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萊斯里·斯魯特穿着大衣,戴着皮帽正坐在煤油燈下工作,聽到黑暗中有腳步聲。他的辦公桌正好放在大使在莫斯科的住宅斯巴索大廈大理石圓柱廳沒有亮的大吊燈下面。
“誰在那兒?”緊張而粗嗄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廳里發出迴響。他還沒有看到臉,就認出了白海軍帽、白圍巾和銅扣子。“我的天,亨利上校,為什麼他們不直接送你上喀山車站?也許你現在還來得及。你必須在今晚離開莫斯科!”
“我到過車站,去古比雪夫的火車已經開了。”帕格撣掉了肩上的雪。“突襲把我們截在城外不能進來。”
斯魯特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手錶。“但是——這太糟了!天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還有去古比雪夫的火車——要是有的話。
你知道一個德國的裝甲部隊已經穿過北面正插到城後面去嗎?他們說,另一個鉗形攻勢正從卡盧加過來。現在也不知道相信什麼好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想得到,就是也許二十四小時之內我們就全部被包圍了。現在又開始象華沙的情景一樣了。”斯魯特發出輕鬆的笑聲。“對不起,沒有椅子,來了一群喬治亞工人,象瘋了似的把所有傢具都堆在一起蓋上了——呵,還有一個凳子,坐下,坐下——”
帕格說:“關於德國人的鉗形攻勢我倒不知道,我剛從外交部來。”他坐下,也不解開大衣。在斯巴索大廈里幾乎和外面大風雪裏一樣黑、一樣冷。
“你想他們會跟你講實話嗎?我可以實在跟你說,這些消息是我今晚九點鐘在喀山車站餐廳里直接聽瑞典大使說的,我在那裏送我們的人走。我的天,車站的景象真使人難忘!如果扔一顆炸彈,全部新聞記者、百分之九十在俄國的外交官以及一大批蘇聯的官僚統統完了。”
“所有的打字機都收起來了嗎?我要寫一個報告。”
“在耶頓上校辦公室還有打字機。我還有一個破傢伙,代辦在古比雪夫安排好之前,我多少還得維持一段工作。”斯魯特心不在焉地鎮靜回答,接着外面傳來一聲沉悶的響聲,他一下子跳起來了。“這是炸彈嗎?你已經沒有時間寫報告了,上校。我有責任送你馬上離開莫斯科,我有理由一定要堅持這一點——”
帕格抬起手,“外交部正在安排。象我這樣掉隊的還有別人。明早十一點鐘我還得去一下。”
“啊!那好,如果外交部肯定負責任的話,那就行了,”斯魯特傻笑着說。
維克多·亨利眯起眼睛望着他,“怎麼你又挑上這副擔子啦?華沙之後又讓你干這事有點過分啦。”
“是我自願的。你象是不相信,我真是自願。到底我經過了一次鍛煉。我對我在華沙的工作也不很滿意,我想也許這一次可以補救一下。”
“哪裏,拜倫告訴我你在華沙幹得很出色。”
“是嗎?拜倫是個正人君子,幾乎象一個騎士。這提醒了我,你走的那天,斯德哥爾摩來了一個大郵包,其中還有羅馬來的東西。你要看看你新生的孫子的照片嗎?”他在桌子上紙堆里找了半天,從一個皺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這就是他。你說他長得漂亮吧?”
油燈的燈光使海軍軍官臉上顯出深黑的皺紋。他先看了一下照片背後寫的幾個字:給老斯魯特——路易·亨利,年十一天,和馬戲團的胖女人,然後又細看照片。一個豐滿的、眼睛深凹的娜塔麗,穿着寬鬆的長袍,抱着一個嬰孩。看來與拜倫小時候幾乎一模一樣。三角臉,一雙嚴肅的大眼睛,有趣而堅決的表情,柔軟的淡黃色頭髮——這些都一樣;路易跟他的兒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比傑妮絲的孩子更象亨利家的人。維克多·亨利清了一下嗓子說:“不壞。娜塔麗說得對,她是長胖了。”
“可不是長胖了嗎?她說是躺在床上休息的時間太長了。我打賭這孩子不僅漂亮,而且聰明。長的就是聰明樣。”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裏看着照片,斯魯特加了一句:“你要留着它嗎?”亨利馬上還給他。“不,當然不。她送給你的。”
“給我就丟了,亨利上校。我有一張娜塔麗的照片,比這張好。”
“真的?那好吧。”維克多·亨利很不自然地微笑着,想表示感謝但找不到適當的詞,他很小心地把照片放到衣服裏面的口袋裏。
“塔茨伯利父女怎麼樣?”斯魯特問。“他們也陷在莫斯科了嗎?”
“我和韜基分別時,他正想辦法找個關係讓他自己和帕姆搭飛機去阿爾漢格爾。俄國人要用飛機送一些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教練員走。肯定他能坐上這個飛機的。”
“好。你們在前線碰上了什麼麻煩嗎?真是白痴,拖一個女孩子到那裏去!”
“唉,我們聽到了炮聲,也看到了一些德國人。我還是去寫報告吧,如果韜基要飛走,我就給他一份從倫敦轉。”
“也給我一份,可以嗎?另外再給一份,讓下一次信使帶走,如果還有一次的話。”
“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斯魯特。”
“我是個現實主義者。那時我在華沙,我知道德國人能做什麼。”
“你知道俄國人能做什麼嗎?”
“以前我想我知道,我曾經是使館裏最大的紅軍吹捧者,直到——”斯魯特聳了聳肩,轉向他的辦公桌,擤了下鼻子。
“唯一使我真感到不好受的是這個燒紙的味兒。我的天,怎麼又回到華沙的樣子!整個使館都烏煙瘴氣,一直到他們離開,燒呀,燒呀,燒了一整天。還有一噸我得想辦法在早晨把它燒了。”
“整個莫斯科都是這個燒紙味,”帕格說。“在大風雪裏開着車,聞到燒紙味真是活受罪。城裏是兵荒馬亂一團糟,斯魯特。你看到鐵絲網和亂七八糟的鋼材封鎖的橋樑嗎?還有,我的天,火車站人亂成一團!往東走的車輛擠在一起,大燈都開着,管他媽的燈火管制!我沒想到整個蘇聯有這樣多的卡車和卧車,裝滿了床墊、老年人、嬰兒,等等。藍色的防空探照燈還在頭上晃來晃去。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加上風雪,我跟你說,真有一種到了世界末日的感覺。”
斯魯特笑了一聲。“是啊,不是嗎?大批人離開是你們動身那一天開始的,后未象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政府大員是昨天走的,坐着一長串響着喇叭的黑轎車。哎呀,你應該看看沿街老百姓的臉色!我肯定驚慌是由於這個引起的。不管怎樣,我信任斯大林。他留到最後,這要有勇氣,因為如果希特拉逮住斯大林,他會把他象狗一樣弔死在紅場。他還會把列寧的遺體從墓里拖出來,掛在一起,讓風把它吹成碎片。啊,這裏將發生好多驚天動地的事,誰能活過來就能告訴你。”
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扣上大衣。“你知道門口已經沒有守衛了?我剛才是一直走進來的。”
“這不可能。我們白天和晚上都有外交部分派的士兵守衛。”
“那裏沒有人。”
斯魯特兩次張開嘴又閉上。“你肯定嗎?那,我們就可能遭到匪徒的搶劫!士兵離開他們的崗位,這就快完了。我一定要問外交部。如果交換台還有人的話!”他跳起來消失在黑暗中。
維克多·亨利摸到大使館武官的辦公室。他擦一根火柴,找到了兩個煤油燈,把它們點上。藉著昏暗的青黃色燈光,他觀察了一下辦公室。地板上和屋內所有東西的表面上都蒙了一層黑紙灰。在地板上和皮椅里,堆着報告、檔案和沒有裝訂的紙張,上面用紅鉛筆寫着:銷毀——特急。空的抽屜和文件櫃都敞開在那裏,一張轉椅翻倒過來了,整個地方好象遭了搶劫一樣。桌子上,打字機的鍵子都搗亂了,一張碎紙板豎在那裏,上面用大寫字母寫着:緊急——今晚燒毀第二個鎖着的棕色卷櫃裏的文件(萊·斯魯特知道暗碼)。帕格清理了書桌,弄平了打字機的鍵子,在打字機兩邊各點一盞油燈。他從抽屜里找到紙張、複寫紙和薄透明紙。
莫斯科前線——目擊報告一九四一年十月十六日於斯巴索大廈。
他的凍僵了的手指老打不到該打的字鍵上去,穿着長大衣打字總是感到笨手笨腳,不靈活。緩慢的打字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使館裏引起了回聲。一盞油燈開始冒煙,他撥弄燈芯搞亮了燈。我剛從莫斯科西邊戰線回來,擬將此行的情況報告一下。
今晚由於莫斯科遭到空襲,我們的汽車被阻止在城外二十英里的地方。從遠處看,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景象:整整半小時,在地平線上,扇形的探照燈光和高射炮火就象五彩的煙火傘一樣籠罩在一小塊地面上。俄國人儘管物資缺乏,但是高射炮火的供應看來是無限量的,當德國空軍冒險進入首都后,他們向高空發射了大量的炮彈。我過去在倫敦或柏林所見的是與這不能相比的。
儘管如此,今晚莫斯科地面上的情況則與空中的英勇表現不相適應。城市正在作被圍攻的準備。出現了一種不正常的情況,膽小的人在大雪中倉促逃跑。共產黨政府無法或不想消滅這種驚慌現象。有人跟我說,對這種群眾紛紛離開的情況已經有了一句粗話——“大開溜”。外國使節和新聞記者已經被送往東面五百英里遠的伏爾加河的古比雪夫,政府機關也一起撤退到安全地帶,往東一路擁擠的車輛和步行的人群不能不給人一種耗子離開沉船的印象。不管怎樣,據報告,斯大林繼續留下。
我認為這種驚慌似乎早了一點;莫斯科還很有可能守得住,即使淪陷了,戰爭也不會結束。前線給了我好多印象,但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俄國人雖然已經退到最後一道防線,但還沒有被打垮。美國領導一定在估計俄國人將支持下去還是倒下去,並以此來考慮根據《租借法案》的運輸供應。前線目擊者的估計,即使是片斷的,也可能回答這個問題。
打字機現在打得快了。已經快一點鐘了,維克多·亨利還得回旅館整理行裝。他又吃了一塊俄國北極熊牌巧克力,以加點勁,然後開始打他一路的見聞。突然室內的電燈亮了,但他沒熄滅煤油燈,還繼續打下去。約半小時后,電燈忽明忽暗了一會,轉為橙黃色,逐漸暗淡下來,跳動一下就滅了。他還繼續打字,正當他敘述KV坦克內部的情況時,斯魯特進來了。說:“你真幹下去了。”
“你自己也工作得這樣晚。”
“我那一堆快處理完了。”斯魯特把一個棕色的蠟封信封扔在桌子上。“我忘了,這也是這一次郵包來的。喝一點咖啡嗎?”
“當然喝,謝謝。”
帕格伸一伸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捶捶膀子,蹬蹬腳,然後拆開信封,裏面有兩封信,一封來自白宮,一封來自人事局。他猶豫了一下,打開了白宮來的信,哈利·霍普金斯倉促歪斜的幾行手書就佔滿了一張信紙。
我親愛的帕格:
祝賀對你的新任命,並轉達頭頭的良好祝願。他現在忙着對付日本人,他們開始猖狂起來了,當然我們都密切注視着俄國人的鬥爭。我仍然認為——並祝願——他們能守住。我希望我的信已經遞交給斯大林了。他是一個陸地上的螃蟹,你得使他相信,橫渡海峽是一個比較大的任務,要不然,對我們不守信的指責就會滿天飛,希特拉聽到準會高興。大西洋潛艇擊沉的數字,不幸有了一些上升,德國人在非洲也開始動手了。總之,我們的事業好象是要進入大風暴之中。這裏穿灰制服的弟兄們將會很想念你。
哈利·霍
另一個信封里裝着海軍用的郵寄電報:
郵寄電報
自:人事局長
發:維克多(無中間名)亨利,美國海軍上校。自十一月一日起免除原職務根據交通情況儘速赴珍珠港向加利福尼亞(戰列艦64)報到接替艦長職務報送赴珍珠港旅費單據。
一張薄薄的黃紙,幾個枯燥平常的海軍用語,就授與了一艘戰列艦的指揮權的任命——而且是什麼樣的戰列艦啊!
“加利福尼亞號”,原來的老普魯納艇,他在那裏服務過兩次,一次作為海軍少尉,一次是海軍少校,一艘他很熟悉、很愛護的艦隻,一九一九年下水,以他家鄉的州名命名,已經全部現代化了。
“加利福尼亞號”的艦長!
帕格·亨利的第一個反應是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顯然到海軍中將金那裏做參謀人員這一關他是逃過去了。跟他同一級的人,只有華倫道夫、孟森與布朗當過戰列艦的艦長,魯賓遜指揮“薩拉托加號”。
他在總統那裏當“穿灰制服聽差”的這個不平常的差使,最後證明倒是個提升的捷徑。突然將級的燦爛前程已經在望了。
他想到了羅達,因為她跟他同甘共苦了二十七年,等着這小小一張黃色薄紙;還有帕米拉,他現在就想讓她知道,讓她也高興高興。但是他不能肯定是否還能在莫斯科再見到她。他們是在車站緊緊握手以後分手的,當時韜基·塔茨伯利一面懇求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帶他一起走,一面對外交部的官員咆哮,這個人正想法領他走。萊斯里·斯魯特拿着兩杯咖啡進來。“有好消息嗎?”
“新任命。‘加利福尼亞號’指揮官。”
“啊?那是什麼?”
“一艘戰列艦。”
“一艘戰列艦?”斯魯特呷着咖啡,有點迷惑不解。“這就是你下一步所要的?”
“唉,換個環境。”
“我總覺得,幹了你已經在乾的這種工作以後,你會覺得這個差使的面太窄了——日常性的工作。很少有幾個海軍軍官——事實上,沒有很多美國人——面對面地和斯大林談過話。”
“萊斯里,對這個任命,我一點沒感到不高興。”
“啊!那好,那就應該祝賀啦。報告寫得怎麼樣啦?我準備去睡覺了。”
“還得幾小時。”
“你睡不了多少時間了。”斯魯特搖着頭出去了。
維克多·亨利坐在那裏喝咖啡,面對這張小小的長方形黃紙沉思,這張小紙已對他的生活突然作出不可改變的決定。他不能要求比這個更好的決定了。這是優質獎章,一個“天字一號”,是海軍服務中的金質勳章。但是他精神上仍然有一點小小的不安,使這件了不起的喜訊蒙上一層陰影。這是什麼?帕格一面呷着咖啡,一面捫心自問,結果發現一些連他自己也覺得驚奇的事。
經過二十五年多,他已經有一點放棄自己的事業心了。他對戰爭有興趣,在作戰計劃處他曾經從事一種提心弔膽的戰鬥,以爭取登陸艇方案列於優先地位。“帕格的女朋友艾爾西”不是開玩笑的;但現在他不能繼續鬥爭了。麥克·德雷頓將接替他。麥克是一個很好的中校級軍官,在艦船局有很多經驗,對國家的工業有非常豐富的知識。但是他缺少鬥爭性,級別也不高,“艾爾西”看來要吃虧。
這個不會持久。有一天登陸艇問題會急轉直下——亨利從他的戰役研究中深信這一點——登陸艇會列在優先照顧項目的最前面,隨即出現建造登陸艇的狂熱。軍事力量可能受到損失,可以想像第一次登陸作戰會失敗,會有大量傷亡。但是,帕格想,以為戰爭重擔就在自己肩上,而且象過去為自己的前程那樣為“艾爾西”坐卧不安,那是很可笑的。那是搖擺到另一個極端。戰爭比任何個人都大得多,他自己是一個很小的,可以替換的齒輪,這樣或那樣,或遲或早,美國一定會生產足夠的登陸艇來打敗希特拉。目前他得到他的戰列艦上去。
他拿一盞燈走到站在角落裏的地球儀旁邊,用大拇指和食指測量莫斯科到珍珠港的距離。他驚奇地發現他不論從東邊走還是從西邊走,簡直沒什麼差別。這兩個地方是地球的兩極。但是從哪個方向走耽誤的時間較少、比較安全呢?從西邊走,有好的快速交通工具,橫渡大西洋到美國,然後乘泛美航空公司飛機從三藩市到檀香山。多輕快!不幸的是由於可怕的戰爭障礙,現在從這個方向經過歐洲,從斯皮茨伯根到西西里,從莫斯科到英吉利海峽,已經不可能通過了。通過火線還有幾條小道:北海護航隊,以及斯德哥爾摩與倫敦之間的航空聯繫也可以碰碰運氣。從理論上講,如果他到了斯德哥爾摩,甚至可以通過柏林和馬德里到里斯本;但維克多·亨利上校在他前往“加利福尼亞號”赴任途中,不想再踏上德國以及德國所控制的國家的領土了。上一次他對沃夫·斯多勒粗暴地侮辱了戈林,一定記錄在案。德國人現在已接近世界性的勝利,可能有興趣整整維克多·亨利。
那麼,往東走?俄國火車又慢又沒有準,從德國人進攻的方向來的難民已經擁擠不堪了。偶爾開一次的俄國飛機更沒有準了。但是,這一條路安全一些,同時也近一些;特別是從古比雪夫走,到珍珠港又近了五百英里。是的,他想,他最好現在就讓心煩意亂的俄國人安排他繞地球東邊走。
“你象一個瘋狂的征服者,”他聽到斯魯特說。
“噢?”
“在燈光之下貪婪地看着地球。你只需要加一點小黑鬍子就成了。”外交官靠在門邊,一個指頭摸着煙斗。“我們有個客人在外面。”吊燈下面的桌子邊上,一個矮胖的俄國兵站在那裏,正從長咔嘰大衣上往下撣雪,他摘下大檐帽,抓住一隻護耳搖晃,帕格大吃一驚,認出這人正是喬徹南·傑斯特羅。這個人的頭髮現在剪得很短,稀稀拉拉長了一些棕色鬍子,有一些已經灰白了,他看起來又臟又不整齊。他用德語回答斯魯特的問話,解釋說,為了一身冬衣和合法的證明文件,他混進一個流動部隊當了兵。莫斯科當局把難民和散兵都組織起來,成為一個緊急工作隊,只簡單問了一下就讓他們參加了。他有一些假證明,有一次在防空洞裏,一個巡邏警察曾經盤問過他,並把這些證件拿走了,但是他想辦法溜掉了。別的假證明文件還可以買到,有一個市場賣這些證件,但他覺得現有的軍隊證明比較好。
“在這個國家,先生,”他說,“一個沒有證件的人比豬狗還不如。豬狗沒有證明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吃飯睡覺,人不行。也許,過一陣子,戰爭情況會好轉一些,那我就能夠找到我的一家人了。”
“他們現在在哪兒?”斯魯特問。
“在斯摩棱斯克和游擊隊在一起。我的兒媳婦病了,我是在那裏離開他們的。”帕格說:“你還打算穿過德國封鎖線回去嗎?”
娜塔麗的叔叔奇怪而詭詐地朝他微微一笑,有鬍子的嘴一邊向上彎起,露出了白牙齒,另一邊嚴肅地緊閉着。“俄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亨利上校,到處都是樹林。德國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緊靠着大路駐紮。我已經穿過這條線了,成千上萬的人都跟我一樣。”他轉過來對斯魯特說,“就這樣。不過我聽說所有外國人都將離開莫斯科。我想知道。我給您的文件怎麼樣了。”
外交官和維克多·亨利互相瞧了一眼,露出同樣猶豫而發窘的表情。“噢,我讓一個重要的美國新聞記者看了這份文件,”斯魯特說,“他寫了一長篇文章寄回美國,恐怕結果只會在報紙里頁登一小段新聞。您知道,有多少關於德國人如何殘暴的報道啊!”
“象這樣的事?”傑斯特羅喊道,他那鬍子拉碴的臉上顯出憤怒和失望。“兒童們,母親們,老人們?閉門坐在家裏並沒幹什麼事,半夜都給拉到樹林中挖好的坑裏槍殺了?”
“太可怕了,也許明斯克地區的德軍司令是一個瘋狂的、狂熱的納粹分子。”
“但是打槍的人不是士兵,我對您說過,他們穿着不同的制服。這裏在莫斯科,從烏克蘭和北面來的人,講的是同樣的故事。這些事到處都發生,先生,不僅僅是在明斯克。請原諒我。但您為什麼不把這些文件給你們大使呢?我肯定他會把它送給羅斯福總統。”
“我已經讓他注意您的材料了,但我遺憾地告訴您,我們的情報人員對它的真實性有懷疑。”
“什麼?但是,先生,這是難以置信的!明天我可以帶十個人對你講這樣的故事,帶着發誓書。他們中間有些人是親眼目睹的,就是從德國人用的那些卡車上逃跑出來的,還有——”
斯魯特帶着被激怒的語氣打斷他的話說:“您看,我的好夥計,我現在幾乎只剩下一個人——”他指了一下堆滿文件的桌子——“負責我們國家在莫斯科的所有事務。我確實認為我已經為您盡了我的最大努力了。在我們的情報人員提出懷疑以後,我違背上級指示,讓新聞記者看了您的文件。我受到了嚴厲的訓斥。事實上,我留在莫斯科干這個誰也不願乾的事,主要是想彌補一下。您的故事是很可怕的,我自己是傾向於相信您的材料,心情是難受的。但是這只是戰爭恐怖的一小部分。莫斯科可能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淪陷,這就是我現在主要的工作。很對不起。”
傑斯特羅若無其事地聽完了他發的這一通火,用冷靜而順從的語調回答說:“關於遭訓斥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不管怎樣,只要羅斯福總統能夠知道這些對無辜老百姓的瘋狂殘殺,他就會制止它。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能辦到這件事。”傑斯特羅轉過來對維克多·亨利說,“上校,您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使羅斯福總統知道這件事?”
帕格已經在設想由他自己寫一封信給總統。他看過好多類似傑斯特羅提供的材料,還有關於德國人殘殺游擊隊員和村裡老百姓的更可怕的官方報告。這樣的信一點用處也沒有,比沒用更壞,是不在行的。這將是在總統面前嘮叨一些他已經估計得到或知道的事。他,維克多·亨利,是個海軍軍官,是為了《租借法案》的事暫時離職,在蘇聯值勤。這樣的信,象拜倫在總統宴會上提出的事一樣,是很不恰當的行動,拜倫至少還可以說年輕無知,關心他自己的老婆。維克多·亨利對傑斯特羅的問題只攤了攤雙手。
傑斯特羅憂鬱地點了點頭,說:“自然,這不是您份內的事。您有娜塔麗的消息嗎?她跟埃倫回家沒有?”
帕格從胸前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幾個星期前拍的。也許現在他們已經出來了,我想是這樣。”
拿着照片湊近燈光,傑斯特羅的臉突然露出與原來不相適應的溫柔熱情的微笑。“啊,這是個小拜倫。上帝保佑他,讓他平平安安。”他瞧着維克多·亨利,把照片遞還給他。亨利聽到他用德語說的這幾個有感情的字,眼睛都濕了。“好吧,你們幾位先生對我很好,我已經盡一切努力把明斯克發生的事告訴了你們。也許有一天這些材料會到一個合適的人手裏。它們是真實的,我祈禱上帝,但願有人會很快想出辦法把所發生的事告訴羅斯福總統。總統必須從德國人的魔爪中解救猶太人。只有他能做到。”
說完這些話,喬徹南·傑斯特羅毫無表情地對他們勉強笑了笑,就消失在小煤油燈燈光外的黑暗中了。
困極熟睡了一兩小時后,鬧鐘又把帕格鬧醒,他差不多忘了他寫的信。在民族飯店信箋上潦潦草草寫了兩張紙的這封信還放在桌子上鬧鐘旁邊。單調的小房間裏,雖然窗子都糊了窗縫,仍然冷得要命。他穿上一件在倫敦買的厚羊毛浴衣,又加上一雙厚襪子,坐到桌子邊,重讀寫好的信。
我親愛的總統先生:
任命我為“加利福尼亞號”艦長滿足了我平生的志願。我一定克盡職守,不辜負對我的信任。
我已經給霍普金斯先生寫了一份報告,彙報我根據他的要求去莫斯科外圍前線進行訪問的情況。我把所有細節都寫上了,也許不值得您一閱。我的基本印象是,大概俄國人能頂住德國人的進攻,而且遲早要把他們趕出去。但是代價是可怕的。目前他們需要——也應該得到——我們提供的各種援助,越快越好。從我們自私的目的來說,我們不能比這更好地發揮武器的作用了,因為他們殺傷了大量德國人,我看到很多死屍。
我還冒昧地提醒您,這裏的大使館最近收到證據確實的材料,說明明斯克城外非正規的德國軍隊曾難以置信地集體屠殺猶太人。我記得您在“奧古斯塔號”旗艦上說過,再繼續辱罵希特拉是沒有用的,而且等於羞辱自己。但是在歐洲,美國被認為是人類最後的堡壘,而您,總統先生,對這些人來說是地球上正義之神的代言人。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但不管怎樣,這也是事實。
我大膽建議您,調來關於明斯克的材料,親自一閱。如果您向世界揭發他們並以材料來作為譴責的依據,德國再進行這些暴行時就得再三考慮考慮。同時世界輿論可能從此反對希特拉政府。
尊敬您的,
美國海軍上校維克多·亨利
睡醒以後再重新讀一遍這封信,他最突出的感覺是信里的意思考慮不周,最好把它扔到廢紙簍里去。第一、二段是無害的,但總統尖銳的眼光一下就能看出,這隻不過是一種陪襯。其餘部分是信的實質,卻是多餘的,甚至是不得體的。他建議總統越過國務院所有的人,包括他的駐蘇聯大使在內,要求閱讀一些文件。羅斯福實際這樣做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他對維克多·亨利的評價就要降低了。他會馬上想起亨利有一個猶太兒媳,為這個兒媳還麻煩過他。而且,帕格甚至還不知道這個材料的可靠性。傑斯特羅也可能正如塔茨伯利所猜測的,是蘇聯內務部派來的,編造一些給美國人看的材料。這個人看來挺誠實,但這證明不了什麼。
在亨利的事業中,他曾經起草過幾十封這樣構思錯誤的信,想解決一些問題,後來都放棄不用。他有一種嚴格的編輯眼光,和一種準確的職業性自衛的敏感。他把信翻過來放在桌上,因為門口有人重重地打門。埃里斯特·塔茨伯利拄着拐杖站在門口,穿了一件棕色的長皮大衣,戴着一頂羔羊皮帽,臉紅紅的,身材顯得更魁偉了。“謝天謝地你在這裏,老朋友。”記者瘸着腿走到一張沙發上坐下,伸出他的壞腿,陽光里是一片灰塵。“對不起,我這樣闖到你這兒來,但是——喂,你身體好吧?”
“噢,不錯,我很好。”帕格用兩隻手狠狠地擦臉。“我一夜沒睡,寫了個報告。有什麼事嗎?”
記者鼓着兩隻眼睛盯着他。“事情有點難,不過直截了當吧。你和帕米拉是情人嗎?”
“什麼!”帕格感到太突如其來,也太疲勞,以致既不生氣,也不感覺好笑。“為什麼,不!當然不是。”
“唉,太可笑了,我也想你們不是。這就使得事情更彆扭、更難辦了。帕米拉剛才簡單地告訴我,除非你也去,她不想回倫敦。如果你去古比雪夫,她就要跟去,到英國大使館干點什麼事。唉,這是胡鬧!”塔茨伯利生起氣來,用拐杖敲着地板。“首先第一條,外交部不要她去。但是她橫了一條心,你沒法跟她講理。英國皇家空軍中午就起飛,他們給我們倆都留了位置。”
“她現在在哪裏?”
“哼,她居然到紅場散步去了!你能想得到嗎?你看,行李都不整。維克多,我不是來對你顯示做父親的惱怒,你能體會,對嗎?”韜基·塔茨伯利顯然氣瘋了,嘴裏滔滔不絕,就連他這個愛說話的人也顯得特殊。“這使我處在最可笑的位置上。見鬼,我這一輩子對這些小事情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如果我跟她講道德觀念,她就會當著我面大笑。但是人之常情又怎樣呢?你是有幸福家庭的人,你不願意她老跟在你後面,對嗎?多難為情!不論怎麼說,台德·伽拉德怎麼辦?哈,她讓我去告訴他說全吹了!我說我才不給她干這些事呢,她馬上胡亂寫了一封信塞在我的皮包里。我對你說,對帕姆,我正處在一個非常夠嗆的時刻。”
維克多·亨利把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雖然心裏甜滋滋的,但還是帶着倦怠的語調說:“唉,相信我的話,我完全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會感到意外。我跟她說這是不行的,說得都生氣了,我說你是一個很能剋制的老式人,愛惜自己的榮譽,忠於你的妻子,諸如此類的話。唉,這任性的孩子都同意,說就是因為這個她喜歡你。怎麼說也說不通。維克多,德國兵已大軍壓境,可一個英國女人在莫斯科無目的地轉來轉去,這有多愚蠢,也一定很危險。”
“是呀,是危險。你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古比雪夫,韜基?在俄國的外國新聞記者除了你,都在那列火車上了。”
“他們都是白痴。在莫斯科想得到一點消息已經夠難了。在伏爾加的泥洞裏他們還有什麼屁東西可寫?他們只是喝酒喝得肝硬化,打牌打到眼睛瞎了而已。我的眼睛已經夠壞的了。我要逃跑了。如果俄國佬能守住莫斯科,我再回來,我相信並希望他們能守住,但如果他們不能一切就算完了。英國就要毫無辦法了,你知道這一點。我們都得貢獻一份力量。這將是一次世界大輪班,你們善於計算時機的羅斯福就將要遭到全世界的武裝反對。”
維克多·亨利跌跌撞撞跑到黃色鏡子前面,摸摸他多須的下頜,說:“我最好跟帕米拉談一談。”
“求求你,親愛的夥計,求求你了。快一點!”
帕格走到外面,地上是新下的雪,陽光燦爛,他聽到了參差不齊的男聲唱着俄國歌曲。在瑪耐茲納雅廣場上,一隊老人和男孩,背着鎬和鍬,使勁地唱着進行曲,跟在一個軍曹後面走過去。其餘的莫斯科人照常為了各人自己的事在路上跋涉,如往常一樣成群結隊,披着圍巾,但行人路上的行人少多了。帕格想,也許耗子已經都走了,這裏留下的是真正的莫斯科人。
他走到紅場,經過一幅巨大的表明祖國已嚴陣以待的招貼畫,畫上是一個高喊着的身強力壯的婦女揮舞着刺刀和紅旗,還有一些小招貼畫,畫著長了希特拉臉的老鼠、蜘蛛、長蟲被忿怒而漂亮的俄國士兵刺死,或被紅軍的坦克壓死。廣場上空無一人,寬闊的地面鋪了很深的白雪,幾乎沒有一個足印。在克里姆林宮牆外面列寧墓前,它的紅大理石已經隱蔽在蓋着雪的一層層沙包之中,兩個士兵象往常一樣站在那裏,象個穿着衣服的雕像,但沒有排隊謁墓的人。在另一邊的遠處,帕格看到一個穿灰衣服的矮小人形經過聖巴希爾教堂走過來。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他也認出在“不來梅號”輪船甲板上那個搖晃的步伐和她移動膀子的姿勢。他朝着她走去,他的套鞋深陷在蒙了一層紙灰的雪地里。她看見他,就招招手。她急急忙忙穿過雪地迎接他,一下子倒在他懷裏,象他從柏林飛行回來一樣吻了他。她的呼吸溫暖而帶香味。“媽的!老頭兒去找你談了吧。”
“對啦。”
“你筋疲力盡了吧?我知道你一夜沒睡。教堂邊上有長凳。你的計劃怎麼樣?你們都去古比雪夫?還是你也去倫敦?”
他們胳膊挽着胳膊走着,手指握在一起。“都不去。突然的改變。我接到了命令,帕姆,命令已寄到了這兒。我要去指揮一艘戰列艦,‘加利福尼亞號’。”
她停下來,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轉過來對着她,握住他的兩隻胳膊,睜大了閃着光的眼睛看着他的臉。“指揮一艘戰列艦!”
“不壞吧,唉?”他象小學生一樣說。
“我的天,真驚人!經過這個以後,你肯定會成為一個海軍將官,可不嗎?啊,你妻子將會多麼高興!”帕米拉不自覺地高興地說著,又往前走。“我希望現在就在這裏有一瓶那種很粘的喬治亞香檳酒。好啊!這真是非常了不起。‘加利福尼亞號’基地在哪裏?你知道嗎?”
“珍珠港。”她帶着疑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奧阿胡。夏威夷群島。”
“啊,夏威夷。好吧。我們將設法把我弄到夏威夷去。毫無疑問,那裏有英國領事館,或者商務代辦處,或者軍事聯絡處,諸如此類的機構。總得有個什麼。”
“你不是在空軍服務,現在休假嗎?要是韜基回到倫敦,你不需要回去報到嗎?”
“我親愛的,論我來安排這一切。我很會,很會去取得我需要的東西。”
“我相信這一點。”
她大笑起來。他們撣掉了奇怪的教堂欄杆外面長凳上的積雪。教堂的那些帶色的圓頂有的象洋蔥、有的象菠蘿,它們跟克里姆林宮的紅星一樣,一半罩在灰色的厚帆布星。“你什麼時候動身去夏威夷,怎麼走法?”
“我將儘快地動身,經過西伯利亞、日本、菲律賓。”他們坐下來,他抓住她的手。“現在,帕姆、你聽着——”
“你要教訓我嗎?請不用費心,維克多,沒有用。”
“你提起了我的妻子。她也可能去珍珠港。”
“我也想她會去。”
“那麼,你腦子想的是什麼,精確地說?”
“噢,親愛的,既然你問我,我腦子裏想的是你和我欺騙她,體面地、謹慎地,還要和藹地,等到你膩了,我就回家。”
這個直率的聲明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多麼新奇、多麼超出他生活的常規,他只能笨拙而生硬地回答說:“我不懂這種安排。”
“我知道,條愛的,我知道這一定使你感到吃驚,這對你說來是不道德的。你是一個親愛的好人。儘管如此,我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辦法。我愛你,這是改變不了的。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幸福,不然便不快樂。在今後,我不想再跟你長期地分開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讓我走開。所以你得容忍這種安排,這不是一個壞安排,真的。”
“是的,這不是一個壞安排,但你不會遵守它。”
帕米拉的鵝蛋臉上露出了很吃驚的表情,然後她的眼神里閃現出一種快樂的光彩,她的嘴唇一彎,聰明地微笑了。
“你不怎麼笨。”
“我一點也不笨,帕米拉。海軍不會把一艘戰列艦交給笨蛋。”
一長串有紅星標誌的青色卡車開進廣場,從紅磚牆的博物館與停業的百貨大樓之間穿過,面朝列寧墓一輛挨着一輛停下來。
“我們在這裏時間有限,”帕格繼續說,提高了嗓子,“暫時我把羅達放在一邊,只談你的事——”
她打斷他說:“維克多,親愛的,我知道你對你妻子很忠誠。我總怕你把我當作一個挖牆腳的壞女人。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就是這樣。自從今天早晨我被迫告訴韜基以後,我高興極啦。”
亨利向前傾着身子坐着,胳膊放在膝上,兩隻手握在一起,在雪地的陽光反射下半閉着眼,瞧着她。士兵們從卡車上下來,顯然是新徵集來的,他們參差不齊地站在雪地上,一個穿齊膝長大衣的軍曹大聲吆喝着,傳遞着分發步槍。沉默了好一會,亨利實事求是地說:“我知道這樣的機會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了。”
“不會,維克多,不會了!”她的臉激動得放着光彩。“人只要能碰上一次就很幸運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跟你走。你不能跟我結婚真不幸,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在這個條件下走吧。”
“我沒有說我不能跟你結婚,”亨利說。她大吃一驚。“讓我們說清楚。如果我能愛你達到背着我妻子和你發生關係的話,就是說我已經愛你愛到可以和她提出離婚的程度。對我說來,傷害是一樣的。我不懂得你所說體面和藹的欺騙是什麼。它有一個恰當的名詞,我不喜歡這名詞。但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帕姆,現在你必須離開莫斯科。唯一的地方是去倫敦。這是常識。”
“我不會跟台德結婚,不用爭論,”他剛要開口說話,她就語氣很硬地說,“我知道這是一個討厭的決定,但是決定已經做了。的的確確是這樣。我不知道你的戰列艦是什麼樣的。這是令人高興和激動的,但事情也就更複雜化了。我當然不能讓你帶着我穿越西伯利亞,但如果你現在不阻止我的話,我將想辦法自己到廈威夷來——比你認為可能的時間還要早得多。”
“你甚至不考慮英國需要你嗎?”
“現在你聽我說,維克多。沒有一個方面我沒有經過很長時間周密的考慮。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四天坐車的旅途中我沒有想多少其他的事。如果我在祖國危急的時候離開了它,那是因為一種更強烈的東西召喚着我,我要這樣做。”
這是維克多·亨利能懂的直率的語言。帕米拉的灰大衣領和灰毛線帽子蓋住了她一半臉。她的臉凍得發紅,鼻子也是紅的。她只不過是另一個裹在厚衣服裏面看不出身段的青年婦女而已,但突然間,維克多·亨利對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慾望,對將來有可能單獨和這個青年婦女在一起的新生活產生了一種希望。至少在這個時候,他被她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壓倒了。
“好吧,讓我們談論現實問題,”他溫和地說,看了看手錶,“你今天幾小時之內得行動起來,而我也要為繞到地球的那一邊去指揮我的戰列艦這件小事張羅一下。”帕米拉緊緊地皺着眉頭聽完這話以後,美麗地微笑了。
“我這人該多令人討厭啊,在你一生中這樣的時刻,我突然把自己掛在你的脖子上。你真的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既然這是事實,帕格就毫不猶豫地頗為誠懇地說。
“你能肯定,能嗎?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帕米拉沉思地嘆了一口長氣,低頭看着兩手。“好!好吧,那,我今天該採取什麼行動?”
“跟韜基一起回倫敦。你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安靜地步吧。我會寫信或打電報給你。”
“什麼時候?”
“當我能夠的時候,當我知道的時候。”
他們沉默地坐着。克里姆林宮的牆漆得象一排住宅公寓一樣,軍曹的喊聲和槍栓的碰擊聲在牆上起着迴音,新徵集的士兵笨拙地在進行基本訓練。
“唉,這將是我盼望的一次聯繫,”帕米拉輕輕地說,“現在你能暗示一下它的內容嗎?”
“不能。”
因為某些原因,這使她很高興,或看來很高興。她用一隻手放在他的臉上,對他微笑,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愛。
“好,我等着。”她的手挪到他撕破的大衣肩上。“啊,我原想給你補起來。什麼時候啦?”
“十點過了,帕姆。”
“那我得趕快走。啊,天哪,我真不願意再離開你。”他們站起來,挽着胳膊開始走。他們從新兵前面走過,其中站着班瑞爾·傑斯特羅,新修了臉。他那刮紅的臉皮褶子耷拉着,看起來更老了。他看到了維克多·亨利,把他的右手在心窩上放了一下,海軍軍官脫下帽子,好象擦了下眉毛一樣,然後又戴上了。
“他是誰?”帕米拉問,機警地注意着,“啊!就是斯魯特請客時闖進來的那個人吧?”
“是的,”維克多·亨利說,“我的明斯克來的親戚。這就是他,別看他或表示什麼。”
在她的房間外面沒有燈的過道中,帕米拉解開她大衣的扣子,又解開維克多·亨利長大衣的扣子,望着他的眼睛。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他們擁抱、親吻。她輕聲說:“你最好寫信或打電報叫我去。呵,上帝,我多愛你!你跟我們一起坐車去飛機場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呆到最後一分鐘好不好?”
“好,我當然跟你呆在一起。”
她用手背擦去臉上的眼淚,然後用手絹擦眼睛。“啊,多虧我硬賴着不走。”她打開門,塔茨伯利着急地一瘸一拐走到門口。“怎麼樣?怎麼樣?怎樣決定的?”
“先頭是我傻氣,”帕米拉說,“我跟你一起回家。”
塔茨伯利看看她的臉,又看看亨利,因為她的語調帶着一點尖刻諷刺的味道。
“她跟我一起走嗎,維克多?”
“她剛才說她跟你走。”
“天,一塊石頭落地!好吧。結果好,就一切都好。噢,我正準備去找你們。英國皇家空軍的孩子們提前半小時起飛。謠傳一個德國支隊已經向飛機場方向穿過來,也許很快就進入炮火射程。外交部說這是胡造謠,但孩子們不願意冒風險。”
“我十分鐘內就收拾好,”帕米拉踱進她的房間,對帕格說,“跟我來,親愛的。”
維克多·亨利看到塔茨伯利眼睛裏閃着光,鬍子下面的厚嘴唇帶着微笑。唉,帕格想,帕米拉再要強也是個人,她象爆竹一樣再也抑停不住自己,在她父親面前爆發了她愛情的佔有欲。他說:“等一等,有一個報告韜基一定得給我帶往倫敦。我馬上就回來。”
“你有什麼想法,韜基?”帕格離開時聽到她愉快地說,“維克多·亨利給他自己搞到一艘戰列艦指揮,確確實實。他要去珍珠港。那是在夏威夷!”
他一會兒回來了,在旅館樓梯上下跑得氣喘吁吁。他遞給塔茨伯利一個用訂書機封的厚紙信封。“這個給凱瑟上校,我們大使館的海軍武官,要面交。行嗎?”
“當然行。絕密?”塔茨伯利熱心地問。
“唉——你加小心一點。給下一趟去華盛頓的信使帶走。”
“我旅行的時候,這個皮包從不離開我的手。”塔茨伯利說,“即使我睡覺也帶着。所以不用擔心。”
他把帕格的信封放進棕色的手皮包里,信封里有兩封封好的信,一封是給哈利·霍普金斯的長長的打字信,一封是給總統的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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