅一個月之差,但在這幾個月之間,嬰兒成長得多麼快啊!開始哇哇地哭,只知從奶瓶中吸吮奶汁。不知不覺中已學會了爬動,扶着走路,到了現在已經會吃小甜餅乾了。莎姆叫我媽媽,小姐叫我笑子姨姨,遺憾的是如今莎姆還沒去掉尿布呢。小姐在語言發育上也快得多,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在缺人照管的莎姆和總有一個人陪着伺候的小姐之間,當然會出現發育差別的。從這一根源推斷,將來智力的懸殊也是可以想見的。我想努力推開這一惱人的推想,最後只好從“女孩子不論怎麼說也是早熟的”來自我安慰了。
一夜未能睡踏實,第二天帶着腫脹的眼泡起了床,這時雷頓家中發生了一起小變動。
“你早,笑子小姐。”
雷頓先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笑子小姐,今天你能睡到幾點就可以睡到幾點。你累壞了吧?呆會兒再午睡也行,只要做頓午飯就可以了。午飯打開什錦咸蘋罐頭吃就行了。”
雷頓夫人也盡量討我的喜歡。
二人可能已經發覺,那兩個非洲人對我有所傷害,看來他們頗引以內疚,說是由於他們的過失也未必不妥。因為雷頓夫婦知道。非洲人是不願談及非洲黑人問題的。他們輕侮了我。這時夫婦除了安慰我以補償過失外別無其他方法。這天夫人從曼哈頓的百貨公司給我買來一件毛衣,雷頓先生在從學校歸來的路上,買來一大包小甜餅乾和糖果,這些全部送給了我。二人都是那麼心地善良。但是。在接受他們好意的同時,結果反便我不能忘記我想忘掉的事情。每當受到他二人的安慰時,不由想起我被井村毆打時的情景。不過,我對那人至今所抱有的卻是好感。我想與其從遠處被人們注視着你的傷疤,倒不如豁出去叫人去撩開,揭痛你的創傷處倒好受些。這也許是我性格的乖僻處吧?我每次接受雷頓夫婦的好意,便如鯁之在喉,想把自己的心裏話全說出來:“請不要擔心,我是知道的,先生是猶太人。夫人是日本人。所以你們見到小姐的限珠變褐色,才驚慌失措的。”北歐血統的金髮碧眼。到了周歲時怕和小姐便無緣了吧?
過了兩周,雷頓夫婦邀我一同去華盛頓。
“去看櫻花吧!也一定叫貝斯看看,現在波托馬克河畔的櫻花正在盛開。我多麼想讓笑子去欣賞一番。星期六的早晨早些出發,晚上住在巴甫的朋友家。賞花也是一種旅遊活動,星期天上午看罷就可以返回了。我們在復活節有休假日.笑子在星期一可以休息一天。怎麼樣?對這個計劃感興趣嗎?”
這如果不是賞櫻,說實在的我是不會去的。雷頓夫婦幾乎整天都在安慰看我,使我心裏很不自在。不過。波托馬克河的櫻花我倒是很想看看的。這是幾十年前由日本贈送的幼苗,如今已長成時,年年在開着櫻花。再說,我對櫻花有着美好的記憶。在我下決心離開日本之時,曾拉着幼小的美亞麗的手到過九段的靖國神社賞櫻。不知今後還能不能再重返日本。為了加深對日本的記憶。我破例地前頭欣賞了櫻花。那天的憎景猶如昨日.雪白的花瓣在繽紛飄落,在樹蔭下美亞麗飲着可口可樂,想起此情景至今心中仍在眷戀。
星期六早晨,我準備好小姐兩天換的衣服,連同乳兒食品裝進手提皮包內。我坐在車子的後座位上。車由夫人駕駛,雷頓先生和她並肩坐在前面。小姐當然是抱在我的膝上的。當聽到去賞花時,我多麼想問一下能否讓美亞麗同去,但又把話咽了回去。雷間夫婦雖是好人,但要求他用車子載着個黑人姑娘前往華盛頓,恐怕他也不會不介意的吧?再說,我了願意得寸進尺向人提過分要求。
美利堅合眾國的的東海岸春風料峭。我們乘坐的敞篷汽車在紐約通往華盛頓的高速公路上鳳馳電掣般跑着。夫人頭上罩着紅色頭巾.我罩的是黃色的。為不使小姐着涼,一直把她的小臉向著我的胸前。最初時,她望着車外還不時地叫喊。由於顛簸她漸漸地有些疲勞,在中途倒在我的懷裏睡著了。中午過後到達華盛頓,但她卻仍睡得很熟。
“先去賞花,然後再去尼邁雅先生家吧!”
夫人下見有倦容。她說完后熟練地操縱着方向盤,從白宮和參議院前通過。
“快看!貝斯。日本的櫻花,多麼好看啊!”
把車子停下,夫人摘下墨鏡回頭看着小姐。這半個日本人正睡得香甜,抱着這麼沉重的小傢伙的我,環顧四周不禁茫然若失。
這就是日本的櫻花嗎?日本的?
波托馬克河一帶的單瓣櫻花和直瓣櫻花都竟相怒放,它們開放得氣勢磅礴。僅僅幾十年前從日本移植來的櫻苗,誰能想似變種到了可怕地步?花朵的重迭茂密只能用在團錦簇來形容了。單瓣櫻花綴滿枝頭,不見空隙,任你遠觀近賞無不蔚為壯觀,形狀有如冰棍和魚捲兒。櫻樹的枝幹直人云天,櫻花像蒲穗般一望元際。重瓣櫻花就更加艷麗了,拳頭大的花朵在長長的枝柄上垂盪,像金鈴系在枝頭。重瓣花朵看來很重,枝頭被它壓彎了。除一抱粗的主幹在大地上挺枝屹立外,其他枝條都垂到地面,有的像在貼地爬行。美國公民崇尚公共道德,所以沒有“禁止攀折”寧樣的告示,也從無一人摘折。爬在地面上的枝條上也綴滿了重瓣櫻花。每遇有狂風吹過。更顯得花朵在枝頭沉甸甸地搖曳不止。令人無限憐惜。難道這也叫作櫻花?日本的櫻花?
在我記憶中的靖國神壯櫻花,花瓣單薄花色淡雅,隨風飄散時花香襲人。而華盛頓的櫻花從色彩上說就難言淡雅,那是只適於油畫表現的濃郁花色。和以雲蒸霞蔚來形容的日本櫻花相比,這裏豪華的花叢既非煙霞又非白雪。說是雲也不太像了。這隻能稱得上是地上的花。我不由想起夏威夷和加里福尼亞州培育出的第二代第三代日本人,這些人肉體肥胖。操着不完整的日語,也談不到準確的英語,和本國的日本人格格不入,這裏的櫻花也同它的祖國發生了巨人的變異。不是嗎?景色是這樣地膩人!
在遠處那藍色的天空裏,可望見華盛頓紀念碑。萬里睛空,使我感到呼吸到了一些自由空氣。
“你怎麼了?笑子。”
“嗅……這裏的櫻花和日本的不大一樣……”
“我第一次看見時,也感到有些刺激。不過,已經看慣了。……真若回到日本看到櫻花,也許反而會感到失望呢。”
小姐好不容易醒來了。夫人站在落英繽紛的櫻樹下拍了幾張照片,許是要寄回日本藪內家中去的。面對豪華的櫻花背景,日本的老人們該如何看法呢?
當晚按預定計劃,在雷頓先生的學友尼邁雅家中住了一宿。尼邁雅一家對日本很關心,吃飯當中對夫人和我進行了集中”諮詢”。在這種場面上,夫人發揮了出色的才能。她不但正確回答了日本的人口、土地面積數字,並從戰後的經濟成長率到輸出人問題都進行了廣泛說明。我正好乘機紅嚼着那幾隻乏味的雞腿。比別人先吃完飯,把碗盤送回廚房后便去用看孩子去了。
“多麼能幹的女僕啊!真叫人羨慕。美國真是僱人難,找打零工的也需要很多錢呢。雇小孩子、學生倒是很多,但他們不會替你打掃屋子的,連碗也不給洗。剛才一見到她,就看出她老實、勤快而有禮貌。真精幹!是你從日本帶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